第2章 少女情懷總是詩
我的朋友還在喋喋不休地進行着她的長篇大論:“要是她沒能順利到家,那你也不用回來了。還有啊,你的車停在弄堂口就好了,你走着送她進去。記住啊,千萬別太招搖,弄堂里婆婆媽媽可是最喜歡添油加醋了……”
車子啟動的時侯,我依依不捨地對着那一張一合的嘴道別。曹遇安轉過頭來,用他那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一般的笑臉同我說:“我表妹什麼都好,就是為人實在太嘮叨了些。”
我很是大度地擺擺手:“嗨,要是不嘮叨就不是我熟識密斯林了。”
沒什麼話說的時侯,我們都很默契地看着窗外。馬路上霓虹閃耀、歌聲旖旎,十點鐘對於這座城市而言只是一天的開始。
我很順利地從客堂間開着的小門溜進了自己的屋子,守夜的吳媽探出頭來應該看到了我,但她應該不至於碎嘴地告訴祖父。我將脫下的瑪麗珍鞋拎在手中,光腳踩在木質地板上帶着一種獨特的涼爽感。我目送着曹遇安的背影漸漸遠去,臉上忽然一熱,心中不受控制地期待着下一次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見着他。
第二天下樓見到一臉嚴肅的母親時,我才意識到一切的萬無一失都只是紙上談兵。母親今天照例是要去孤兒院給那些可憐的小孩子上課,她在家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隻能是昨晚的一切都已經被她曉得了!
母親的開場白沒有任何的懸念:“昨天你怎麼回來的?”
我十分楚楚可憐地答道“密斯林的哥哥送我回來的。”
“你天天出去閑逛也就算了,還大晚上讓個男孩子送你回家,是在挑戰你祖父的忍耐底線嘛?”
“其實本來密斯林想要自己送我回來的,但是她剛拿到駕照,還不敢開夜車……”
母親氣結地嘆了口氣:“你祖父一直要我給你物色對象,好早早實現他的心愿。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說服他讓你多讀幾年書,你再這麼下去保不齊他就讓你休學去結婚了”她的語氣難得有些激動,好像任何一個傳統的母親發現自己家的鶯鶯給個莫名其妙地壞小子給拐走了。但她眼睛裏那抹狡黠的光芒卻瞞不過我,我決定和她說實話:“曹遇安,也就是密斯林的表哥,從日本回來過暑假,可是東京大學的高材生呢。”
母親綳不住,嘴角兩個俏皮的酒窩就露了出來,無怪乎許多人說母親像胡蝶,從眉眼到笑容都像足了七成。不過我卻繼承了父母各一半的長相,眉眼帶着些西化的痕迹,下頜的弧度纖細柔軟,但是嘴唇和皮膚卻繼承了母親,甚至還有那對嘴角邊的酒窩。母親說:“原來我的小女孩長大了,有喜歡的人了,改天將他介紹給我,我倒要看看你的眼光準不準。”
我笑着和她討饒:“或許人家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妹妹,就像密斯林那樣。”
“他竟然敢不喜歡我女兒,真是枉費讀那麼些年聖賢書。”我的母親向來都是這樣,只要她想知道絕對能從你嘴裏套出話來,連父親都不是她的對手。
我的雙胞胎哥哥朱啟明和朱啟智在接受了祖父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關於學業和思想的拷問之後,終於得到他的恩准逃也似地從書房裏出來。他們對於這兩個小時的經歷絕口不提,但是從他們蒼白的臉色和汗涔涔的額頭判斷,這段記憶絕不美好。
啟明大哥在我咽下了最後一口午餐后問我:“然然,我約了同學兩點鐘打網球,你要不要來?”大哥和二哥就讀的是上海最好的大學之一——同濟大學,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一拿到學士學位就要雙雙去英國念書了。
啟智二哥則是一貫的揶揄口氣:“她還是在家待着做姆媽的乖囡囡好了。”
我雖曉得是激將,終於還是沒忍住:“哼,我偏要去,到時候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二哥“嘿嘿”一笑:“哦,那麼讓我領教領教你的球技好了。”
我從衣櫃裏找出那件僅有的網球服,上衣是經典的翻領T恤,下裝卻是一半短裙一半短褲,看着頗為新奇。我一個人在穿衣鏡前來來回回練習了無數次擊球動作,又幻想着自己在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場景,才心滿意足地換上大衣出了門。
也許是我太過兩耳不聞窗外事,又或許是家裏人這些年把我保護得密不透風,我竟然不曾意識到從我出生至今的這十幾年來,中國的這片土地上已是滿目瘡痍、白骨累累。我們的車沒有開出多久,就已經被群情激憤的學生們堵住了去路。這裏頭許多人都不過與我同齡,再大些的也只是二十齣頭。在呵氣成冰的二月末,他們穿着簡素的學生裝,手挽着手,匯成了一條由血肉之軀鑄成的牆。
我聽到揮舞這雙手的學生領袖喊出了反對“嚴禁排日運動”的口號,我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羞愧,轉而向我的哥哥們求助。
二哥的情緒早已被街上的學生們點燃了,他漂亮的眼睛裏蓄着一團火,雙拳攥得緊緊的,連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國民政府這次是真的過分了,再這麼下去連大好的河山都要被他們拱手送了出去。我們有四萬萬的同胞,只要每個人都出一份力,地球都能被撬起來,一個小小的島國能奈我何?
大哥還是那副祖父最讚賞儒雅的風度,他用手在二哥的肩上拍了拍:“從鴉片戰爭到現在,中國曆來都是人微言輕,在外交上亦是捉襟見肘。若是這一回鬧的太過沒法收拾,更叫日本人抓到了把柄,可以肆無忌憚地找借口出兵,過去的那些教訓難道還不夠么?”
二哥咬着牙:“大哥你這麼想,蔣委員長可不是這麼想。人家想的是攘外必先安內,要先把國內鎮壓的服服帖帖,才去同日本人算賬呢。真是可笑,從古到今的例子還少么,先安內才攘外,哪一次是成功了。日本就是條喂不熟的狼,他們這麼做只能讓親者痛仇者快,等他們回過頭來想要抵禦外賊了,才會發現自己的處境已經和宋徽宗、崇禎帝沒兩樣了。”
窗外,學生領袖的演講似乎已經到了高潮,激動地學生們揮舞着手臂不斷地重複着他的口號,這一剎那,連我那顆從來不關心政治的心也開始隨着他們的熱情跳動起來。
大哥用力地按下了二哥即將推向車門的手,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告誡的意味:“啟智,你不要衝動,你現在去了只會成為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