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警察們一進來,就起到了清場的作用。
張美珍扔了五蝠令,獨自離開,賓客們落下一聲嘆息,曾經的當事人們也三三兩兩地走了,阮小山們嚎得筋疲力盡,終於意識到,流逝的光陰如水,一切都已經無法回頭,於是他們彼此攙扶着,踉蹌而出。
偌大的會場,只剩下零星幾個活物……與窗戶里透進來的光。
韓東升站起來,幫忙收拾起會場殘局,心裏無端升起幾分說不出的滋味。站起來的時候聽見膝蓋響了一聲,他就為了排解愁緒,沒話找話地跟喻蘭川閑聊:“坐這麼長時間,腰腿都難受了,真是老了。”
喻蘭川隨口回答:“有時間還是鍛煉一下吧。”
“哪有時間,”韓東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三天兩頭我就得被老師找過去挨頓訓,破工作沒幾個錢,老加班,還不能不幹……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說來也沒什麼意思,不過每個月倒能多賺兩千。哎,見笑,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爺面前說……”
喻蘭川:“笑什麼,誰不想升職加薪?我還等着漲工資,好早點還完貸款呢。”
閆皓輕輕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頭,只是發獃,她像是頭頂開了個口,再也壓不住魂魄了,而靈魂失了重,就要這樣高高地飛出去。閆皓不知道怎麼勸她好,於是也去幫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韓東升和喻蘭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順着他們的話音想到了未來。
二十大幾了,他又不能總是依靠江老闆,閆皓想,自己讀書不太行,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做服務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還是學一門手藝好吧……在幕後默默幹活的那種,以後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飯吃。
每個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維持着自己生活的慣性。
悄悄忽然打了個激靈,像個夢遊的人突然降落人間,看着車水馬龍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彎腰撿起自己的行屍走肉,沒吭聲,自己出去了。
喻蘭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閆皓使了個眼色,閆皓愣了一下,連忙追了上去。
韓東升嘆了口氣:“幸虧……還小呢。”
幸虧她還不到十八歲,人生才剛開個頭,來得及從頭來過,也來得及逆風翻盤,不至於把餘生過成狗尾續貂。
韓東升忽然問:“小喻爺,今年年底,武林大會還開嗎?”
“不了,沒人幫我組織,我也沒那麼多時間。”喻蘭川說,“回頭拉個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線聯繫一下,大家逢年過節互相發點紅包,互相問候一下就得了。”
韓東升順着他的目光,望向空無一人的會場。
喻蘭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紮實,人品端方。他剛搬到一百一的時候,老人們都在期待這個年輕的寒江七訣傳人——期待他幾十年後,能像老喻盟主一樣,海納百川,再把日漸衰微的舊江湖遺夢圓回來。
誰知他太明白了,韓東升想,乾淨利落地就把燕寧城裏的這場“夢”叫醒了。
老盟主喻懷德先生晚年不問世事,閑雲野鶴得像個神仙,想來,也該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時代,只是身為五絕之首,到底是意難平吧。
韓東升回過神來,再一偏頭,喻蘭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警方撤退,會場信號終於恢復,喻蘭川沉寂半晌的手機震了,他低頭一看,兩條信息,一條是於嚴告訴他王九勝及其同夥已經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運動過量,心臟病突發,只能先送醫院。
另一條來自某位斗圖天後,是一張灰頭土臉的微信表情“我要飯回來了”。
喻蘭川:“……”
喻總凡事講究效率,從來不回這種毫無意義的無聊信息,於是收起手機,面無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他冷峻的表情漸漸裂開,露出了一個微笑來。
就這麼著,又過了一個月,螳螂生,鵬始鳴,反舌無聲,暑氣初露端倪。
“夢夢是回來了嗎?她翻譯的那個前兩天朋友圈裏又開始更新了。”
“星之夢沒開門,她以後還在這幹嗎?”
“店不知道,不過她不走吧,她現在好像接管‘星之夢’微博的皮下了,這兩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東西,不像以前一樣就知道賣東西了。”
楊老幫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來了——雖然是知情不報,但這事時間太久遠了,過了追溯時效,再說他也那麼大把年紀了。回來以後和楊逸凡交代了一聲,他就離開燕寧,回老家去了,張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顧家。
臨走的時候,甘卿幫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後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實在沒地方放,甘卿到處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頭汗:“美珍姐,你隨便帶兩根口紅不夠用嗎?”
一身是嘴怎麼的?
張美珍翻了個白眼:“顏色不一樣,質地不一樣,色系也不一樣,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個屁,不講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張美珍之前決定去醫院找楊清的時候,曾經洗盡了鉛華,但好像只有那麼一小會,回來以後就光速原形畢露,又變本加厲地花枝招展起來,盡顯妖女本色。
甘卿艱難地拉上最後一個小包的拉鏈,轉頭看向正一絲不苟刷睫毛的張美珍,忽然問:“美珍姐,您還……”
愛那個人嗎?
張美珍:“嗯?”
“沒什麼。”甘卿覺得身為晚輩,問這種問題不太好,於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麼會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問老楊吧?”張美珍用棉簽蘸走了多餘的睫毛膏,漫不經心地說,“老楊的意思,應該是不再回來了,燕寧墓地太貴了,孩子雖然手頭挺寬裕,但老東西沒什麼財產留給她,還是想多給她省點錢,老家什麼都有,到時候跟楊平他媽合葬就得了,現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張美珍說,“這麼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聽出了一點別的意味。
張美珍就轉過身來,拍了拍她的頭:“還是愛自己重要,把自己愛明白了,有餘力再愛一愛別人,沒有就拉倒。也不用愛得那麼隆重,輕鬆隨意一點,對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頭看着她,張美珍“嘖”了一聲:“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囑咐,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你……哎,說曹操曹操就到。”
她話沒說完,就有人按門鈴,張美珍捏着嗓子答應一聲,拉開門,對喻蘭川說:“哎喲,小帥哥,來啦?”
喻蘭川彎腰幫她拎起行李:“車在樓底下等你們了。”
“行行行,這就走,我不在這妨礙你倆約會了,行了吧?”張美珍嘆了口氣,囑咐甘卿,“你別忘了給我收快遞!”
甘卿送她出門,嘆了口氣:“知道,萬一有中老年資深鮮肉找你,就讓他們先拿號排隊。”
張美珍背對着她揮了揮手,上了楊逸凡的車。
大概是鄉下路不好走,楊逸凡從公司找來一輛越野車,那車線條幹乾淨凈,大馬金刀地往院裏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裏其他小轎車和商務車襯托得都小家碧玉起來,喻蘭川也難以免俗地多看了兩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別看了,等有錢了給你買。”
喻蘭川聽完,非但沒感動,還震驚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嗎?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麼辦,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蘭川憐憫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窮瘋了,都出現幻覺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銀行卡餘額,無話好說,灰溜溜地閉了嘴,回家幹活去了——她一來練手學習,二來也是想賺點外快,替一幫神神叨叨的神棍公眾號從外網上扒拉占星的小資料,拿回來摳着字眼翻譯整理了。這一陣還有個野雞書商,聞訊找上門來,想讓她幫着攢一本玄學和雞湯結合的“暢銷書”,她還沒考慮好答不答應,因為在自學口譯。
手頭的活都是小活,花時間,賺的都是仨瓜倆棗。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遠,想養一個昂貴的喻蘭川,每到月底都對着餘額跪一下。
英雄氣短。
有道是錢難賺,屎難吃。過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學、練左手刀都艱難多了。
福通達公司被爆出大額洗錢、涉/黑,那一幫人誰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經頂不住,開始賣王九勝了——這是劉仲奇小朋友剛放暑假的時候,小於警官帶回來的消息。
於嚴來的時候沒空手,帶了一堆飲料水果,來慶祝喻蘭川篡/位……不,順利升職。
“蘭爺,你這是要走上人生巔峰的節奏啊。”於嚴蹲在地上,一邊幫他拆快遞一邊說,“嘖”了一聲,發現喻蘭川買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這老舊房子從裏到外地收拾一回,“這回真是‘喻總’了。新名片什麼時候印出來,給我一張,我沾沾喻總仙氣,過癮。”
廚房裏傳來喻總矜持的聲音:“這有什麼過癮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幾個項目公司的董事,少見多怪……你給我走!不許碰鍋,切你的菜去!”
喻蘭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從鍋邊拎走,以防這位朋克系的大廚搞出太先鋒的口味:“你是個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別老想篡/位當大廚,擺正自己的位置!”
於嚴震驚地說:“你讓人家在你家幹活,還只能打下手?為什麼你這種貨色都能脫團?”
甘卿探出頭,小聲說:“慣的。”
喻蘭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煙聲里沒聽清,直覺他倆沒說自己好話,於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長了,拎起甘卿的后領,把她拽了過來。
甘卿:“怎麼又動手動腳的……”
她話沒說完,就見喻蘭川從旁邊炸好的丸子裏撿了一顆,仔細吹了吹,一臉嚴肅地遞到她嘴邊。
甘卿看了看他,喻蘭川一垂眼,擋住了眼睛裏的忐忑:“別遊手好閒的,給我嘗嘗鹹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蘭川看着她的頭頂,抿了抿嘴,緊張地觀察她的反應——他留學多年,飯是會做,只是不愛做,因此水準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廚長大的,雖然現在長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樣子,他卻不想讓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場,好話向來不要錢:“唔,正好,好吃!小喻爺幹什麼什麼行。”
喻蘭川聽完,先鬆了半口氣,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見她沒有一點勉強,又鬆了另外半口氣,然後這位先生一邊美滋滋的,一邊還裝得大尾巴狼一樣,一抬下巴:“用你廢話。”
於嚴沒眼看,默默退出廚房,對蹲在沙發上背課文的劉仲奇往身後一指:“慣的。”
喻蘭川這回聽見了:“老咸,你沒事下樓買包白糖,別給准高考生搗亂!”
於嚴:“老子是客——人!你怎麼支使客人,不要臉!”
喻蘭川:“……”
甘卿趕緊說:“我去我去。”
她說完,似乎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自己也愣了一下。
於嚴:“哦,你不是客人。”
喻蘭川若無其事地轉過身,裝作專心致志地打開一瓶醬油開始聞——彷彿那是82年的高貴醬油,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
甘卿屈指彈了一下起鬨的於嚴,轉身下了樓,去最近的小超市,買了白糖,又想了想,從冰櫃裏挑了幾盒雪糕,一起結賬——喻蘭川愛吃,但不好意思說,每次她買,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發福的未來,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准沒有了。
盛夏蟬聲嘈雜,一百一院前的林蔭路卻有一片遮陽的綠廊,人走在其中,有種倦怠平靜的愜意。
甘卿拎着雪糕從小店裏出來,腳下無意識地踩着超市背景音樂的節拍,有輕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她腳下的節拍突然亂了,馬路對面一個在路邊納涼的老太太瞪着她,面露驚恐,與此同時,尖銳的風聲“嗡”地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