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柳府
意識回籠時,柳雁歡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陷在一片柔軟中,眼皮發沉,舌苔發澀。
他動了動鼻翼,嗅到了沉水香的氣息,香氣清婉平和,可見原料屬上品。
確認四下寂靜無人,柳雁歡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倒抽了一口氣。
在他身下,是鋪了厚褥子的檀木雕花大床,床頭旁邊的兩張太師椅間,夾着一張八仙桌。床腳處是一個擺滿奇珍的博古架,而正對床的,是一扇八開屏風,上頭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
柳雁歡摸着手下的被褥,心下越發驚疑。
若是在現代的古裝片場,手下的被褥做得再精緻,也該能瞧出批量生產的痕迹,可如今他手下的物什,分明是機織雲錦被。
正想着,房門處忽然傳來“吱吖”一聲,一個身着藍碎花長夾襖的年輕丫鬟端着水盆進了房。和床上的柳雁歡四目相對間,丫鬟險些嚇得跳起來,手上的水盆也砸在了地上。
“大......大少爺。”
柳雁歡聽到這個稱呼,徹底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他怕是一朝身死,來到了別的時空,只是不知道眼下是哪朝哪代。
見柳雁歡不作聲,只是盯着自己瞧,丫鬟悄然紅了臉:“大少爺,您受傷的這段時日,夫人日日來瞧您,還請來全寧城最好的大夫,那藥方子真有效,少爺快把剛熬好的葯喝了吧。”
柳雁歡接過葯碗,褐色的葯汁入口極苦。他三兩口喝完,抬眼卻見丫鬟震驚的神情。
“少......少爺,可要用些陳皮。”
陳皮去苦,柳雁歡含了一片。待苦味去了大半,才緩聲道:“你是誰?我這是......怎麼了?”
那丫鬟如受驚的小鹿般,睜着無辜的雙眼,顫聲道:“大少爺,您不記得了?我是金猊,是二太太將我撥入少爺房中的。”
柳雁歡就勢往身後的軟枕上靠了靠,抬手揉着太陽穴:“醒來以後,許多事情記不清了,眼下是什麼年份?”
金猊見他眼神清明坦蕩,半點不像從前,再不敢耽擱,一股腦將事情都交待了。
柳雁歡這才知道,眼下是新朝五年,新派人士推翻了封建帝制,華國的政局一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新青年們都講共和、論民主。
陰差陽錯,柳雁歡來到這個世界,名字絲毫未變,他是柳府嫡出的大少爺,他娘是個病秧子,柳雁歡出生三日,他娘到底沒熬過生育的劫難,撒手人寰。
大夫人死後,二姨太陳桂芳的肚子十分爭氣,生下了二少爺和四少爺兩個男丁,母憑子貴得了府中後院的話事權。
三姨太馮蘊性子頗柔順,進府多年膝下只有三小姐一個,如今在柳老爺眼前,也就是個透明人。
四姨太郝憐楓和三姨太正相反,是個名副其實的小辣椒,莫說在柳府的後院,就是對着柳老爺,四姨太也不改潑辣的性子。
柳老爺卻尤其鍾愛她,近日都宿在她房裏頭。不過四姨太雖然得寵,可肚子卻不爭氣,至今也沒能懷上一兒半女。
而他這個幼年喪母的嫡長子,從小就養在二姨太膝下,照金猊的話看,二姨太陳桂芳對他算得上百依百順。
柳府祖上曾是前朝的探花郎,後頭的子孫得了祖宗的蔭庇,在寧城謀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做。如今雖是新朝,柳府的家底名望總還是在的。
眼看着官是當不成了,到柳老爺這一輩,總要想法子養活一大家子人。柳家藏書頗豐,柳老爺也是讀四書五經出身的正經文化人。跟古時的窮書生賣字畫一般,柳老爺開始對變賣家中藏書動了心思,半截身子將要入土的人,也開始學着創辦新式書局。剛開始的時候,是變賣家中的孤本、善本,到後來也學着策劃出版。
金猊說到這兒,聲音就弱了下去。
柳老爺雖是書局的掌門人,可書局的生意卻見不得有多好。每月掙的幾個錢,也不夠一大家子人花,總體來說,柳家的財政還是入不敷出的狀況。
柳雁歡聽懂了那語焉不詳的說辭。照着金猊的話看,柳老爺就是個活脫脫的前朝遺老,即便開了書局也是滿紙的之乎者也。當下的新青年是不愛看這些東西的,在市場競爭下,生意當然不會好。
可柳雁歡的前身,明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金猊口中,那位大少爺簡直覺得自家是座掏不盡的金山銀山,平日裏喝茶遛鳥聽戲樣樣不落,唯獨對家裏的營生一竅不通。柳老爺初時還有些嫡庶的觀念,後來見他一副扶不起的阿斗樣兒,也就對他漸漸失望了。
而前身對此卻不以為意,反而樂得自在。橫豎二姨太掌家,從來沒在月銀上虧待過他。柳雁歡估摸着,在他前身的眼裏,二姨太定是天下間對他最好的人,這一點從他對二姨太的稱呼上就能看得出來。
柳府的嫡長子,居然管一個姨太太叫母親。
面對着柳雁歡晦暗不明的臉色,金猊總覺得眼前的大少爺和從前不太一樣。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日前發生的事兒,生怕激怒柳雁歡。
柳府的大少爺,是被親爹打得卧床不起的。
柳大少爺是飽暖思淫/欲的典型,好端端地喝茶聽戲,愣是瞧上了那台上的角兒。瞧上了也不打緊,偏偏那角兒是個男兒身。男兒身也不打緊,打緊的是,色迷心竅的柳大少,居然要把人往家裏帶,還要納他進府。
二姨太對此也沒有多說什麼,幫着柳大少將人帶進府,可時運不濟,被柳老爺撞了個正着。
那角兒生就一副好皮相,可惜沒什麼膽色,遇見疾言厲色的柳老爺,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這一抖就漏了餡兒。
兒子帶了戲班子的伶人回家,讓柳老爺這樣的讀書人臊得滿臉通紅,拿起棍子就往柳大少身上砸。這一頓砸,就讓柳大少氣若遊絲地躺到了現在。
原身一命嗚呼,而現代遭遇空難的調香師柳雁歡,就這樣來到了這具身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