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烽火路
左頃懷倒的時候極不甘心。
他從小苦練槍術與兵法,如今王都蒙難,重責未竟,卻死在一群叛黨手中,還搭上了路過的兄長左卿辭,實在冤得沒法說。他很清楚左卿辭在父親心中的份量,哪怕這個兒子少小離家,任性不羈,並不肯與之親近。
對這位名義上的兄長,左頃懷一直很羨慕。
縱然他做了嗣子,喚左侯為父,得了多年的關懷教養,卻從不敢如左卿辭一般恣意揮霍父親給予的一切,那是血脈相系才有的無盡寬縱,假如兄長被他連累喪命,不敢想父親將是何等悲慟——
左頃懷在混沌中百念雜生,依稀感覺身下輕晃,一睜眼發覺自己居然在馬車內,一旁的左卿辭神情極淡。
“大哥?”左頃懷猛然坐起,牽動了傷口,疼得臉都變了,兀自緊張的張望車外。
左卿辭大概看不過去,道了一句,“秦塵將那些人驅走了。”
左頃懷確定了並未遭擒,驟然放鬆下來,不免又有些疑惑,秦塵是左侯送給左卿辭的侍從,但竟有如此厲害?敵人有數十人之眾,怎麼也該是一場惡戰,左卿辭看來氣定神閑,衣角都沒亂。“大哥怎麼會到宿州。”
“偶然途經。”左卿辭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打發了問話,“你為何來此?”
“我受命而行,去往邊塞。”左頃懷覺得有些怪,不過對兄長也不隱瞞,習慣的摸了一下懷裏,面色驟變。
左卿辭長眸半斂,將一隻錦盒置在案上,“是為送這道密旨?”
左頃懷還當東西落在叛逆手中,一見大喜,打開檢視火漆未動,才算放下心。
左卿辭輕飄飄的甩出一句,“不必去了,馮保是叛逆一黨,就算遞去千百道密旨,金陵不破,他是不會率大軍迴轉的。”
大軍遲遲未返,朝中都疑消息被逆黨截斷,左頃懷受御令突圍而出,就是為將秘旨送至馮保手中,此時被一語道破,驚駭非常,“大哥怎會知道這些?”
聽出猜疑,左卿辭神色不動,“不必擔心,我並非逆黨,送人路過而已。”
這道旨意送不送得出去毫無意義,他順道過來驗證一下猜測,唯一的意外是沒想到密使居然是左頃懷。細想也不奇怪,左頃懷任羽林衛,常在天子身側,對邊塞也相當熟悉,確是合適之選,只是這樣一來就多了點麻煩。
左卿辭扶案的長指輕叩了兩下,道,“邊疆去已無用,金陵給叛軍鎖圍,頃懷待如何?”
他的態度高深莫測,敵友難辨,左頃懷驚疑不定,半晌才道,“我既已受命,總不能半途而廢。”
左卿辭又澆了一瓢冷水,“這一路必有追截,你走不到邊塞,就算僥倖趕至,明毅伯是否附逆也難說,要是正好撞上逆黨,一條命就白送了。”
左頃懷有無數疑惑,然而也知兩人並不親近,左卿辭既不願說,問了也得不到真實的回答,他摩挲着血漬斑斑的軍刀,片刻后道,“聖上以御令相囑,數百兄弟以血肉護我突圍,我不知大哥為何而來,只知自己為何而去。生死事小,我只求不辱使命。”
左卿辭的眸中掠過一絲冷諷,“你沒想過逆亂因何而起?是誰讓武衛伯、馮保、威寧侯這些人踞於高位?而今的亂相無非是有人自作自受。”
左頃懷又一次被驚住了,趕緊道,“大哥這些話以後絕不要再說,給外人聽去就糟了,朝堂上的事不宜多言,我等只能儘力平抑叛亂,讓世道重歸太平。”
左卿辭似笑非笑。
左頃懷頓了半晌,聲音低下來,“縱然聖上有錯,累及天下,難道就該讓天下大亂而懲一人?我知你未必看得起我,可我既是靖安侯府的人,就不能有辱父親英名,但求竭盡所能,問心無愧,無復其他。”
不知哪一句讓左卿辭的眉梢一跳,沉默下來。
馬車轆轆前行,許久無人開言。
左頃懷經歷了連番惡戰,傷連着累,實則已快撐不下去,然而怕追殺者捲土重來,連左卿辭也遭了險,遂道,“大哥,借我一匹馬,我軍務緊急,不如就此地分道而行。”
左卿辭眼眸都沒抬,一語嘲道,“就你這模樣,能走出多遠?”
這位兄長從來溫文有禮,縱有鋒芒也是笑里藏針,極少如此不客氣,左頃懷給他忽好忽壞的性子弄得無語,馬車剛好停下來。
外邊是一方客院,車外一人相迎,左頃懷認出是左卿辭的侍從白陌。
白陌行禮后稟道,“郡主略感不適,夫人關心情切,請公子回來后立刻去瞧一瞧。”
左卿辭隨之舉步,左頃懷又一個意外,“大哥娶妻了?”
他知道這位兄長眼界極高,連沈國公的孫女沈曼青,那位門第相當、容顏秀美的正陽宮女俠都被他棄婚而去,尋常女子更不可能入眼,如今竟然悄沒聲息的有了妻室,實在令人訝異。
左卿辭不經心的應了一聲,方至廊下,一個美麗的胡姬匆匆迎來,“阿卿快來,師娘身子不大舒服,不知是不是吃了什麼不幹凈的。”
左卿辭給她拉着行了兩步,才想起來回頭道,“這是你嫂子,以前應該也見過,記得改了稱謂。”
左頃懷如被雷劈,徹底愕住了。
左卿辭有一半說的是實話,此來確是為了送人。
郡主本想要前往荊州,然而蘇杭逆亂,江南已非安全之地,為免蘇雲落反覆奔走,左卿辭才建議郡主返琅琊暫居。
行到宿州地界,他收到飛信傳報,得知金陵被圍後有隊伍趁夜突圍,一想即猜出緣由,算了下軍馬的腳力和時辰,果然撞了個正着。只是沒想到從旁觀變成了參與者,還得將人撿回來,實在不甚愉快,他將左頃懷扔給秦塵與白陌照管,自己隨蘇雲落進了內廂。
阮靜妍的容色確實有些蒼白,倚在榻上微笑,“沒什麼大礙,有些飲食不調,教阿落擔心了。”
左卿辭凈了手,坐下來診脈,蘇雲落在一旁憂心忡忡。
三根指尖搭上去,不出片刻左卿辭已鬆開,“恭喜,郡主是有身孕了。”
蘇雲落在一旁呆住了,巨大的驚喜砸下來,讓她忘了反應,片刻后才激動得跳起來,在屋裏轉了幾圈一迭聲道,“師娘有了?得告訴師父!要好生給師娘補一補,有身子的人吃什麼好?可有什麼需要特別留意的?”
阮靜妍也怔了,一時幾乎不能置信,眼中漸漾起了霧氣。
她一直牽挂益州,對自己反而疏了神,近來食不下咽,煩悶欲嘔,當是思慮過度,不想竟是有了身子。阮靜妍喜極又感傷,恍如夢中,此生她能與愛人重逢相守,已是別無所求,從未想過還能有個孩子,再過數月就會有小小的手腳,粉嫩的皮膚,如他的眉眼,發出咿呀可愛的稚聲。
然而時機卻如此不巧,金陵逆亂,益州孤懸,他正守在最險的地方,對抗無窮無盡的行屍,若是稍有差錯——
阮靜妍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回過神,見蘇雲落雙瞳晶亮,熱切道“師父一定不會有事,知道消息必是高興壞了,師娘放寬心,好好安養,等師父回來。”
阮靜妍的心驟然熱暖,忍下憂思和清淚,顫然點了點頭。
待郡主歇下,蘇雲落退出來,與左卿辭回到宿處,依然難抑興奮,她轉來轉去坐立不安,幾乎想飛去益州換回師父。
左卿辭不以為然,不過暫時也沒刺她,“如今郡主有孕,日夜都要有人照應,我往谷里遞個信,將茜痕送過來,再讓秦塵去買兩個丫頭,雇個有經驗的婆子。”
他這樣主動實在意外,蘇雲落忍不住唇角一翹,“還是你想得周到。”
左卿辭可不想妻子太過看重此事,寸步不離的陪着郡主,不過說透又掃了她的興,懶懶的抬手捏了捏她喜孜孜的臉,沒再言語。
蘇雲落這時方想起來,“之前你似乎神色不大好,一早說有事出門,怎麼會碰上你弟弟?他不是該在金陵?怎麼還受了傷?”
左卿辭半諷的一哂,“不必管他,無非是另一個傻瓜罷了。”
蘇雲落不知怎的笑起來,左卿辭一挑眉,“怎麼?”
她難得的謔了一句,“阿卿每每嫌別人傻,卻又不喜歡聰明人。”
這一言讓左卿辭默了半晌,轉去提筆寫補藥方子。
她怕他着惱,轉而道,“要是師父能在師娘身邊就好了,不知逆亂要持續多久,益州何時能太平。”
左卿辭淡道,“益州一時半刻應該還挺得住,金陵才是難料。”
蘇雲落知他親妹與姑母都在宮中,定是有所牽挂,又想起來最疑惑之事,“聽說是威寧侯通敵?他明明中了你的毒,怎麼突然又好了,是有人給解了?”
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才知道,左卿辭不諳武功卻精於用毒,少年時做過不少戾事,僅僅兩三年已被武林人視為惡魘,甚至得了個黃泉引的名號,好在後來性情有所好轉,算是收了手。威寧侯的癱痹皆以為是圍獵受傷,實則是中了左卿辭之毒。
如今薄侯突然病癒,左卿辭也有些驚異,逢她問起,落筆微微一頓,方道“那毒是我自己研配,就算同門也解不了,除非師父出谷,威寧侯恐怕是用了別的法子。”
看來當初就不該留此一患。
他心底一個閃念,蘇雲落已經想到了一處,懊惱道,“早知如此,我該趁他不能動的時候混進去弄死他,旁人也未必能覺察,既給師父報了仇,也消了這場禍事。如今金陵也被圍了,將來真不知如何。”
左卿辭淡道,“金陵受圍,援不了益州,不過益州也擋住了六王的援兵,緩遏了金陵之危,如今成了一場僵局,就看誰能撐得更久。”
蘇雲落陷入了思索,左卿辭也不管她,待寫完方子撂開手,蘇雲落偎過來,“有沒有辦法解局?”
左卿辭要推開她,卻見蘇雲落軟軟的央道,“就算不念六王與薄侯做的惡事,你妹妹和姑母也在宮中,城一破就成了人質,要被拿來勒脅你父親,怎麼能不管。”
左卿辭沒好氣的冷笑,“等你師娘安置了,我自會將她們帶出來,不必你的傻腦袋擔憂。”
蘇雲落見他雖有不快,並沒生氣,膽子更大了,“久居深宮的人未必習慣外頭,即使你對皇帝有恨,也不好將她們都捲入亂世。你身邊的再傻,總比六王一黨好,阿卿又不喜歡那些人,何必親痛而仇快。”
左卿辭心頭一動,沉吟了一瞬。
蘇雲落又央了幾句,左卿辭分神也沒聽清,被她倚在懷裏蹭得發熱,又見她嬌憨中帶着忐忑,頭一次如此纏人的耍賴,不由半是着惱半是好笑,“還學人撒嬌?你為他們可真盡心。”
蘇雲落厚着臉皮當沒聽見,“阿卿是天下最聰明的,比師父還聰明得多,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左卿辭睨了她一眼,唇角幾不可見的輕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