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九泉深
薄景煥不可置信的驟立,按住情緒將信重看了一遍,質問送信的小廝,“紫金山是游慣了的去處,山路沿途均有守吏,怎麼會好端端的竟然失蹤了!”
小廝使勁磕頭,“回侯爺,我家公子也不清楚,一尋再尋都不見蹤影,不單是小姐,還有許家兄妹連同鄭公子、加上所攜一干下人都失蹤了。”
薄景煥立刻要提筆致書,落了一個字又頓住,他雖能致信要員催動更多人去尋索,卻擔心人一雜傳言擴散,損及佳人的聲名,停了一瞬改喚道,“何安!”
書房外白凈的侍從踏入,在案前半跪下來,“屬下在。”
薄景煥將信紙揉成了一團,忍下滿腹的憂掛與煩亂,“着人立即查探幾位公子小姐失蹤是怎麼回事,地動又是何故,兩者可有關聯,務必將郡主尋回來,盡量做得隱秘些。”
何安不露聲色的垂下眼,“遵命。”
自從九華山起,長使對蘇璇就有一種異樣的在意,彷彿眼角嵌入了一根細刺,強烈的想將之剔去。然而一旦動手,澄心必然會相阻,蘇璇背後更有整個正陽宮,提前對立後果難料,思量再三他選擇了暫退。
哪知這次王陵探金,蘇璇神不知鬼不覺跟進來,暗裏探悉了不知多少,甚至擊殺了衛風,要不給自己恰好撞上,傳出去還了得,既然延攬無效,長使殺心頓熾,無聲的拔出了腰間的軟劍。
軟劍是一種奇特的兵器,精鋼百鍊化為繞指的柔鋒,攜藏起來尤其方便。劍曲似絹帛,變幻如蛇,控制格外精微,男子多嫌氣勢不足,女子又易後勁不續,武林中能練好的極少。
然而在長使手中,則真正教人覺出軟劍的可怕。
冷冰的銀光如絲絲蔓蔓的附骨毒藤,陰冷致命,出沒無常,屢次從難以想像的角度襲近,比衛風的雙拳更難防,加上地面的大半機關已被毀損,長使動手起來更無顧忌。
起初蘇璇的長劍還封得住,隨着炎毒的炙麻侵入經絡,劍招無法抑制的現出了疏漏。僅是極短的一瞬,但對長使這樣的高手,一星失誤都逃不過,軟劍瞬時趁隙切入,蘇璇以步法側避,肋傷傳來刺疼,身形稍滯,肩上已被剜出了一道傷口,一溜血珠在寒涼的空氣中迸散。
長使的眼光和軟劍一樣犀利,“蘇少俠果然傷勢不輕,真力不繼,經絡受制,肋際亦有重創。”
蘇璇少時起歷過無數艱險,對戰越是不利,越是堅忍沉毅,並不理會他的話語。
長使怎會放棄攻心,一邊疾攻一邊道,“蘇少俠何以拘泥於世俗規則道義,被無用之人拖累。似你這等人物,當成就轟轟烈烈的壯業,千載留名,方不負此生。”
蘇璇居於守勢,忍着傷痛淡道,“蘇某不才,不求萬古流芳,也不想遺臭萬年,做一劍客足亦。”
兩人在室內縱橫追逐,踢得黃金珠玉亂飛,加上先前的毀損,地面一片狼籍,幾番周旋下來,蘇璇的真氣漸滯,心知要取勝唯有以天道九勢制敵,然而心法一動,炎毒就要行遍全身,一旦失手再無轉圜。
長使步步進逼,亦是暗暗震駭,三年前的蘇璇僅是略勝玄月,而今已判若兩人,若非之前已經受傷,自己還未必奈何得了。長使殺意大盛,看得時機軟劍猝震,冷光錯裂,角度拿捏到毫巔,就要將敵人刺個心肺通透。
不料蘇璇長劍一挑,地上散落的金杯銀盤倏然彈起,疾射而來。長使軟劍一沉攪碎了金盤,漫天金屑飛濺,蘇璇趁勢轉掠,兩人瞬間易位,他一式天道無常攻出,長劍華光暴漲,激嘯連響。
這一式凌厲無匹,長使凝神應對,不料步履一退踩到了機關,偌大的銅錘帶着森森尖刺呼嘯而來。長使驀然間腹背受敵,面前一道劈波斬浪的雪龍怒斬,背後又有勁風將至,情知中計,舍此一拼,軟劍陡長,反斬而上。
一陣金鐵交擊,兩人凌空對拆,雙雙墜地。
蘇璇滾出七八丈遠,胸膛與肩臂皮肉翻裂,幾可見骨,所過之處鮮血淋淋。
“蘇璇——”
佛像后發出了一聲悲慟的泣叫,阮靜妍俯跪着爬出,清顏淚痕交錯。
長使淡金的臉龐成了慘白,現出一抹無力的頹澀。
他的半邊腰脊被沉重的銅錘砸得血肉模糊,更被劍氣摧傷了內腑,大口大口的溢血,如此重的傷,已不可能活着離開王陵,一切的野心慾望全成了泡影,他的眼睛帶着無限不甘,望過蘇璇,掠過淚流滿面的少女,停在了高台的金佛上。
神佛拈花微笑,靜靜的俯瞰眾生,寬和的面容存着悲憫。
長使倏然動了,染血的手摸索着抓起一塊碎磚,凝聚着最後的力量擲出,飛擊佛像掌中的金蓮花。只要一脈花枝稍稍顫動,整間方室就會化為齏粉,仇人與萬千黃金都將同葬。
蘇璇成了一個血人,他的胸膛有一道深長的劍傷,要不是胸骨擋着,幾乎給當場剖了心,左肩臂的傷也極重,可是他手中還有劍,哪怕傷得再重,他也不曾放開掌中三尺青鋒。覺察到長使的所作,他及時擲出了手中劍。
電光火石間,距金蓮花半尺之遙撞出一聲碎響,長劍嗆啷而墜,一場滅頂之禍也隨着磚屑散去。
長使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咯,脊背歪垮下來,徹底斷絕了氣息。
阮靜妍什麼都顧不得,連滾帶爬下了高台,奔至蘇璇身畔,見他通身浴血,不知能扶哪裏,慌亂的撕下一塊裙幅壓在他的傷口止血,淚涔涔的喚,“蘇璇!蘇璇!”
蘇璇已無法回應,他喪失了最後一絲力氣,意識飄入了虛無的白光,在血窪中昏了過去。
古老的皇陵藏於綿遠的山腹,天光隔絕,遠離塵世,形如九泉深處。
幽深的方室屍體橫陳,血氣沖人慾嘔,遍地黃金華光爍爍,慘烈而輝煌。
唯一清醒的人,卻是一個毫無力量的柔弱少女。
蘇璇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然而一股意念不散,提醒他一旦鬆懈,那個柔善愛哭的女孩無論如何走不出皇陵,勢必要一道陪葬了。被這一念吊著,他居然頑強的撐下來,重新睜開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經絡徹底麻痹,偏偏劇痛分毫不減,蘇璇險些想再度昏過去,然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讓得他震了一下。
咫尺間的有人激動的叫了一聲,下一刻他就被摟入柔軟的懷裏,“你還活着?你沒有死,蘇璇!蘇璇!”
阮靜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蘇璇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枕在她腿上,所觸儘是溫香,頓時尷尬起來。
阮靜妍大概在黑暗中守候已久,擁着他哽咽道,“我死好了,你不要死,全是我連累了你,要是不曾救我就好了。”
蘇璇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動,試了試內息運轉,回過神被散落的秀髮拂在鼻端,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不料牽動右胸的傷口,登時抽了一口涼氣。
阮靜妍立刻放開他,小心的觸撫他的臉,在額上摸到密密的冷汗,含着淚拭抹,“不要動,你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還好你醒了——”
她說得語無倫次,軟儂的鼻音帶着哭腔,細柔的指尖如小小的蘭瓣,碰在肌膚上絲絲生癢,蘇璇的喉嚨不知怎的更幹了,握住柔荑不讓她再觸摸,“我沒事,怎麼這樣暗,火把燒盡了?”
縴手軟膩香滑,觸如溫玉,蘇璇的心驀然一動,覺出不妥立刻鬆開。
阮靜妍的情緒稍稍平緩,小心的將他的身形移開,“佛像后還有一枚你留下的,你一直沒醒,我以為——我也不想活了,所以忘了,這就取來。”
見她欲起身,蘇璇忽然想起室內或許還有未毀壞的機關,豈能隨意走動,立時拉住她,不想力道過猛,她被拉得撲跌下來,儘管用手肘撐着,還是撞到了他肩臂的傷口。儘管蘇璇強忍着沒有出聲,阮靜妍怎會不察,連連致歉,急得聲音都顫了。
蘇璇好一會才緩過氣,指上還扣着她的細腕,“你不要走動,這裏機關多,很危險。”
阮靜妍沒有掙開,俯在他身邊道,“我大概還記得方位,會按一塊塊磚摸過去,不會有事。”
儘管她如此說,稍有差池就要殞命當場,蘇璇哪裏能放,他勉力轉顧,發覺兩人就在寶藏堆旁,頭邊還有一隻散落的寶盒,頓時靈光一現,“對了,你翻一翻這些盒子,看可有夜明珠一類的東西。”
阮靜妍依言翻找,不少盒子上還有銹爛的鎖,她或砸或擰,拼儘力氣弄開,直到啟開一方玉盒,一團幽冷的珠光霍然綻出,她驚喜的呀了一聲,漾起笑回望過來。
蘇璇剛剛撐坐起來,見佳人手捧明珠,幽光中玉顏如雪,雲發散亂,笑顏天真秀媚,竟然看得呆了。阮靜妍沒留意其他,返去尋相似的玉盒,有了光照更為容易,很快找到五六枚鴿蛋大的夜明珠,聚攏起來絲毫不亞於火把。
阮靜妍歡喜不已,蘇璇卻看出她一雙縴手被銹片劃破數處,格外不忍,“你的手傷了,我這裏有金創葯,先敷上。”
他下意識探向懷中,不料摸了個空,阮靜妍拖過兩隻箱子讓他倚着,拭去香汗道“你傷處多,懷裏的一匣不夠,連其他幾具屍身所攜的葯都尋出來用盡了,我只是一點擦傷,不用藥也無妨。”
蘇璇怔了一怔,阮靜妍以為他置疑,秀顏略帶局促,“之前替我上藥時見過藥瓶,其他屍身上尋出來的葯我也比較過,味道與氣味相近,應該沒錯。”
幾具屍體依然在原處,大灘鮮血凝成了紫黑,死相極是猙獰。不知這柔怯的世族千金哪來的膽子獨自摸索屍體的衣袋。她的長裙撕得絲絲縷縷,全用來替他裹傷,此時見他目光望過,她不自在的低下頭,扯了扯破碎的裙擺。
蘇璇默了一會,拉過她的手,玉蔥般的細指沾滿了血漬與銹漬,指尖數處綻裂,“皇陵里的東西髒得很,不能不理,郡主勿怪。”
阮靜妍還未明白過來,受傷的指尖一陣濕熱,她的腦中轟然一響,險些叫出來。
他竟將指尖噙入口中吮吸,舌尖卷拂,暖熱的氣息拂動掌心。粗冽的疼痛消失了,阮靜妍整個身子都燙起來,秀顏漲得通紅,明知他別無旁意,仍是羞郝難當,心緒紛亂,眼淚莫名的涌了出來。
蘇璇將吸出的污血吐在地上,抬眼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微詫。
阮靜妍突然握住他的手,十指緊攀,幽泣一聲,所有積累的恐懼都在此刻釋放,“——你沒有死,真好——我——好高興——”
她泣不成聲的哭了許久,小巧的臉龐埋在他的掌心,濕熱的淚氤氳,蘇璇的胸中生出一種異樣的甜,彷彿捧着一隻美麗的蝴蝶,無限嬌弱馨香,斑斕的雙翅如夢輕顫,令人愛憐而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