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梨花滿地不開門-6
朗坤帝探視皇子們騎射之術兩日後,中書令便親自禮請兩位皇子到莫府做客,說是答謝兩月前的救命之恩。
王令吉一紙意氣用事的臨終諫言,差點害死知遇之恩莫元赫不說;更令莫鈞終日潦倒醉酒,最後心甘情願替那放曠的中書令在刑審司受盡折磨——他大約也是想早些了結自己自欺欺人的一生,去冥府會這位善惡黑白也分不清的故人吧。
真相往往比推理更不可思議;中書令之案便是如此。三皇子只不過略微獻計,只當幫兩位皇兄一個忙。答謝什麼的,既無必要,也無意義。
可這中書令也不是一般人,深諳「對症下藥」之道,竟搬出了毒醫鄒笑。他幾分滑稽的山羊鬍上下抖動,語氣親切,只道這次宴請並非單純答謝,而是有緣之人的相聚相知。
緣分二字,三皇子倒不太懂。可鄒笑卻是無法拒絕的理由,只因天下間沒有人比這毒醫更懂毒。朗坤帝給三皇子的貴妃遺物中,有香囊一隻。香囊中的藥物雖早已失卻了氣味,極難辨別,卻定然難不倒這鶴髮童顏的毒醫。若能從香囊中找出些線索,貴妃之死的真相也就不再是荒蕪的死胡同。
到了莫府後,夜甯頡才追悔莫及地發現,自己被莫晚殊這鬼精靈給坑了。
莫晚殊眯縫着眼,瓷面如畫:“父親臨時有事,讓我好生招呼三位皇子。”
三位皇子?除了主事人大皇子,當時援手的自己與五皇子,還有二皇子。那……
莫晚殊又道:“鄒笑叔叔也正好趁着弦月之夜去了虎山採藥。”
……拜託,能不能坑得含蓄一點?
三皇子按捺不悅,準備打道回府。這必然是莫晚殊為了取悅夜祺申的又一詭計;只不過上一回他大獻殷勤是為了解救父親,這一次是為了拉近三皇子與大皇子的距離。
“如此,我二人來此便是為了與鄒師傅一聚;既然他不在,就改日再登門吧。”三皇子向弟弟使了個眼色,準備回去。
“熹哥哥——”又一聲嬌軟稚嫩的女聲從背後響起。夜甯頡這下可真是犯了頭疼——莫晚殊那刁鑽漂亮的妹妹莫晚靈,真正的大魔王出現了。
兩位皇子假裝沒聽見莫晚靈的呼喚,硬着頭皮朝馬車走去。才走兩步,身後突然爆發一陣哭聲。
“哇——嗚——嗚嗚——”其嚎聲之悲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看見夜甯熹轉過身,莫千金又即刻展露笑顏,樂顛顛地撲了上去。夜甯頡突然覺得,自己若是變成那麼小的女孩兒,被弟弟這麼抱着,該會很幸福。他又立刻否定這荒唐的想法——為什麼要變做女孩兒呢?做能夠照顧阿熹的哥哥,多好啊。
“甯頡,”夜祺申早已到了莫府,“你終於來了,晚殊可準備了許久。”
夜甯頡看了看抱着莫千金的弟弟,心想,夜祺申並不討厭,或許該趁這機會與他言明,便隨他入了宴廳。
“這是晚殊特地為答謝你所作,”夜祺申打開一幅畫卷,“晚殊可畫了一下午,來看看。”
皓月當空,松林曳曳。深處一小亭,亭中一副棋。水墨筆觸說不出的慵懶閑適,意境悠遠。皎皎夜空題詩一句:“松濤在耳聲彌靜,山月照人清不寒”。畫中分明不見半個人影,卻道“山月照人”,既暗示着棋之人正在路上,又將這擺棋之人的隨意洒脫點染得淋漓盡致,意趣盎然。此詩此景,相得益彰,着實深得三皇子之心。
“畫得真好,倒不是工筆重彩,卻意境十足。”夜甯頡由衷感嘆。
“晚殊畫藝不精,三殿下喜歡就好,”莫晚殊不知什麼時候也到了兩人身邊,“三殿下之恩無以為報,晚殊不敢以器物輕慢。我向鄒叔叔打聽過三殿下的喜好,心猜殿下是淡泊寧靜之人,在宮中難免壓抑,便與申阿哥一同作了這《聽松圖》。”
“皇兄一起作的?”夜甯頡問。
“這句詩是我題的。哈哈,讓甯頡見笑了。”夜祺申臉上泛起紅暈。
“好詩。我很喜歡,多謝。”
“真的嗎?”夜祺申眼中的笑意要溢出來。
“嗯。皇兄的字也很不錯。”夜甯頡暗暗嘆道,大皇子是不適合生在皇家的。
“太好了!”夜祺申激動得聲音都微微顫抖。
夜甯頡又去尋弟弟的身影。莫晚靈要看“熹哥哥”舞劍,五皇子推辭不過,便向莫晚殊借了一柄木劍,三人一齊去了後庭花園,留下大皇子與三皇子兩人。
其時天色尚早,宴廳席上不過上了幾道開胃小菜與茶水。眼下入座既不合禮,也沒必要。兩人站在席邊不免尷尬。夜祺申來過莫府多回,便提議帶夜甯頡四處看看。
莫府佔地不廣,構造卻靜而別緻。其中最有趣的,大概就是位於東側的花海迷宮。約兩人高的灌木花叢被修成迷宮,身臨其間,令人頓生遊離花海的爛漫錯覺。
迷宮花徑並不寬,夜祺申與夜甯頡一前一後地繞着,海棠清香悠悠縈繞。夜幕漸垂,兩人足下薄薄一層旖旎花瓣,耳邊涼風徐徐。光線微茫,出口也愈發難找。
“前面走不通,”夜祺申笑道,“可能是方才的另一個岔口。”
“好。”夜甯頡轉身要往回走。
腰上突然一緊,後背落入一片柔軟的單薄胸膛。夜甯頡呼吸頓住,身體僵直,忘了掙脫,“皇兄?”
“甯頡,”夜祺申把頭埋在夜甯頡的後頸,水仙花香撲入鼻間,“甯頡,那天之後,你便一直躲着我。為什麼要躲?”
“我沒有。”夜甯頡無奈,“若是躲着皇兄,我現在又怎麼會在這裏?”
“你見了我就像見了煞神一般,”夜祺申語氣小小地哀怨,“那天之後到現在,你同我講過的話,只有六十一句。其中三十多句都是‘嗯’、‘好’這樣的敷衍……甯頡,你說過不會不理我。”
怎麼還會有人去數自己說過的話?六十一句……大皇子是太閑,還是太……夜甯頡不敢往下想。“皇兄,我現在不是一直同你說話?你想說什麼,我們出了這迷宮,坐下好好談吧……先放開我,好么?”
“不好,我一放,你就要逃!”夜祺申將夜甯頡抱得更緊,“甯頡,甯頡,我,我那天說的話,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皇兄,”背後的人的溫柔,竟令夜甯頡心疼起來。他能理解夜祺申。在可望不可及的人面前,自己總是低微到了塵埃里。“皇兄,我將你當作兄長,但是你和阿熹不一樣。我們不是一個生母,我們沒有一起長大。”
“我也不想和甯熹一樣。甯頡,我不想。”夜祺申像是在下決心,深深吸氣,激得夜甯頡脖子上一陣涼,“甯頡,我不想將你再當作弟弟了。我做不到。我喜歡你。九年前,我就一直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