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雨後初晴,空中果然有一道絢麗的彩虹,幾乎佔了半邊天。
乳母服侍顧鸞洗了臉,穿好衣裳,因為外面地是濕的,乳母還給顧鸞換了一雙木屐。
承恩侯府四姑娘穿的木屐,採用楝樹而制,其木質柔韌耐磨,質地輕便,穿起來並不像普通的木屐那麼沉重。木屐上的繩帶是粉色的綢緞擰成的,也不磨腳,漂亮又實用。
乳母托着木屐,顧鸞把自己的小腳丫套了進去,涼榻有點高,乳母再把女娃娃抱到地上。
重新變成小孩子,事無巨細都要旁人照顧,顧鸞覺得怪怪的,不過,當她扭頭,發現榻沿比她的腦袋還高,顧鸞就將那點彆扭拋到了腦後。
“走!”一直在旁邊等着的顧庭,習慣地牽起了妹妹的小手。
兄妹情深,龍鳳胎的兄妹感情更好,顧鸞看着着急往外走的哥哥,雖然哥哥現在才四歲,恐怕連只雞都打不過,但想到以後哥哥對她的百般疼愛,顧鸞就很安心。她的哥哥,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少年將軍。
俞氏去忙了,兄妹倆手牽手來到了院子中,容貌酷似的兩個娃娃,一起仰着腦袋眺望天邊的彩虹。彩虹新鮮,顧庭只覺得好看又好玩,但對顧鸞來說,她看到的是燦爛的夕陽,看到的是新的一生,就像一棵剛剛鑽出泥土的幼苗,未來雖然有風雨,卻充滿了希望。
閉上眼睛,顧鸞深深地吸了口氣,吸得太用力,小胸脯都鼓了起來。
“姐姐!”旁邊顧庭突然大叫。
顧鸞立即睜開眼睛,就見走廊那邊,六歲的姐姐顧鳳領着她的大丫鬟青桐過來了,顧鳳脖子上戴着一枚金鑲玉的長命鎖,走路時長命鎖輕輕地搖晃,襯得小姑娘也多了幾分嬌憨。
此情此景,顧鸞忍不住想笑。前世她因為體弱多病,長大后很少出門,姐姐卻是經常在貴女圈走動,艷動京城,來侯府向姐姐提親的男家都快將大門口的門檻踩破了,後來,姐姐嫁給了李閣老家的二公子,據母親進宮時對她所說,姐姐、姐夫還挺恩愛的。
然而將來國色天香的大美人,現在也只是個六歲女童罷了。
“姐姐!”顧鸞鬆開哥哥,開心地朝姐姐跑去,死後重生,再見家人,她越發珍惜。
小女娃穿着木屐,跑起來啪嗒啪嗒的,乳母不放心地彎着腰跟在四姑娘身後。顧鳳見妹妹這副急着抱她的樣子,暗暗奇怪,早上妹妹說喜歡她頭上的珠鏈,向她討要,她沒給,小丫頭就嘟嘴不理她了,難道歇了一個晌,妹妹忘了此事?
“慢點跑。”不論如何,顧鳳還是先提醒妹妹。
顧鸞跨上台階,跑到姐姐面前,再猛地抱住姐姐。
顧鳳想破腦袋,也猜不到妹妹黏她的真相。
“姐姐,妹妹做噩夢了!”顧庭也跑了過來,一臉嚴肅地說,“妹妹害怕,一直哭。”
顧鳳沒做過噩夢,至少睡醒后她都不記得,低頭看妹妹,見妹妹眼睛還有點腫,想來是很害怕了,顧鳳就挺心疼的。母親說當姐姐的要照顧弟弟妹妹,顧鳳大多時候會讓着兩個小的,可那串珠鏈是顧鳳的心愛之物,她沒捨得給妹妹。
如今為了哄妹妹高興,讓妹妹儘快忘記不好的夢,顧鳳就捨得了,笑着道:“姐姐的珠鏈能辟邪,妹妹戴上就不怕了。”說完,顧鳳叫丫鬟青桐去她的院子拿。
青桐領命走了,顧鸞一臉困惑,什麼珠鏈?
等青桐取了珠鏈回來,顧鸞也沒有印象,六七歲的事她或許記得,四歲的瑣事早都忘乾淨了。
可顧鸞看得出來,姐姐很喜歡這條珍珠發鏈,所以她說什麼都不肯要。
俞氏回來,看見小姐妹讓來讓去的,欣慰地笑了,她的孩子就是比別家的乖巧。
“好了,該去陪祖母用飯了。”俞氏招呼三個孩子。
顧鸞眼睛一亮,對啊,這個時候,祖母也還在呢!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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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過後,京城又恢復了炎熱,日頭明晃晃的,各府老太太、夫人們都不樂意出門折騰了。
顧鸞也嫌熱怕曬,除了在冀州平叛的父親,親人們都團聚過了,顧鸞就懶懶地待在正院廂房裏頭,餓了丫鬟端來糕點,渴了就有新鮮的瓜果,傍晚天氣涼快了,顧鸞再跟哥哥去花園裏溜達溜達,小日子別提多愜意。
只有嫁過人的姑娘,才能明白出嫁前在娘家住着的逍遙與自在。
這日早飯過後,顧鸞卻被祖母柳氏扣在了榮安堂,笑眯眯地說要交給她一份差事。
顧鸞的祖父老承恩侯早就戰死了,祖母今年剛四十二歲,身體康健,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
半個時辰后,顧鸞穿着粉色的襦裙,乖乖地坐在床上,看祖母朝她……抓耳撓腮。
“耳朵是萬,鼻子是條,嘴巴是筒,阿鸞可都記住了?”比劃了一遍,柳氏期待地問她的寶貝孫女。最近她打牌總是輸,無奈之下,柳氏就想到了這個主意,讓孫女坐在對頭旁邊,打手勢提醒她對頭要吃的牌。
顧鸞點點腦袋:“記住了!”早記住了,怕祖母起疑她才故意裝笨學了這麼久。
柳氏猶不放心,讓孫女先比劃一次,省着孫女記錯了,一會兒把六萬比劃成五筒。
顧鸞好歹活到過十六歲,怎麼可能記牌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遂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一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時而指指鼻子時而摸摸下巴,偏還做出一副只是無意而為的天真樣,別提有多嬌憨可愛了。
柳氏笑彎了眼睛,摟住小孫女使勁兒親了口:“我們阿鸞就是聰明,走,今個兒祖母贏的錢都給阿鸞。”
顧鸞心想,祖母最笨了,每次打牌都是輸,十次才可能碰上一次好運氣贏點小錢,現在她配合祖母,也沒有指望祖母贏,只是不想祖母總輸給趙老姨娘,白白慪氣罷了。
柳氏牽着顧鸞去了婆婆蕭老太君的萬春堂。
如今的承恩侯府,四世同堂,而承恩侯府之所以能得到爵位,靠得就是顧鸞的曾祖母蕭老太君。
蕭老太君一共生了一兒一女,長女嫁給先帝為後,生當今聖上隆慶帝。隆慶帝幼年喪母,缺乏母愛的隆慶帝與外祖母蕭老太君極其親厚,十年前,隆慶帝一登基就封外祖母為超一品夫人,封外祖父為承恩侯,爵位世襲罔替,一時間,承恩侯府的隆寵無人能及。
顧鸞的曾祖父、祖父福薄,陸續戰死殺場,留下年邁的蕭老太君以及嫡庶三個兒媳婦。
柳氏是正房,生了顧鸞的父親,也就是現任承恩侯。
趙老姨娘生了侯府二爺。
苗老姨娘生了侯府唯一的姑太太。
當年的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生兒育女,蕭老太君把侯府內務交給孫媳婦俞氏打理,她領着三個守寡的兒媳婦打牌消磨時光,其中柳氏與趙老姨娘彼此看不順眼,柳氏輸錢給婆婆、給苗老姨娘她都不介意,唯獨輸給趙老姨娘,柳氏可以氣得一天一夜不吃飯!
大概生的氣太多了,上輩子柳氏連婆婆都沒熬過去,四個老太太裏面,她第一個離世。
祖母爭強好勝、氣量狹窄、做事糊塗,還有很多很多缺點,可祖母最疼她了,顧鸞重生后的目標之一,就是要盡量地哄祖母高興,讓祖母長命百歲!
思忖間,萬春堂到了。
顧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曾祖母。
蕭老太君今年六十七歲了,老人家會保養,既注意飲食,每日早上還會練兩刻鐘的太極,故而雖然白髮蒼蒼,但蕭老太君氣色紅潤精神矍鑠,典型的鶴髮童顏,一看就福氣滿滿。
如果說顧鸞姐妹是京城最尊貴的貴女,那蕭老太君就是全天下最尊貴的老太太,隆慶帝極孝順他的外祖母,曾經隆慶帝一意孤行要處死一位忠良的兩朝元老,文武大臣求破喉嚨都沒管用,最後大臣們請了蕭老太君出馬,隆慶帝才饒了那老臣一命,放其回鄉養老了。
“曾祖母!”曾祖母也很疼他們這些曾孫、曾孫女的,顧鸞親昵地跑了過去。
蕭老太君笑着抱住趴在她腿上的女娃娃,嘴上誇着阿鸞今天真好看,眼睛卻不贊成地掃了兒媳婦一眼。老太太們打牌,拉上女娃娃做什麼?蕭老太君可不希望把曾孫女們養成小牌迷,十來歲后再學打牌也不遲。
柳氏訕訕,撒謊道:“娘,阿鸞非要黏着我,我沒辦法……”
蕭老太君低頭看曾孫女。
顧鸞天真無邪地替祖母圓謊,彷彿很驕傲似的笑:“祖母不帶我來,我就一直哭。”
柳氏沒什麼心眼,只高興小孫女機靈替她解了圍,一點都沒想到孫女為何會這麼精。
蕭老太君相信四歲的曾孫女不會撒謊,就哄道:“我們打牌,阿鸞還是去找姐姐們玩吧。”
顧鸞搖頭,小胖手緊緊抱着蕭老太君:“我就要跟曾祖母在一起。”
女娃娃就像一塊兒可愛的牛皮糖,蕭老太君捨不得強行推開,只好答應了下來。
婆媳四個老太太移步到牌桌旁,蕭老太君坐北,柳氏坐在婆婆上首,同樣生了一位爺的趙老姨娘坐在婆婆下首,最老實安分的苗老姨娘坐婆婆對面。
萬春堂的嬤嬤要把顧鸞的椅子放在蕭老太君與柳氏中間,顧鸞忙跑到蕭老太君與趙老姨娘中間道:“我要坐這兒!我幫曾祖母數錢!”
四個老太太一瞧,可不,蕭老太君裝銀瓜子的碟子就在右手邊擺着呢。
“這個小財迷!”蕭老太君哈哈笑,摟住曾孫女親了一口。
顧鸞偷偷朝斜對面的祖母遞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小孫女這麼棒,柳氏就跟打了雞血一樣,搓搓手,對今天的戰局充滿了信心。
顧鸞的小胳膊肘搭在桌子上,一會兒歪頭瞅蕭老太君的牌,一會兒瞅趙老姨娘的牌,趙老姨娘要碰什麼或胡什麼,她就摸摸耳朵或鼻子,用暗號提醒祖母。
如此,趙老姨娘少了柳氏這個點炮手,胡牌的機會就大大降低了。
柳氏果然贏了幾把。
打了幾圈,趙老姨娘總覺得不對勁兒,她是打牌高手,很少會輸。
打牌也講究風水,趙老姨娘斜眼旁邊的小女娃,認定是顧鸞坐在這兒壞了她的風水。
“阿鸞,你三姐姐養了一隻小奶狗,你要不要去看看?”碼牌的時候,趙老姨娘誘惑顧鸞道。
顧鸞一共三個姐姐,大姐姐是顧二爺原配所出的顧芸,今年七歲,二姐姐便是親姐姐顧鳳,至於三姐姐,則是顧二爺繼室所生的顧蘿,今年五歲。
“不去。”顧鸞想也不想地搖頭,恰好嬤嬤端了一盤荔枝來,顧鸞就認真剝荔枝吃了。
荔枝是金貴物,朝廷大老遠地從嶺南運來,宮裏留下大部分,其餘地賞賜給皇親國戚或重臣,以示帝王的恩寵。承恩侯府里,蕭老太君得到的荔枝最多,其次是柳氏,再次是顧鸞的父親,顧二爺那邊最少,今年的份例早就吃光了。
現在顧鸞剝的那麼歡,趙老姨娘饞的滿嘴口水。
“曾祖母,我喂你!”顧鸞將剝好的第一個遞給蕭老太君。
蕭老太君笑着接了。
“祖母,你的!”顧鸞再喂柳氏。
柳氏還沒吃到荔枝,心裏先甜了。
然後,顧鸞再餵了苗老姨娘一個,顧鸞與苗老姨娘不熟,但她喜歡唯一的姑母。
苗老姨娘先是拒絕,實在推辭不了,才吃了。
趙老姨娘假裝看牌,實則強忍吞咽的衝動,等着顧鸞喂她。
顧鸞偏就不喂,誰讓趙老姨娘總氣祖母。
柳氏的笑都快憋不住了,蕭老太君自顧自打牌,似乎什麼都沒察覺。
趙老姨娘氣壞了,氣得明明摸了自胡的牌,結果忘了,居然打了出去!
“胡了!”柳氏大喜着搶走那張牌,笑得臉上褶子都快比婆婆多了。
“等等,我也要這張!”趙老姨娘反應過來,想悔牌。
兩人吵得差點打起來,顧鸞害怕地往蕭老太君那邊靠,蕭老太君瞅瞅膽小的孫女,眉頭一皺,冷聲訓斥趙老姨娘:“牌既然出手,便沒有悔牌的道理,一把年紀了,當著孩子的面斤斤計較,成何體統。”
趙老姨娘恨得啊,狠狠剜了柳氏一眼。
柳氏幸災樂禍地笑。
不過牌局散后,蕭老太君也訓了柳氏一頓,叫柳氏不許再帶顧鸞來打牌。
顧鸞在旁邊聽着,便知道,她與祖母的把戲,根本沒逃過曾祖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