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 121 章
大中午的老式飯館,生意不同以往的熱火朝天,舊款的老電視在放着新聞頻道,成群的中產階級在屏幕內表演人間慘劇,四五位穿着襯衣的中年人,正在電視下方上演醉后的章魚入鍋式舞蹈。
看他們的神情,已經陶醉漂浮成了天空中的上仙,人間似乎已經擱不下他們了。
這是一處臨街的民房,它被切成兩半,一多半擺着十來張桌面,一小半被分割成了可視廚房。
空氣中沸騰豆油與最少三十種食材的香味混合著,食客在狹窄的酒桌附近委着,而熱火熱灶的鐵鍋底翻動叮噹聲,像某種愉快的打擊節奏,令這最高消費不過半貫的小飯館充滿了人間溫暖氣象。
當然,除了那些上仙兒,也有一位傷心客正蜷縮在飯館角落,身形狼狽的在吃着一疊兒可憐巴巴的油炸花生,正一杯一杯的灌着最便宜的老酒。
偶爾這位抬頭,能從他臉上看到清晰的淚痕。
這是挺不尋常的一天,老街受高等教育的石美姑娘,帶着三位打扮體面,長相也極體面的外街人進了飯館子。
尤其是中間那位,小飯館的人集體人為,這幅老天爺關照的長相便是不用工作,端個飯碗上街就能要個滿盆,是生來好運得貴人照顧的上等面相。
帶人來的石美姑娘被街坊看的有些羞澀,她一邊壓抑着自己內心躁動不安的心,一邊做出我就是一個充滿人間氣象的本土姑娘,我請你吃飯也只是同情你在金宮,吃個烤腸都那麼不容易,你一定沒見過真正的人間風情,我只是淳樸的帶你看看跟以前不一樣的世面樣兒。
而真實的情況卻是,石美姑娘把這段經歷當做成長道路上的一個契機。
是的,這是一個可以改變命運的契機。
沒有人是無所求的,無所求的那些都是書本里,屏幕里瞎球寫的臆造夢想。
而進了小飯館,被人生楞的圍觀的江鴿子,則是好奇的四處打量着。
身邊這位胖姑娘把帶他排隊等桌子,當做一段“奇妙”的人生經歷推銷給他。
拜託,他也不是沒排過隊伍的,這又有什麼好稀罕的?
當然,中州人做事的態度對他來說也確實有意思就是了。這裏的人做事頗為體面,這來來去去的食客,逢人便有稱謂,晚輩見到長輩甭管衣着,總要先低頭施古禮,態度極其客氣尊重,他們穿着打扮也大多合體乾淨,露着一股子不自覺的矜持傲氣。
江鴿子心裏想,哦,這就是中州的老街啊,它似乎跟我的老三巷是不一樣的。
老三巷人就沒中州城人這股子心裏有底兒的氣象,也沒這麼多講究。他到也是理解這種氣象是如何養成的,皇城根人到了哪兒都一樣,這裏的人雖然是中州城的底層庶民,然而人家跟皇帝共飲一江水,共用一塊土地。
石美姑娘拿着自己隨身的手帕,賣力的擦着桌面凳子,甚至桌子上供給食客的簡陋茶具,她都拿滾燙的熱水燙了三次。
他們坐下,看着石美姑娘忙來忙去,事實上江鴿子也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態,跟着這個胖姑娘石美一起來吃一頓“沒吃過”的民間真味。
陌生面孔被石美姑娘帶着來到她常來的小飯館,頓時就引起一陣騷動。
正在收錢的老闆娘大嬸用毫不遮掩大嗓門對石美喊到:“石美啊!這是誰啊?在學校找的男友么?啊,說起來你也不小了,上次跟你媽媽在街頭閑聊兒,她還替你擔心呢,生怕你結不成契,說起來你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吧?再不找,咱街下可沒有小夥子等你了,你說你念那麼多書,耽擱到了結契年紀連個男性朋友都沒有,這可怎麼好啊?”
小飯館內響起一陣陣的集體哄堂大笑聲。
“您,您在說什麼啊!”
石美姑娘嗔怪了一聲,接着滿面通紅的端着幾盤四寸盤盛放的小菜回到桌面,還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江鴿子說:“您~您千萬別介意,我們這裏的人~呃,都是這樣的,這!~就是民間真正的樣子呢。”
說到這裏,她壓低聲音語氣帶着幾分討喜的語調對江鴿子道:“您肯定沒見過吧?”
江鴿子尷尬的對她笑笑,低頭開始打量面前的這些具有中州特色的傳統小菜。
麻辣筍丁,麻辣小魚乾,辣醬豆芽……把賣麻辣醬小販打死的聲勢,他確實沒見過。
不過這八卦勁兒,他老三巷比這可嚴重多了呢。
沒多久,胖胖的石美姑娘又端着一口原汁原味的鐵鑄大鍋就上了桌子。
隨着沉悶的一聲咚,江鴿子便看到鐵鍋翻滾的咕嘟里,沸騰的是魚塊,雞塊,排骨,土豆,還有白蘿蔔配寬粉條,麻辣醬依舊是很多的,咕嘟出來的味兒都洋溢着一股子豆瓣味兒。
這可……真實惠啊,而且聞着倒是挺香的,只這盛器有些誇張了些。
江鴿子看看坐在身邊的唐凌,唐凌則忍着笑的對江鴿子說到:“先生,這是中州傳統的家雜燉菜,古時候民間的年節菜,味道~還是不錯的,您可以嘗嘗看。”
已經坐下來的石美姑娘則兩眼放光的看着江鴿子,還連連點頭介紹到:“是呀,是呀!您嘗嘗味兒,不是我跟您吹牛,這個味道是沒錯的,比天街那邊的大館子也不差什麼了。”
事實上,在石美姑娘以前的人生當中,她從未嘗過天街上任何一家館子。
江鴿子點點頭,拿起筷子來了一塊切的大小合適的小排放入口中,頓時滾燙的肉香伴着誠意滿滿的醬香味道就開始在他的舌頭上四處流淌。
味道么,其實也就那樣。
江鴿子的舌頭如今是吃過好東西的,它有對比,便對味道有了更高的追求,它似乎是對這樣賣實惠的大鍋菜反應平平。
雖然這是很實惠的一大鍋肉。
在咀嚼完之後,出於禮貌,江鴿子對石美豎起了大拇指。
周圍頓時傳出一種帶着果然如此意味的驕傲笑聲。
石美姑娘臉上頓時笑成了花兒。
小飯館的玻璃門被再次推開,一群中年人衝進屋子,一進來便大喊着:“老闆娘,趕緊!趕緊!今兒要大號的雜鍋老酒類,中等排骨要放雙份兒!”
買賣好,老闆娘的一張褶子臉笑成了大紅色的熱烈蝴蝶結。
江鴿子好奇的看看那幾人,等他們集體呼嘯的佔據一張桌子坐好之後,他才好奇的問石美:“這是~遇到了好事情了?”
這一路走來,一條老街,興高采烈的人佔據了大多數。
這跟他們從視屏上看到的那些人間慘劇完全是兩個世界。
石美熱情的給江鴿子夾了個有着巨大雞冠的肉頭,也是心情很好的說:“是呀,今天大家都很高興吶!您不知道么?商聯銀行破產了,我們就不用還貸款了啊!”
說到這裏,石美姑娘指着自己身邊買的那一頓盒子,眼睛裏滿含悲傷的說到:“好像活了一輩子,就等這一刻呢~您知道么,我的第一雙真皮皮鞋,還是我姐姐們換下來的舊鞋,我家有姐妹六人,在今天之前我從來沒有穿過新鞋呢!”
石美姑娘說的這話,是具有一些小心機的,然而當她看到江鴿子表情平靜之後,便又將悲傷加蓋一層繼續到:
“這不是向您訴苦,用來博取您的同情。其實老街的孩子大多都是這樣長大的,一件新衣服大的穿完小的穿,我家可是有四個孩子在接受高等教育呢!
我從中等教育就開始貸款了,雖然已經拿了初級資歷,也應聘成功了,可下月起就要開始還債,那可是二十年的助學貸款呢!,銀行破產好啊,您知道么?我今天可是花了整整五貫啊!這些是淑女系列的化妝品,鸞鳳的大衣,套裝,還有麗美的皮鞋,長這麼大我就沒有這樣寬裕過呢……”
她掰着指頭一臉虔誠的炫耀着,然而坐在一邊扮透明的戚刃沒聽完就一口米飯嗆在氣管內,頓時劇烈的咳嗽起來。
江鴿子聽她說到這便也是一愣,這胖姑娘的小心機是遮掩不住的,然而他也不會討厭這種心機,他只是等到戚刃咳嗽完,才好心好意的提醒這姑娘到:“你不知道么?”
正在手忙腳亂幫戚刃拍後背,拿紙巾的石美姑娘一愣。
江鴿子看看四周,周圍一片吵雜,他最後只能把聲調提高到:“即便銀行破產,在清理債務關係的時候,最高銀監會也會將那些貸款手續移交給指定銀行,所以不管九州商聯銀行也好,皇家任何一家銀行也好,它們的破產跟你的貸款是沒有關係的,你該交還是要交!”
江鴿子記憶好的不得了,平常空閑的時候,他也會讀一些連燕子推薦的書籍,比如說法律相關,歷史相關的那些東西。
他自己都沒想到,那些在他看來很膚淺該是人人都懂的知識會用在這裏。
而隨着他的大聲解釋,小飯館忽然就安靜下來,對面的石美姑娘遭遇到了巨大的打擊,她先是機械的看看江鴿子,江鴿子遺憾的點點頭。
她又機械的看看自己買的那一堆東西,又看看猶如按了靜止按鍵的那些飛仙兒。
“貸……貸款還得交?”
“對!得交,一文錢都少不了的交。”
“可……可是銀行不是都破產了么?”
“那是銀行的事情,跟你的貸款沒關係。”
周圍一片壓抑的安靜,最後坐在屋子角落的一個大叔,噴着一嘴酒氣的衝過來,他本來想過來拉住江鴿子的衣襟,並憑着他壯碩的身材威脅這個臭小子,讓他把剛才說的那個狗屁法律收回去的。
然而他還沒走到江鴿子面前,莫名的腳下就是一拌,他向前撲倒那一刻他抓住了身邊的桌布角求個平衡,然而這一切都是無妄掙扎,隨着碗碟的落地聲,屋子裏安靜立刻上了八度。
唐凌一臉無辜的擦擦嘴,對江鴿子很遺憾的聳聳肩后低聲道:“先生您為什麼要說這個?”
您是魔鬼么,人家都高高興興的,又是早晚要知道的事兒,你何苦來掃這個興?
江鴿子一臉無辜的搖頭,他看着那些人一擁而上的扶起那大叔,幸虧那邊的一鍋家雜已經吃了一半,溫度也不是那麼熱了。
飯館內氣氛不消沉,那些飛仙兒也不折騰了,坐在角落落淚的頹廢人也不苦悶了。
他們就這樣死死的盯着江鴿子看,期盼在他眼裏可以觀察出幾朵花來。
站在收銀台後面的老闆娘轉了出來,她幾步走到江鴿子面前問:“我說小子?你是~學法律的?”
江鴿子聞言一愣,他看看石美,又看看周圍,最後到底是撒了謊。
他才將還納悶呢,為什麼這條老街氣氛如此的與眾不同,鬧了半天,這些人竟然以為不用還貸款了?
要是按照他們這種肆無忌憚的浪費形式過度消費下去,這個年關肯定有人得上吊了吧!
算了,學法律就學法律的吧,他確定的沖老闆娘點點頭。
石美姑娘當下眼睛瞪的溜圓溜圓的,不是說,是那個什麼貴族的王么?
老闆娘表情一白,垂死掙扎般的又確定一次到:“你,你還是個學生吧?”
江鴿子點頭道:“呃,雖然是這樣,然而金融法一直就是這樣的,為了彌補金融上的漏洞它從來有增無減,只會越來越健全,越來越刻薄。所以銀行破產跟你們的貸款是沒關係的,該交還是要交,我唯一能告訴你們的好消息是,銀監在處理破產銀行賬戶期間,是需要消耗一些時間的,所以你們大概會有三到六個月時間不會接到銀行催費單了,並且在這個期間,你們的貸款是不計利息的。”
小飯館內的人互相看着,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總是來去匆匆。
也就是幾十秒的寂靜,忽然就有人仰天大喊了一聲:“哈!原來還有半年啊……我就說么,那群該死的銀行佬怎麼會是傻子呢!老闆娘,再來一鍋家雜,要大份的,掛這混蛋的賬上!真是倒霉,老兄你摔哪兒不好?偏要摔我們這裏……”
他們忽然就恢復了活力,又一起該吃吃,該喝喝的熱鬧起來。
江鴿子滿心疑問的看向石美姑娘,然而這姑娘也是一臉恢復了元氣的表情,還拍着自己的胸口說到:“還,還有半年啊,真是嚇死我了,半年就半年吧,白借半年的錢兒,也算是個好消息吧。”
說完,她又跑回出菜口,要了一碗熱乎乎的醬湯,翻身回來澆進家雜鍋內。
對於這些斗室小民來說,可以晚六個月拿到賬單,這也是賺了。
其實所有人的心裏都有一種感覺,哪有餡餅從天上掉落這樣的好事情呢,現在有人捅破這件事,他們接受的也很自然,日子從來就是這樣,只要不發生在眼前兒,那就能熬下去。
石美姑娘繼續自己的工作,她一邊揮舞着筷子招待貴客,一邊用盡全力誇讚江鴿子道:“您真了不起,跟那群成天開舞會,穿塑身腰帶的老爺太太真的不一樣……”
然而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從小飯館的角落站起一位中年人,他幾步來到這一桌旁邊,先是對江鴿子有禮貌的笑笑,接着就對老闆娘喊到:“老闆娘!這一桌我請了!”
江鴿子聞言一愣,先是上下打量這位。
這位三十齣頭,五官憨厚相,他穿着一身皺巴巴的商圈流行暗灰色正裝,從他腦袋上的髮蠟推斷出,這人過的日子比起周圍那群靠苦力還貸款的街坊是要好上很多的。
從江鴿子他們進入小飯館開始,這人就在角落表演頹廢,他還哭了呢。
可現在,他卻衝過來要請江鴿子的客,這就有意思了。
石美姑娘站起來,表情有些驚慌的對這位拒絕道:“顯榮哥,不~用了,不用了,怎麼好讓你請客呢。”
然而,回到收銀台的老闆娘卻探着頭笑着喊到:“石美,讓他請!去見律師先生隨便代筆個訴狀還得五貫呢,一鍋家雜才幾個錢兒,我說顯榮,我家冰箱裏還有上等海參和仙貝,要不要添幾樣?”
這個叫顯榮的很顯然是個豪客,他大手一揮就道:“都端上來。”
廚房內,廚官利落的喊了一聲“好嘞!”
而這位叫顯榮的先生就自然而然的用屁股拱開唐凌,坐在了江鴿子身邊。
他還從懷裏取出一個考究的銅質名片盒,並抽一張燙金名片,雙手遞給了江鴿子道:“幸會,小姓張,名顯榮,現在在萬山南路跟人合開了一家小型旅遊公司,我家跟石美家也算是老交情了,往上三代都是慣熟的。”
石美看看這位,又緊張的看看江鴿子,她有一肚子話,然而卻不能說,最後只能可憐巴巴的看看江鴿子,見他表情溫和這才放下心磕磕巴巴的說:“這,這是我顯榮哥,您,您不要介意啊,他,他可是我們老街最有出息的人了呢。”
江鴿子接過名片,隨意的掃了一眼后將之放在桌面上輕笑道:“怎麼?在九州商聯有存款?”
張顯榮聞言苦笑的搖頭道:“呃,是呀!其實我那百十來貫真沒什麼重要的,您看到了,這條老街並不富裕,爬出去也不容易。
比起街坊我算是運氣好的,一拿資質就遇到了好時機,跟有背景的前輩開了一家旅遊公司,去年趕巧又遇到了三常郡旅遊大熱,我的那位前輩在常輝有些社會關係,我們就承包了一條療養院的線……”
江鴿子奇怪的揚揚眉,聽到有人在三常郡賺了銀子,他心情就莫名的爽了起來。
身邊的這位倒霉蛋兒還在嘮叨呢:“這手裏的銀子還沒握緊呢,就遇到了這樣的事兒,您說愁人不愁人?我自己的錢兒倒沒什麼的,可是在九州商聯銀行的那些款子,是旅客的預付款,明兒我們肯定是要吃官司的啊!”
他苦惱的用手抓抓滿是髮蠟的頭髮,表情越發落魄起來。
此時,斜上方的電視屏幕內,有人忽然抽出一把刀沖入人群喊着:“既活不成了,就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