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 143 章
次日在家中的吳桭臣得知蘇景又下聖旨,令修改大清律,將包庇罪,知情不報罪列為重罪,重者可判斬首以及滿門抄斬之刑,不由深深嘆息。
很快,家裏老僕又送進來一個消息——陳敬文吐血昏迷了。
吳桭臣愣了愣,立即讓人備馬車趕到陳家去。
不過短短一個晚上,陳敬文就像是老了十歲,他靠在床上,頗有些心灰意冷的道:“南榮,萬歲怎能如此,怎能如此。當初你我投效萬歲,乃是想要為明主效力,開盛世基業。可如今……”
吳桭臣見陳敬文說著說著老淚縱橫,也是百般滋味皆在心頭,只能道:“重山,自萬歲登基,天下賦稅增長,百姓安樂富足,萬歲當是明主。你我這些人,投身仕途,難道不是為百姓?”
陳敬文萬沒想到吳桭臣會這樣說,張了張嘴,半晌大聲道:“行在世間,豈可只顧錢糧飽腹之事,而將禮法人倫置之腦後。”
吳桭臣看他冥頑不寧,也有些惱了,哼道:“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也是先聖人所言。百姓吃得飽飯,穿的起衣,自然明禮知禮。人都要餓死了,還講究甚麼?”說著他一頓,眼中竟透出一絲陰冷,“前朝為何覆滅,難道不是亡於吃不飽的流民之手?”他身子往前一傾,湊到陳敬文面前與之四目相接,聲音冷的就似凝了冰,“若無流民,天下何以而亡,莫非你也以為那崇禎是個昏君不成!”
這話大犯忌諱,更尖銳直白,將陳敬文這些江南士子難以消滅的傷疤□□裸揭露出來。陳敬文當即如遭重擊,僵在當場。
前明為何而亡,不是崇禎,不是李自成,更不是吳三桂,不是滿清!是亡於他們這些不將百姓當人看,寧願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也要將朝政之權掌控在手,不肯損傷自己半分利益的士族手中啊!
這個答案,其實每一個士子都知道,但誰會去承認呢?
陳敬文雙唇翕動,看着面前的吳桭臣那近乎冷酷的面容,忽然有些頓悟。
眼前的舊友,心裏其實一直藏着一把火,這把火,從他幼年在關外時就有了火苗,直到如今已的成一片燎原之勢,誰也澆不滅了。
陳敬文黯然道:“南榮,即便不談放足令之事。萬歲廢除親親相隱的舊例,下旨在律法中添加包庇罪與知情不報罪,你可知道,此令一出,只怕不僅天下風氣敗壞,更多有不仁不義者出頭檢舉親族,以致各地官員人人自危,冤案層出不窮。”
“哈……”吳桭臣聽了這一番話,定定看了陳敬文片刻,忽然仰頭一陣大笑,“重山,你我相知相交數十年,到今日我才知,在你眼中,我竟是一個呆傻之人。”
“這話如何說起。”陳敬文面色大變,想要解釋幾句。
但吳桭臣沒給他機會,毫不留情道:“你若不是將我當痴傻之人,如何說得出這番話。冤案!何為冤案?你當真不知萬歲所言包庇罪與知情不報罪是何意?那是知曉身邊有作姦犯科之人,卻因情誼而隱匿不報,方才犯了這兩項重罪,若果然無罪而被親友檢舉,那便是誣告,誣告官員,自有有司核實審理,重重處置,還有萬歲麾下情報部監察天下,又豈是那般容易人人自危,朝綱動搖?”
見陳敬文面色漲紅的幾欲滴血,吳桭臣卻依舊沒給他臉面繼續道:“你擔心風氣大壞,我卻覺得萬歲正是要扭轉天下一人做官,闔族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的風頭。有朝以來,便時有官員因族人犯法而被彈劾入罪,旁人議論起來,只當族人眾多,為官者公務繁忙,時運不濟,沒有妥當約束家人故被牽累。可重山,你捫心自問,為官者,當真半點不知族人在外之事?”
自然知道,就是做官的人身在外地,老家的兄弟,族老也是知道的,總有那麼一兩個會露出口風。但為何會讓族人親友犯的錯越來越大,無非親親相隱四字罷了。
陳敬文訥訥道:“學子貧寒,往往傾全族之力而供一人念書。這,自然要回饋鄉梓父老。”
“回饋便是了,自己的俸祿家產皆可拿出來,卻不能用百姓的血肉去換。”
“那有何面目見宗族親友。”
時下講究聚族而居,若家族供你出人頭地,你卻鐵面無私,半點不肯庇護,那宗族的意義何在?
“分家分宗便是了。”吳桭臣掃了不敢置信的陳敬文一眼,淡淡道:“你還不明白么,重山,萬歲下此聖旨,要的是忠君,不是忠家忠族。”
陳敬文臉上血色褪盡,瞪着吳桭臣,許久嗓音嘶啞道:“你是說萬歲要,驅散民間宗族聚居之勢。”
“樹壯分支,人大分家,本是自漢以來的常例。”吳桭臣眉目寡淡道出最後一句勸解之言,“重山,想想漢唐之時,你可不要犯了糊塗。”
漢唐之時,漢唐之時……
漢時自武帝而起,歷代天子皆強遷各地豪商看守皇陵,絕不讓一個家族盤踞地方太久。漢朝皇室衰弱之後,此舊例漸漸廢弛,方才誕生世家門閥。唐朝自李世民開始,修氏族譜弱化門閥聲望,女帝更高舉屠刀,殺戮關中氏族。自唐后,天下已無真正的世家,取而代之的是宗族聚族而居,孽生一地,成為當地縣官也要避讓三分之人。民間大事小事,宗法更在國法之上。
萬歲,是要讓皇權下鄉,掌控到每一個州府,每一個村鎮,要讓天下人只知君父,效忠朝廷,而不是聽從宗族之令啊!
陳敬文終於想明白所謂張氏姐妹一案背後的玄機,額頭行不由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錯了,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