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 139 章
吉貴妃急急忙忙朝養心殿趕,卻連養心門都進不去。
梁九功滿臉是笑,一口一個貴主兒吉祥,可就是不鬆口,也不肯透露前殿的情形。吉貴妃無法,知道這是個啃不了的硬骨頭,只得憤憤然扭頭回去。
“萬歲,吉貴妃回去了。”
“唔。”蘇景應了一聲,道:“繼續說。”
色勒莫垂頭應是,繼續將這幾日查探出來的真相稟告給蘇景。
“自萬歲令人攻破準噶爾,天地會在西北便失去依附庇護之人,加上萬歲下旨令情報部收緊天地會活動範圍,在天狐軍清剿之下,天地會分為兩部,一部以原本的天地會幾大舵主為首領,帶着天地會部分餘孽越過天山,挺在巴爾喀什湖一帶,與沙俄和準噶爾餘孽互為接應,準備伺機而動。一部分由前明余……”色勒莫說到這兒,抬頭朝龍座上看了一眼,正對上蘇景那雙不含絲毫溫度的眼睛,饒是他心志堅韌,也不自禁心頭髮緊,不敢再有其餘的胡思亂想,他繃緊身子道:“還又一部分,被前明皇室後人朱明月收在麾下,一路易容換裝,避開官道,行山路小徑,自西藏入四川,接着在貴州停留了一段時日。奴才看他們的打算,原本似是像在貴州紮根下來,沒想到當地的土人雖未出賣他們,卻也並不願意和他們結交,因此他們修整過後,又去了兩廣,奴才最後一次收到送回來的消息,他們應當已經到廣州了。”
“廣州。”蘇景閉目沉思片刻,道:“弘暦在通縣發現的天地會,是那一派的人?”
“是朱明月派出來的人。”色勒莫躬身道:“據那幾個反賊交待出的消息。朱明月自得知萬歲下放足令,便力主派人前往江南,煽動民間。不過當時天地會總舵主朱一貴一直忌憚朱明月以女子之身而在天地會平步青雲,故而對朱明月多加防範。因此拒絕了朱明月,但朱明月仍舊私下派人前往江南,聯絡了一幫理學士子。”
“江南?”蘇景霍然睜開雙目,唇角勾起一絲別有意味的笑容,視線移向石榮,“朕讓你們查探王詡,可有結果了。”
石榮已明白蘇景問話的意思,笑着一躬身:“萬歲聖明,王大人身邊,的確有心向天地會之人。”
蘇景撫了撫袖口,緩緩道:“你用心向二字,就表明此人並未投效天地會。”
“回萬歲,王大人內兄,早年曾拜前明一個大學士門下啟蒙,故而一向有些念舊。”
念舊?不如說是牆頭草,既懷念前明,又不敢也不願徹底背叛大清?
蘇景哂笑,沒將這麼一點事放在心上。他感興趣的反而是朱明月,“所以,朱明月從這麼一個搖擺不定之人身上得知朕當初對王詡的許諾,立即察覺到機會,因此暗中推動王詡上書讓朕廢除剃髮易服令?”
看色勒莫沒接話,蘇景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證實了。
其實從王詡一上書開始,蘇景就直覺有些不對。王詡這位師兄,近十年同窗,他算的上熟悉。若王詡果真是急躁求功之人,當年松山書院也輪不到他來繼承。而王詡能在王鼎齋之後把書院接下來還在江南繼續佔有一席之地,至少在一個‘忍’字上,沒有能詬病的地方。
若說王詡一朝得志就性情大變,迫不及待想要在漢人那來個名垂青史也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於連在他這個萬歲面前連點口風都不試探一二,直接就上奏摺,豈非形同逼宮。他當時雖察覺到不對,卻也難免對王詡失望,不過他還是想知道王詡一反常態倉促上書的原因是甚麼?
是背後的江南士子勢力在推動他不得不朝前走,還是有其餘更重要的原因。
不得不承認,他想了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想到背後竟是朱明月。此女看似下了一步無關重要的棋,卻把他裝了進去,還給他的大計添了不少麻煩。
“朱明月,有意思。”
看到蘇景臉上始終未消失的笑容,石榮於是把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萬歲,奴才等愚鈍,卻不知道這朱明月是因何如此?”
難得遇到一個像樣的對手,蘇景此時心情的確不錯,解釋道:“她做這件事,本不是抱着一定要做成甚麼事的心思,但她也知道,自己至少能做成一件事。”
色勒莫和石榮聽到這話,原本就迷糊的他們更是兩眼發直。
蘇景笑道:“其一,朕若許廢除剃髮易服令,則朝廷乃至天下必有一番動蕩,顧此失彼,對天地會的圍剿必然放鬆。”這其實有些像後世的某些大國,國內政治出現危機,或者經濟發生劇烈動蕩,維持不下去了。那麼就開啟一場戰爭,隨便找點甚麼被大多數人厭惡的當借口,化武也好,核危機也罷,反正戰爭一響,國內的關注點就變了,而且戰亂財,一直是最容易發的。至於被打的那個國家是否流離失所,多少人流血丟命,握刀的人不會在乎。
蘇景停了停,又道:“再者,天地會的人皆不剃頭,出行從來以帽子和包頭遮擋,但因容易暴露的緣故,他們在民間走動難免有許多不便的地方,朕要是廢除此令,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藏於人潮之中,做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
“可萬歲您豈會輕易答應廢除此令?”就是色勒莫和石榮這兩個蒙古奴隸和江湖草莽出身的人都知道,剃髮易服乃至祖制,哪怕是天子,也不是隨便就能改動的。
“朕不答應,便與王詡這些漢臣有了心結,對天地會同樣是一件好事。”蘇景端起茶喝了一口,怡怡然道:“說起來,朱明月沒有算到的怕是朕沒有答應剃髮易服令不說,反而下旨放足。她察覺到朕出了一個容易激怒漢人士林的昏招,當然會在天地會中力主利用此事煽動民間。”說到這兒,蘇景臉上半點不悅之色都沒有,反而替朱明月嘆息起來,“可惜,她遇到了朱一貴,策妄阿拉布坦又起兵謀逆,被朕以雷霆之勢將新疆掃蕩乾淨。否則讓她以新疆為基,徐徐謀划江南,再策應準噶爾,倒真要給朕添個大麻煩。”
色勒莫趕緊拍了一記馬屁,“小小餘孽,又是個女人,又豈能與萬歲作對,便是長生天,都會降下雷霆懲治於他。”
蘇景掃了他一眼,哼道:“果真如此,朕這放足令也不會推動的如此艱難。”他面色微沉道:“天碧樓一事,便是這放足令遲遲沒有完成所引起的後患。”
聽蘇景語氣冷淡下來,色勒莫與石榮臉上的放鬆多消失不見,神情變得躬肅起來。
蘇景倒沒繼續敲打他們,而是道:“你可查清楚了,是琳布將雅爾甘叫去天碧樓的?”
“是。”色勒莫忙道:“奴才親自核對了巴林世子手下的供詞。其中一個是巴林世子從小一起長大的心腹,他說當初萬歲選后,巴林世子奉固倫榮憲大長公主之命前去與雅爾甘結交,還奉上重金幫雅爾甘還了賭債。雅爾甘則許諾在安國夫人面前說項,讓安國夫人答應支持和碩淑柔公主為後。可後來萬歲下旨為和碩特部世子與公主賜婚,令立皇后。榮憲大長公主與巴林親王回巴林部后,巴林世子在賽馬場輸了不少銀子,便想讓雅爾甘將之前收的銀子送還。”
到嘴的肥肉,誰又肯吐出來呢?
蘇景冷笑道:“所以,他們二人就從酒肉朋友變成了仇人。”
這話,色勒莫便不敢接了,不管他如何看不起雅爾甘,但雅爾甘是國戚,他只道:“後來雅爾甘在賽馬場一匹馬上下了重金,這回他運氣挺好,贏了好幾千兩銀子。恰好這馬是鄂倫岱所養,一來二去,兩人就熟悉起來。鄂倫岱府中有一名出自張家的小妾,為鄂倫岱所鍾愛。睿貝勒與英貝子帶着張家姐妹回京后,張家連夜追趕不及,大驚之下,唯恐事情泄露,一面聯絡親友與理學大家,一面令人上京找了鄂倫岱這小妾。鄂倫岱素喜小腳漢女,聽了這小妾和張家之人幾句鼓動的話,就答應他們一定要想法子遵循世祖舊令,由民間自行抉擇是否放足。”
聽到這兒,蘇景已經完全明白了,不屑道:“他遠離朝政已久,竟然就找上了雅爾甘?”
色勒莫乾笑兩聲。
蘇景蹙眉道:“琳布他們又是怎麼回事兒?”
石榮這時上前一步,道:“回萬歲,輔國公那一日正好輸了五百兩銀子給雅爾甘,雅爾甘又……”
看石榮遲疑,蘇景眉梢一挑,腦中已浮現出一個可能,淡淡道:“他可是對喇布言辭過火?”
石榮訥訥道:“回萬歲,雅爾甘罵喇布乃廉郡王夫妻門下走狗,還,還喜歡……”
“還喜歡甚麼?”
“還喜歡舔納喇家的臭腳。”石榮硬着頭皮將後面一句話說完,餘光瞥見站着的梁九功已經恨不得縮到地底下去了。
蘇景笑了兩聲,面上一絲表情皆無,“有意思。”這是在指喇布的妻室數次跟着安郡王福晉和廉郡王福晉一起入宮往並蒂宮請安之事罷。蘇景眯了眯眼,隨即又道:“往下說。”
石榮暗自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道:“後來巴林世子聽說了這事兒,就把輔國公一道叫去天碧樓吃酒。巴林世子還帶了個蒙古小妾一道,有意挑了雅爾甘與鄂倫岱對面的雅間坐,言辭之間很是貶低了幾句喜歡漢女之人,還罵但凡喜愛小腳漢女,為纏足張目的都是違抗聖意,乃大逆賊。”
蘇景把玩着手中的玉珏,眉眼平和下了個論斷,“他這話,倒也沒說錯。”隨即眼神凜冽道:“不過只怕雅爾甘與鄂倫岱受不住。”
誰能受的住呢?原本一個只想收銀子,一個只想今後繼續賞玩小腳美人,但被琳布跟喇布這兩張臭嘴一說,就變成大逆不道之人了。這要是不反駁,豈非連命都要給丟了?
兩邊都不是甚麼好東西,又都帶着火氣,所以動起手來自然全是下狠手。
不過還是之前的看法,再是一場混戰,主子總有奴才護着,誰捅了主子一刀,敲了主子一個搬磚,又是誰把自己主子推下樓摔死了,奴才,不會看不見。
蘇景問道:“問清楚都是甚麼人動的手沒有?”
“俱供詞來看,鄂倫岱頭上的傷勢應當是巴林世子用凳子砸出來的,巴林世子腹部的傷口卻是被雅爾甘趁亂搶了巴林世子腰間的匕首造成,至於喇布,他一開始就躲到了桌子底下,故而只有一些擦傷。”
蘇景時何人,立即聽出來其中的不對,冷冷道:“你們說了受傷的人,雅爾甘呢,他是如何摔下樓的?”
色勒莫和石榮對了對眼神,一時沒有言語。
“照實說罷。”
色勒莫乾咳了一聲,才道:“是佑貝子他們。”
“你說甚麼!”原本一直平靜以對的蘇景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強大的內息直將幾本奏摺都化為齏粉。
“萬歲息怒。”
“息怒,息什麼怒!”蘇景起身來回走了兩圈,面色鐵青質問道“此事怎會與福宜他們有關?”
京中人人都知道,萬歲疼愛下面的弟妹,但若說最偏愛的,自然是年紀最小的三位貝子。這三位貝子,因體弱又年幼,在萬歲還是貝勒時,還曾親自把人帶在身邊調養了一年。後來佑貝子三個因世宗故去而夜間驚悸,萬歲不顧初初登基,將三個年幼的胞弟帶到養心殿,同寢同食,細心撫慰了半年才送回到年貴太妃身邊撫養。
這般隆恩,便是色勒莫與石榮這等心腹近臣,輕易也是不敢招惹這幾位無權卻地位尊貴的貝子。可他們,也不敢欺君啊。
石榮頂着蘇景灼灼視線,道:“回萬歲,奴才和色勒莫仔細核對過供詞。能夠斷定,雅爾甘之所以摔下樓梯造成頭部重傷,的確與佑貝子和保貝子還有安貝子三人有關。”
這有關二字,有貓膩啊。
一直默不作聲的梁九功飛快看了一眼石榮,心道以前還以為這就是個傻乎乎只知道盡忠的呢,誰想也是狡詐的很。
蘇景盯着石榮頭頂,語調已似結了冰,“他們三個做了甚麼?”
色勒莫倒沒有讓石榮一人直面蘇景的怒氣,站出來道:“回萬歲,此事與佑貝子他們原不相干的。佑貝子他們本是拿了出宮的令牌帶着人去宮外閑逛,本打算在天碧樓用膳過後就回宮,誰知看見雅爾甘等人發生爭執,便站在窗口看熱鬧。俱佑貝子身邊的小太監所言,佑貝子他們後來不知聽到甚麼,氣的厲害,拿了萬歲早年賞賜的彈弓,開始朝雅爾甘跟鄂倫岱腦門上彈花生米。誰知就那麼湊巧,雅爾甘躲着花生米,腳底下又踩了花生米,一摔就滾到天碧樓的大廳。當時佑貝子他們也嚇着了,急急忙忙把雅間的窗戶給關上,又讓人結賬回宮。”
蘇景聽到這兒,神色有些古怪,“你說,他是踩在福宜他們用彈弓射出去的花生米上才摔死的?”
色勒莫跟石榮乾咳兩聲,同時應了聲是。
這一下,連蘇景都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了。雅爾甘之死,若不看甚麼謀划,不看甚麼放足令,不看甚麼朝廷派系勢力的不和,單純只看天碧樓那一場爭鬥,或許只能說天意如此……
他原本以為是有人趁機作祟,以挑動忠勇公府和納喇絳雪,甚至是滿人與漢人之間的爭鬥。他想過有蒙古人的影子,有天地會的暗手,甚至考慮過是否有理親王府,廉郡王府的不甘心。唯獨沒想過竟是福宜他們造成的陰差陽錯。
只是,此事又該如何處置。他本想難以顧忌,就按律處置,誰動的手,是否誤殺,還是防衛過當,總之給瑪爾屯氏一個在律法之內的交待。
可若是福宜他們……
他也是人,確難做到無私啊。
再說,也沒有讓皇弟為奴才的性命賠罪受罰的道理。雅爾甘再是國戚,也是奴才。
難道要把罪名安在鄂倫岱或者喇布的身上,只交出一個下面的奴才怕是難以安撫忠勇公府。可喇布出身安郡王府,是宗室,又有人親眼看見他一開始就躲在桌下。鄂倫岱呢?他將佟家已經打壓的夠了,畢竟是聖祖的母族,鄂倫岱還是佟佳氏的族長,宮裏的佟太皇太貴妃還活着……
蘇景煩躁的按了按眉心,暫且將這已經查明的事丟下,問起薩木塞之事來。
“他如何會為了一個蒙古小妾殺人?”
這些蒙古貴族,別說小妾,就是側室,在他們眼裏也不比一匹騾馬價值高多少。為一個小妾在京里殺人,蘇景只覺得可笑。何況蒙古女人,如何會纏足!
石榮就道:“回萬歲,那是底下的人以訛傳訛,只看那小妾穿了身蒙古衣裳,就道她是蒙古出身,其實這小妾,就是鄂倫岱府里那個姓張的妾室。這女子自鄂倫岱重傷之後,唯恐被佟家的人問罪,就趁亂逃出國公府。至於她是如何又和薩木塞聯繫到一塊兒,奴才等尚未查探清楚。”
又是姓張的……
蘇景對這個普通的所謂書香人家終於起了一些心思,往後一靠,神色冰冷道:“給朕徹底查一查這個通縣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