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午夜的宮殿(1)
一年後。
城城和親戚家的妹妹一起回國,兩人差不多同一時間拿到加拿大永久居住權的。
妹妹想長期住那裏,住滿一定時間申請入籍。城城則當是旅遊無限制的簽證,沒有換國籍的打算,只是被五年住兩年的要求限制了,想一鼓作氣住滿兩年,這樣接下來三年就能回國獃著。
但因為想念北京的串兒,想念上海的小龍蝦,想念油潑的、麻辣的等等各種口味的菜,藉著要看奧運的機會,隔年初夏,她就回了國。
在家裏沒住幾天,她碰到了中學同學,對方問她,大家組織去給老同學掃墓,她去不去?被問這句話時,是在車輪滾滾,燥熱的馬路邊。
“不去了,我馬上要走了,去上海,”城城回說,“幫我買束花。”
城城要掏錢,對方沒有接,寒暄了兩句,分道揚鑣。
後來過了兩天,另一個同學在群里聊掃墓的事兒,城城一直旁觀着,沒有出聲。
到了後半夜,她忽然很想找人聊天,找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人。在美國留學那位朋友像有預先感知,突然從q上跳出來。
大丸子:真是變化快啊,剛上msn,發現所有人全黑了,沒兩個在線的。這麼快msn就被淘汰了,q卻還□□着。
城城:嗯,
大丸子:你說,十年後,還會有q嗎?
城城:誰知道。
大丸子:難得和你聊天,不能多發幾個字,不是當年窮瘋了找我借錢的時候了。
城城:不是在聊嗎……
大丸子:我一直沒敢問,幹嘛你去年這麼慘?從認識你,從沒見你借過錢。
城城:那半年……
那年,短短兩個月內發生了許多的事。
無人可傾訴,又怕家裏人擔心,就臨時決定離開北京,回到上海住一段時間。因為那陣已經辦妥加拿大的永久居住權了,她的錢都委託家裏人在兌換外匯,不在自己賬戶上,隨意有的就是一張大學沒註銷卡里的三千多塊錢。當時家人強烈反對她回上海,她堅持自然沒好果子吃,幾乎算是身無分文,只帶了幾千塊錢,打包常穿的衣服就走了。
那時候只能感嘆一句,出門在外靠朋友了。
城城覺得這個過程描述起來過於複雜,給了最簡單的回答。
城城:那半年,出了點兒事。
大丸子:有難處隨時說。
城城:現在很好,以後包養你。
大丸子:這才是你嘛,哈哈哈哈。
城城:今天是我一個朋友的忌日,我挺難過的。
大丸子:這麼年輕就走了?抱抱,別難過。
城城:[笑臉]
……
這個同學,是高中城城關係最好的幾個異性朋友之一。
城城一直知道他喜歡自己,但對方靦腆,不曾點破,城城也就裝傻,當不知道。後來她大學考去上海,對方寫來了幾封長信,打了幾個電話。城城怕給對方過多想像的空間,快刀斬亂麻地斷了聯繫,信也撕了,搞到了絕交。再有消息,是從同學那裏傳來的,他得了不治之症,離開了。城城得知死訊時,曾無數次設想,自己當初所做的,到底給過他多少傷害?如果當初能柔和點兒,換種處理方式會好很多。
如果沒有不治之症,沒有最後年紀輕輕的離世,這只是一件普通的事。當死亡帶走了一個人,這事情就不再普通了。人一走,總會回憶,總會假設,總會自責,而且是永遠地自責。
這是那個月發生的第一件事。
同一個月,城城身邊第二個朋友也去世了。
那是她在校時的朋友,是一群玩在一起的人裏邊,成績最優秀,家境最貧寒的,第一個確定直博的人,家裏只有個母親,眉目慈善,通情達理。撫養一個兒子到名校,還直博了,可想而知是多高興。可老母親的希望在夏天終止了,突然的身體不適,查不出病因,器官一個個衰竭……那天,在校學生們已經發起了捐款,可沒等到捐款送到醫院,人已經走了。
其實,當時大學玩的好的一圈兒人,這個人和她最不對付,那個男生覺得城城自帶一股傲,不怎麼上課,天天在浪費生命。城城聽說男生對自己的言論,也很不爽,大家在一起時總是互相瞧不起。後來,當人走了,城城回憶過去,有什麼過不去的?全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如果人在的時候,能對人家好一點就好了。
最不公的是,這兩個人的家境都不好,他們都是家裏的驕傲,也是家裏的指望。
在那之後,城城就有了一個可以稱之為神經病的價值觀,遇到喜歡自己的人,總會不由自主地竭盡所能地回報,讓對方盡量不受到傷害。如果是朋友,就全心全意給予,不留遺憾,一點都不要留、
誰也說不準,下一秒誰就先走了。
……
大丸子:你很難過是不是?
城城:嗯,因為當年在這個月,還有一個好朋友也走了。
大丸子:你再說,我都要哭了。
城城:我沒哭,你哭什麼。
大丸子:因為愛你。
城城:……
大丸子:好噁心。我說我。
城城:問你一個問題,認真的。
大丸子:直接問。
城城:如果我有一天喜歡女孩了,你怎麼想?
大丸子:不怎麼想。
城城:不覺得奇怪嗎?
大丸子:不啊,我覺得你在我印象里……好像就是通吃的吧?你幹什麼,我都覺得不奇怪,你喜歡誰我都能接受。
城城:我覺得,這種事挑戰太大了,生活壓力也太大,一天兩天、一年兩年都還行,一直如此的話,可能人會崩。
大丸子:只要你不是愛我,我都支持你。我特別直。
城城:放心,你太高,我不喜歡。
大丸子:……
兩人聊了會兒,說到了“米易”。
城城是當“小師妹”介紹給這個朋友認識的,主要是讓這個有經驗的人,從大三開始指導米易準備留學的事,想辦法,盡量弄多點兒獎學金。
這就是城城給米易的“還”。
大丸子是個值得託付的人,只要城城說是“好朋友”,她就當自己人來弄。事無巨細,連米易平時的功課都要過問。每次她想給城城彙報,都被城城拒絕了,讓大丸子上點兒心就行。今晚,是城城初次主動問。
大丸子:說實話,你對誰都那麼好,累不累?
城城:每個人看中的不一樣吧,也可能是我從小想要的都有了,幹什麼都不難。所以重心無處可放,就都放朋友身上了。
城城說完,想了想,又加了句——
城城:認識都是緣分,說不准誰下一秒就走了。能好點兒,自己不遺憾。
大丸子:……我長命百歲,謝謝。
城城:[笑臉]
大丸子:你幫我個忙。
城城:嗯。
大丸子:我最近要在這邊兒買房。不是有限額嗎?每天轉一點,每天轉一點,麻煩。
城城:找地下錢莊,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大丸子:知道是知道,沒用過,怕不可靠。
城城:我給你推薦一個。
大丸子:誒,對了,就要你推薦。
城城記得認識一個人,也是去年去美國玩完,決定買個房子在那邊,當時就吐槽過轉賬麻煩,說是找的熟人錢莊幫忙。她問出來,推送過去給大丸子。
城城關上電腦,洗漱完,接了個電話。
是她曾經的助理,那個幫米易改過公關稿的男生,因為看到她回國的群發消息了,特地打開電話,邀請她和自己跟團去玩。當初的助理,如今已經是經理級別,可以單獨策劃項目了。他這次做的是慈善行,拉了兩個企業出資,批了預算四十萬,請了一批報社雜誌的主編副主編,或者至少是圖片編輯的頭頭去西藏採風,回來辦慈善攝影展。
企業冠名,大家一起去拍照,回來慈善,全是好事。
在2008年,去西藏的人還不算多,要換在十年後,全都去的差不多了,是絕對請不到當年這種高級別頭頭的,最多是普通記者去。不過十年後紙媒夕陽化,網絡發達,這樣的活動也不會再有意義。
城城這次回來的時間不會太長,一開始沒答應,甚至覺得莫名其妙,怎麼忽然想到邀請自己玩了?說了沒幾句,對方道出了真相,因為同行的人裏邊有——米易。
當初城城囑咐這個助理,有什麼兼職機會,帶一把米易。助理聽到了心裏,時常帶着米易做事情,發現這個小姑娘勤懇單純的,就漸漸用順了手。
“我不是要帶一個助手嗎?正好她暑假,名額就給她了。這孩子太認真了,幹什麼活都讓人放心。我還想着她一畢業,把她招進來幫我呢。”助理在電話那邊暢想着。
城城腹誹:那你別想了,我還想整她繼續讀書呢……整了一年了都。
不過她沒說,先讓助理做夢去。
助理最後說,因為是慈善活動,預算要透明,城城肯定是要自己出錢的。但是呢,這樣的團隊去,路上安全,也不會寂寞,畢竟同行都是文化人,要有時間一起去不錯的。
“這是小姑娘的建議,她一說,我才想起你來。”助理說。
去,還是不去。
她在猶豫,沒給答覆。
自從離開上海,城城直接退了群。
她沒加過群里任何好友,從退的那天起,就等於是人間蒸發了。米易只在操作那天,發了條短消息問她,是不是退群了?城城給了回復后,沒多久,北京的手機號也關機了。
仍舊是只充值,不使用,直接把手機留在了家裏。
所以米易沒有途徑直接找她,但卻認識她身邊的人——助理和大丸子。
米易是個小心的人,不會向正常人暴露任何一點不同,也不會提到拉吧的經歷。她偶爾問城城的情況,會發現這兩個人也不是實時和城城交流,問幾次,沒有實質的回答,也就漸漸不問了。
這一次回來的消息,城城猜,是兩人其中之一告訴米易的。
才有了米易的這個建議。
城城知道米易想見自己,但該不該見,是個問題。
***
三天後。
在旅行團要出發的前一天,城城終於有了決定,但她的要求是,小姑娘的吃住都算在自己的頭上,還包括飛機票。助理知道城城這麼一說,肯定就是因為和小姑娘關係好,想要給她升級機票和房間,就答應下來,不過還是堅持他買基礎的,升級錢讓城城出。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讓米易知道。
隔天,城城打車去首都機場。
她在航站樓外下了車,熱浪撲面而來,吹得她頭髮亂飛。
城城把棉布的窄檐帽戴上,壓住頭髮,接過司機遞來的行李箱,低頭看手機里的航班信息,再次確認是這個航站樓,沒有走錯。
當她把手機揣進牛仔褲的口袋裏,抬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頭髮披散着,簡短了一點兒,到肩下的位置。
斜挎着一個背包,白色的,包上有手繪的圖案。還是背帶褲,是當年的那條,半袖,也戴着遮陽帽,城城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條當年送自己的一模一樣的小金珠子。她知道米易不是奢侈的人,這根金珠子一定是去年跟着助理做兼職,賺到錢買的。
米易看着面前扶着行李箱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鼻子酸,眼睛也酸,可還是強行壓下去了涌到眼睛裏的水霧:“我來接你的,王博在接別人……讓我專門來你。”
城城一笑,問她:“第一次來北京?”
還是那個人,那個音調,那個說話方式。
米易帶着鼻音,“嗯”了聲,隨即重重點頭:“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