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叫你一聲哥(3)
戴蘭的許多同學都對那一刻記憶猶新。1992年5月20日,午後暖暖的陽光很散淡地撒在世界上,宿舍前空寂的操場上,一位握花的小夥子衝著這幢宿舍大樓急切地呼喚:“海鷗——”聲音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焦灼與期盼。無數個好奇的腦袋伸出窗外,幾百雙眼睛愣愣地打量着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海鷗,你下來——”此刻的宋小寧不知從哪來的膽量,在女大學生們疑惑的目光審視下,他絲毫沒有拘謹和顧忌,旁若無人地呼喚他心中的“海鷗”。當時,戴蘭正在聽一首好聽的歌。隱隱約約聽見下面有人喊“海鷗”,她心一緊,一把拔掉耳機,仔細聆聽起來。她急忙跑到窗邊往下一看,操場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正衝著她焦急地呼喚。她又氣又急,一下沒有了主張。她害怕他的到來,也曾多次寫信叫他別來,可他還是來了。她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有一次,肖倩很正經地問:“你是不是愛上他了?”她的笑容一下僵持在臉上,戴蘭被她的問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當時是怎樣回答的。愛他?愛一個有殘疾的勞改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遭遇了愛情,不知道那些信件算不算情書,不知道一旦父母知道這件事後是何等的傷心。“不……這絕對不可能!”她很想去又不敢去少管所看宋小寧,哪怕看上一眼,但她害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害怕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去迎接那揪心的真實。“海鷗——”在這種急切的呼喚里,她的確體驗了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416室的同學用一種很陌生的眼光看着她。她終於硬着頭皮走下了樓。她知道整幢樓的目光全聚焦在自己身上,背脊火辣辣的像在燃燒,腳也發軟,像走在棉花上。她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卻分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當她步出大樓,遠遠地看見那位握花的勞改犯的時候,她慌亂的心情倏地變得異樣平靜。她走了上去,非常鎮定地迎上他的目光。陽光下的宋小寧有一張輪廓分明,削瘦剛毅的臉,目光炯炯,直溜溜地看着戴蘭。當戴蘭站在他面前,一撩長發,沖他微微一笑的時候,他立刻變得不好意思,語氣中全沒有了剛才的自信:“……你是‘海鷗’嗎?”戴蘭燦然一笑,點了點頭。宋小寧立即顯得挺高興,偷偷打量一眼面前這位文靜內秀的女大學生,這是“海鷗”嗎?這是那個讓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小精靈”嗎?他眼睛裏閃過一絲驚喜,把那束花遞到了戴蘭面前:“送給你!”戴蘭接過這束殷紅的玫瑰花,她並沒有喜形於色,只是極平靜地道了一聲“謝謝”。接花的一瞬,她的目光落在了宋小寧的斷臂上,立刻像觸電一樣彈開了。她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痴情小夥子是一個犯人,而且只有一隻手。宋小寧並沒在意她的失態。正值吃晚飯時間,他提議出去吃麻辣燙。戴蘭本想說“不”,但面對宋小寧那雙真誠的眼睛,她不忍心讓他難過,便點了點頭,跟着他出了校門。麻辣燙館裏生意很紅火,鍋里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兩人都沒怎麼吃,也沒有說話。戴蘭一直低着頭,目光始終落在面前的油碟里。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與小夥子在一起吃東西。短暫的沉默之後,宋小寧終於打破僵局:“‘海鷗’,我終於見到你了。從接到你的信的那一天起,我就想見見你,想看看這隻給我帶來力量和勇氣的‘海鷗’到底是啥模樣。我無數次在夢裏為你畫像,你的許多信件我都能背誦……”戴蘭依然低着頭,一言不發,靜靜聆聽他的述說。“請你別誤會我今天的來意,我只是想見見你。如果再見不到你,我會瘋的,你和我都清楚,我倆之間差距太大,有一道無法越過的鴻溝。我壓根沒想越過這條‘溝’,監獄和校園不可同日而語,犯人和大學生更是一個在地一個在天。但是我很感激你,在我生命中有這麼美麗的一隻‘海鷗’,她總飛進我的夢裏,每天都給我帶來新的希望。我很感激這個緣分,讓我認識了你。不管明天如何結束,我都會記得你,記得‘海鷗’……”情到深處,宋小寧滔滔不絕地傾述着。戴蘭抬起頭,看着宋小寧那誠實直率又帶孩子氣的模樣,忍俊不禁:“說這麼多,你累不累?”宋小寧立馬打住話頭,傻痴痴地看着戴蘭,眼睛裏閃過一絲慌亂,變得木訥起來:“其實,我就一個意思: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哥?”說完,無限期待地看着戴蘭。戴蘭又是一笑,“本來你就是哥,你比我大。”宋小寧期待的眼神里掠過一絲失落,笑容僵持在臉上,麻辣燙正熱騰騰地咕嘟着……回到校園已是燈火闌珊時,剛走進操場,宋小寧猛地停下腳步。戴蘭一看,就在宋小寧呼喚“海鷗”的地方,赫然擺放着一輛警車。當兩位警察走上來的時候,宋小寧小聲地對戴蘭說:“他們抓我回去。我是偷跑出來的,可能還要加刑……”戴蘭的臉變得煞白,聲調里有一絲哭腔:“你何苦呢?”當宋小寧被押上警車的那一瞬,戴蘭捂着臉,她哭了。宋小寧付出的“代價”是慘痛的。雖然最終沒被認定為“越獄”,而是“脫離管教”,他還是被記過一次,關了7天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