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雁門城關夾山而建,在距離關內數里的平坦之處,依着地勢,築有一片巨大的營房。最前那密密麻麻的簡陋之所,便是兵營。西北角是馬廄,裏面關着數量驚人的等待投入戰鬥的戰馬。對面器械庫、糧草庫。營房的中間,一間佔地闊大,突兀拔起,看起來和這兵營有點格格不入的豪舍,便是新建起的專供匈奴將帥或來此督陣的西涼高官貴胄居住的地方。
西涼皇帝,自稱天王的劉建,數日前親自來此迎敵督戰,自然落腳在了這裏。
將近三更,屋中燭火煌耀。伴着一陣野獸般的低嗥之聲,一個留着辮髮、赤露着彪悍體格的黑皮壯漢終於停下了身體的聳動,翻在一張帶着雕飾的大床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子從他身下偏過半張臉,艷面鳳目,含情脈脈,媚笑道:“天王對我可還滿意?”
這女子乃是慕容喆,壯漢便是西涼皇帝劉建。慕容喆今夜一到,便被迫不及待的劉建接來了這裏。
攻城略地固然是首要目的,但終於得手了這個原本對自己不屑一顧的慕容氏美人,叫她雌伏於自己身下,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叫他的男子虛榮,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更何況,一想到自己今夜美人在懷,而李穆或正掉入自己所設的計中計里,劉建便感到熱血沸,見慕容喆又刻意討好,愈發得意,哈哈大笑。
“天王,非我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我總有些不放心。”慕容喆想了下,出言提醒。
“以我李穆的了解,他不似如此容易上當之人。我皇兄的人馬尚未開到。天王你還是小心為上,多派些人出去刺探接應,萬一生變。”
“公主放心。李穆他再狡詐,也不會想到我安排下了如此連環之計!你等着,看我如何替你慕容氏復仇。等砍下李穆的腦袋,奪了長安,我便封你為後,你我一道共享天下!”
他越說越是興奮,盯着未着寸縷的慕容喆,眼睛裏露出淫邪之色,將她一把摟了過來,正要再次大展雄風,耳畔聽到遠處隱隱傳來了一陣喧囂吶喊的聲音,聽方向,似乎來自城關那邊。
劉建停住,循聲轉頭,眼中露出遲疑之色。
“天王——不好了——”
伴着一陣紛至沓來的凌亂腳步聲,又一道充滿驚恐的聲音,突然在外頭嘶喊了起來。
“李穆的軍隊開到了!城關告急——”
劉建一把推開懷裏的慕容喆,從床上跳了下去,胡亂抓了衣裳披起,打開門,箭步而出。
夜的寧靜,就此被突然打破。在此起彼伏響個不停的尖銳哨令聲中,整個軍營都騷動了起來。
匈奴士兵從睡夢中被驚醒,胡亂抓起刀戟,奔出營房,連隊列都來不及整理,便朝着城關涌去。
“怎麼回事?”劉建一把抓住迎面奔來的副將,厲聲問道。
這副將負責夜守城關,等候着烏干一行人馬的凱旋,本就認定是穩操勝券,守備鬆弛,加上軍中上下,人人都知天王今夜喜迎慕容公主,營房中間的那間豪舍里,想必連夜正在上演着洞房極樂,上行下效,營中非但沒有半分警惕,連那些城頭上的守衛,為驅趕瞌睡,就在李穆軍隊在夜色掩護之喜愛,無聲無息地抵達了城下,他們還在相互私傳着燕國公主如何媚動天下,以色事人的種種風流韻事。
結果可想而知。
面對着李穆親自帶領軍隊發動的突然攻城,副將從睡夢中驚醒,措手不及,一邊緊急召人守衛城關,一邊匆忙趕來向劉建通報消息。
“天王!左將軍怕是已經遭遇不測!否則怎會放任李穆連夜打到這裏,事先卻沒有半分消息傳來?這不是在害天王嗎?”
匈奴兵野戰悍勇,尤其平地之上的騎戰,戰力過人,但守城,卻從來不是他們的強項。
這也是為何,在慕容替的軍隊到來之前,劉建千方百計,要將李穆軍隊阻在石口的主要原因。
而現在,他此前最擔心的一件事,還是發生了。
李穆竟避開自己所設的耳目,毫無預兆,於深夜時分,兵臨城下。
即便此刻,自己開門想要出去野戰,也是沒了機會。
他的臉色大變,眼皮不住地跳,眺向城關的方向。
那裏火光熊熊,照亮了半邊的夜空。
“慕容替是死了嗎?為何還是不見人影!”
劉建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命人速速喚起全營軍士,從趕過來的隨從手中接過自己的披掛,匆匆穿戴完畢,跨上戰馬,朝着城關疾馳而去。
慕容喆從床上慢慢地爬了起來,穿上衣裳,走出去,爬到營房的瞭望台上,朝城關的方向看去。看了良久,她又轉頭,望向營房東北角的那個方向,漸漸出神。
……
東北方向,一處由數重守衛看守起來的隱秘營房裏,一燈如豆。
昏暗的燈火,照出牆上一對母子的身影。
這裏雖然偏僻,但方才外頭突然發出的那些動靜,還是傳了過來,以至於驚醒了沉沉睡夢中的孩子。
雖然從出生的那一日開始,這個名叫“小七”的孩子,便跟隨自己的母親一道,被禁錮住了腳步。
他雙足丈量過的最遠的距離,是位於燕宮中的那個四方院落。他雙眼見過的最開闊的風景,是仰頭那片四方天空裏的冬雪夏雨,一行歸鴻。
但這一切,都沒有阻止他的長大。
小七眉目純明,平日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但知道很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知道母親和自己為何會和父親分開,知道有一天,他會尋到自己和阿娘,將他們一起接走,從此再不分開。
他還心心念念地記着一件事。
小七是他的乳名。因為高家和他同輩的男子裏,他排行七,所以阿娘叫他七郎。
他是高家的七郎君。
他還沒有大名。
阿娘說,他的大名,要留到以後,讓父親給他起。他盼望着這一天,能早日到來。
就在今夜,睡夢中,他再一次地夢到了父親,那個他從出生后,他便沒有見過,卻根據阿娘的描述,悄悄地在腦海里,已是想像過無數遍的人。
那個叫做父親的男人,他應該又高又瘦,聰明而博學,溫柔而堅毅,勇猛而無畏,他有一雙明亮而有神的眼睛,他會來到這裏,像個英雄一樣,將自己和阿娘帶走。
他被外頭傳來的那一陣喧囂之聲給驚醒了,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揉了揉,立刻就醒了過來,爬起來,喚了聲阿娘,投到了她的懷裏。
蕭永嘉將嬌兒摟入懷中,側耳凝神聽着一陣陣遠處傳來的彷彿軍士作戰發出的吶喊和廝殺之聲,片刻之後,牽著兒子的手,帶他來到那扇窗前,推開窗戶,望着那片在遠處城關方向的夜空中跳躍着的火光。
“阿娘,是阿耶來救我們了嗎?”
小七看了片刻,仰頭望着母親,小聲地問。
蕭永嘉眉頭微蹙,收回視線,低頭注視著兒子。
她清楚地看到,在他那雙和他父親肖似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縷小心翼翼的彷彿極力剋制着的期待光芒。
她壓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內疚和傷感,正想回答兒子的話,突然,身後傳來了一道女子的聲音:“小七郎,姨來告訴你,你聽好了。那不是你阿耶來救你們,是你的姐夫來攻打城關。他不是要救你們,而是要害你們。”
蕭永嘉轉頭,看見慕容喆不知何時竟也來了這裏,就立在他們的身後。
她身上的衣裳還算整齊,頭髮卻有些蓬亂。或許是燈火太過昏暗的緣故,她的臉色看起來白里泛青,目光閃閃,視線落到小七的臉上,神色似笑非笑,透着些古怪,和從前每次出現在蕭永嘉面前時的模樣,很是不同。
蕭永嘉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當年從她產子,被慕容喆擄到北方囚禁起來的這幾年,雖失去自由,但憑心而論,就俘虜的身份來說,自己母子所得的待遇,算是不錯的了。
尤其慕容喆。每次出現,對自己總是畢恭畢敬,甚至告訴她許多外頭正在發生的事。在小七兒的面前,也是口口聲聲,自稱為姨。甚至有一次,竟還易容成了洛神的模樣,哄他,說自己便是他的阿姊。
蕭永嘉一直冷眼旁觀。雖然漸漸疑心她那種異樣舉動的目的,但這麼久了,從沒見她似今夜這般反常。
小七抬頭,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母親。
蕭永嘉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後背,轉向慕容喆:“你怎會在此?”
“我怎的不能在這裏?長公主,你是個聰明人,我阿兄送你來此,目的為何,你應當知道。你聽到外頭的動靜了吧?李穆已經打過來了。匈奴人很快便要支撐不住。劉建也很快就會拿你母子去威脅李穆,好換取一個喘息之機,等我阿兄的到來……”
“長公主,這幾年,我自認為待你不薄,處處護你周全。我早就料到會有如此一天,我是不想看到這一幕的,我想救你和小七郎。實話告訴你,就在不久之前,我失手被擒,囚於長安之時,告訴過李穆和你的女兒關於你和小七郎的下落,說我願意幫助他們,救你們回去。但是……”
慕容喆盯着蕭永嘉,唇角動了一動,面上露出一個帶了點扭曲似的微笑:“長公主,你們母子實在可憐。李穆和你的女兒,他們看起來似乎並不願救你們,拒絕了我的善議……”
“你的何等善議?”
蕭永嘉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容我猜測一下,慕容公主,你是否別有幽情,本想借這機會自薦枕席,或是所謂的甘心服侍?你口口聲聲,說是給他們一個救我母子的機會,實不過是在脅迫罷了。你且聽好,他們拒了你,才是我所樂見。”
她望着慕容喆,笑了一笑。
“你們囚禁了我母子這麼多年,你以為我還會執着於生死之事?活着固然是好,但真若臨到死日,受之便是。慕容公主,我倒是可憐你,空有頭銜,花容月貌,又一身的心計和本事,你卻到底是在為誰而活?”
她放下了懷中抱着的稚子,讓他站在地上,自己蹲了下去,凝視着他那一雙純明的眼睛,說道:“七郎,阿娘曾告訴過你,阿耶這些年,一定在到處尋找我們。你阿耶,他是個英雄,可是英雄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倘若萬一,在阿耶能找到我們之前,壞人就要出來,拿刀劍對着我們,你怕不怕?”
小七似懂非懂,卻搖頭道:“阿娘,我不怕。要是壞人拿刀劍出來,我會擋在阿娘的面前。”
蕭永嘉眼底湧出一層淚光,將兒子再次抱入懷中,用力地抱了一抱。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之聲。
彷彿有人來了。
慕容喆的臉色愈發難看,頓了一頓,冷冷地道:”長公主,你既也如此不識好歹,便休怪我無情。劉建的人已是來了。等我走了,你再後悔,也是晚了。”
屋外忽然起了一陣異響。彷彿有人發出了一聲呼救般的驚叫,但那呼叫還沒來得及出口,便又消失了下去。
一切再次歸於寧靜。
慕容喆猛地回頭。
“怎麼回事?”
她喝了一聲,朝外疾奔而去,剛跑了幾步,突然定住了。
一個軍中老兵模樣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從門外的那片暗影里現身,臉孔被夜色所藏,看不清楚,唯手中的一把長劍,青鋒在燭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道暗紅色的森芒。
那是血。還帶着熱度的,裹着劍鋒,一滴滴地流淌,滴落在那男子腳前的地上。
這一幕雖然意外,但慕容喆的反應卻極快。
幾乎就在眨眼之間,她已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一個轉身,就要撲向身側的長公主母子。
但那老兵手中的劍鋒,卻比她的反應更要快上幾分。
她才轉了個身,頸側一涼,那柄帶着血的利劍,便已架了上來。
她感到皮膚一痛,立刻停了下來。
“你是何人,敢在此撒野!”
慕容喆聲音僵硬,斥道。
老兵一個反手,劍身迅如閃電,又擊了過來。
“啪”的一聲,她手中的匕首,脫手而出。
“慕容公主,這幾年,勞你看顧我的妻兒,我高嶠,今日來接回他母子二人。”
那老兵話語低沉,話音落下,抬肘,重重擊了一下她的後頸。
慕容喆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阿令,是我!我來遲了!”
那人轉身,朝着一旁已是驚呆了的蕭永嘉大步而去,到了她的面前,張開雙臂,將她一下緊緊地擁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