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夜
蘇南扭頭就走,她穿着皮靴濺一路濺起無數泥點,從“仙樂斯”走到停車場有大一段的距離,雨越下越大,先還能碰見幾個群演,再往前走就沒人了,大家縮在屋裏躲雨,整條路上就只有蘇南一個人。
影視城冷冷清清,有劇組在趕夜間戲的地方點綴着許多燈,男女主角淋在雨中互訴衷腸,可蘇南走的這條路上只有昏黃路燈,照得整條路凄凄惶惶。
夏衍一直都跟在她身後,保持着一步開外的距離,蘇南走過影視城內搭造的小外白渡橋時,猛然一陣風,把她手上撐的傘吹得翻過去,她瞬間就被雨水澆濕了。
夏衍上前兩步,將她嚴嚴實實蓋在傘下。
蘇南在他懷裏掙扎,但夏衍把她箍得牢牢的,不讓她掙脫,高中畢業之後,他就沒做過這麼幼稚的事了,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情緒外露都只和蘇南有關。
夏衍幾乎是一夜未睡,讓他睡不着的不是黑咖啡,也不是蘇南那張妖嬈的旗袍照,而是孫佳佳說的那句話,她可能會嫁給別人。
被孫佳佳一語道破他最深的恐慌,他放棄了眾多競爭者爭奪的職位,放棄更能提升資歷的工作,一心回國,是因為蘇南,他發現自己承擔不了失去的後果。
那是他進了校園開始就瞄準的職位,他並不比別人優秀的更多,他只是知道目標在哪,當年一起參加競賽的六人組,上了好學校後有的默默無名,有的投身科研,只有夏衍在參加比賽之前就明確自己的方向在哪。
蘇南被夏衍圈在懷裏,剛剛冷雨兜頭澆下,早上貼得暖寶寶早就不熱了,皮靴里也灌進雨水,整個人凍得發抖。
夏衍扯開大衣罩在她身上,蘇南執拗着不肯動,遠處劇組的燈光投映在她漆黑的眼仁里,星星點點,倔強的眼神彷彿含着無數淚光。
夏衍隔着大雨吻她的面頰,嘆息着親吻,兩個人臉上都是水,蘇南從他眼底看見心疼,她不掙扎了,但也不看他。
“我們上車再說。”這把傘根本無用,兩人緊緊相貼的那部分乾燥溫暖,其餘的部分全都冰涼透濕。
蘇南還是上了車,她坐在副駕駛,夏衍發動車子,打開暖風,替她脫掉濕大衣,掛在椅背上,絞乾了圍巾讓她擦頭髮用。
暖風熏熱了蘇南的臉,凍僵的指尖也漸漸有了溫度,她問:“你怎麼來的?”
他回答:“我找到了你的微博。”
他在國外是沒有社交帳號的,蘇南找過,她在董麗娜的關注列表裏翻了又翻,從第一個翻到最後一個也沒有找到夏衍,沒想到原來他也會幹這種事。
蘇南在微博上反而說得更多些,她轉了唐栗的微博,在評論里回復粉絲說可能要串個年代戲,試試拍電視劇好不好玩。
今天一早就發了微博,配上一張暗沉沉的天空,告訴她的五十萬粉絲,她去上工了。
夏衍又點進唐栗的微博,找到她之前發過的劇組照片,鎖定車墩,處理完工作,馬上趕了過來。
“車裏有水嗎?”
蘇南搖頭,夏衍的頭髮全濕了,脫掉了外套毛衣,只穿着一件白襯衫,看上去更像十八歲時的他。
這個人太熟悉又太陌生,他們分別的時光發生了許多事,不再知道彼此的喜好,也不再知道彼此的傷痛。
夏衍又嘆息一聲,蘇南烏沉沉的眼珠顫動一下,他以前是從不嘆氣的,好像整個世界都盡在他的掌握中,好像什麼事都能夠解決。
蘇南脫掉靴子扔到後座,赤着腳把緊緊貼在皮膚上的濕襪子脫掉,她擺出一付不怕夏衍看的姿態,故意露出被襪子緊緊裹住的豐潤肌膚。
夏衍的目光並沒有在她的身體上停留,他把脫下來的干毛衣遞過去給蘇南蓋在身上,這輛車大概是二手的,應該有些年頭了,暖風打了半天身上還是不熱,
蘇南不肯給他好臉,她想趕他下車,可外面夜色深濃瓢潑大雨,正當她情緒膠着無處緩解時,唐栗發來了微信,八卦的問蘇南【來接你的是你男朋友嗎?】
說著配了一張圖,是兩個人的背影,蘇南調頭就走,而夏衍緊緊跟在她身後,一把紅傘一把黑傘一前一後,暗色調的天空濛濛地水霧中兩人光是背影就很奪目。
這張照片拍得非常有美感,像一張油畫,亮點是那把紅雨傘,蘇南盯着看了很久,想起一中論壇精華帖里的一張舊照片。
和這一張差不多,也是蘇南在前面走,夏衍跟在她身後,手裏還拋着籃球。
春天白色木繡球花開滿了校園,兩個穿着校服,走在紅牆白花間,被校園採風記者偷拍下來,印到了校報上,配的字是“風華正茂”。
在智能機還沒普及的年代,這是他們倆為數不多的幾張合照之一。
蘇南記得那是夏衍是在跟別班打比賽,別人的女朋友曖昧對象都早早準備好了毛巾和水,蘇南坐在球場邊,胳膊里還夾了一本英語書,假裝不在意這場球賽。
七班和六班對決,夏衍是場上的得分王,搶籃板之後回頭直直看向看台,所有的女生都穿白上衣藍褲子頭髮紮起來,蘇南沒有例外,卻是例外,她永遠是最顯眼的那一個。
夏衍大汗淋漓向看台跑來,那時他們還沒有確定在談戀愛,他還沒有把她拉進體育樓吻她。
幾個女孩對夏衍遞出手裏的水瓶,孫佳佳手裏的那一瓶被陸豫章抽走了。
夏衍除了蘇南,誰也沒看,頭髮被風吹得飛揚,陽光落在他身後,畫出一個光圈,他沖蘇南伸出手,蘇南臉上鎮定,手裏的英文書捲成了捲兒。
照片上兩個人穿過學校花廊去買水,蘇南給他買了礦泉水,他從冰櫃裏翻出一支可愛多,塞到她手上。
蘇南想到這些,心口抽動。
蘇南沒有回復,唐栗發來了好幾個小愛心,又告訴了蘇南一個好消息。
蘇南在《紅樓金粉》客串的角色是當□□星,今天拍了幾個特寫鏡頭,為了連戲,她還得再來一次,這一次蘇南會有兩句台詞。
有台詞又不一樣,薪資繼續往上提,按照副導演的拍攝進度表,是在半個月之後,蘇南理所當然答應了,把這事提前記錄在日程里。
車廂狹小,一點點聲音都震顫耳膜心房,兩個人唇畔漏出的呼吸都像是在彼此纏繞,夏衍沉默地等待着,等她的注意力收回來時,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掙開:“你有事沒告訴我。”
不是疑問,他肯定有什麼秘密被她深藏,她計較的事,下雪的那天已經都計較過了,再計較也不會這麼堅決。
雨水不斷沖刷着車窗,車窗外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窗前升起一團團霧氣,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安靜到她好像能聽見夏衍胸膛里心臟跳動的聲音。
此刻的氛圍和夢境重合,蘇南把頭靠在椅背上,臉扭向車窗,雖然一個字也不肯說,可心裏反反覆復在重放宋淑惠的那句話,和老蘇甩出去的巴掌。
夏衍發動汽車,從車墩開回市區,一路上蘇南都不說話,直到夏衍開到酒店:“你的大衣濕了,我那裏有一件。”
蘇南知道這是夏衍的伎倆,但這一刻的勇氣讓她覺得自己能破釜沉舟,既然事情是在這裏再次開始的,就在這裏結束。
她勇敢走進電梯,又走過酒店的長廊,夏衍打開門,在蘇南去拿大衣的時候,從背後擁抱她:“只要你想說,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我可以替你分擔。”
這是蘇南最喜歡的擁抱姿勢,從背後整個抱住,感覺自己被牢牢保護着,蘇南的勇氣飛走了,這個秘密她在心裏壓了六年,壓得她喘不過氣。
夏衍從落地玻璃窗上觀察她的表情,蘇南的臉像是映在外灘燈影霓虹里,他把她抱起來,抱到床上,掀開被子,用對待小女孩的態度來對待她:“舒服一點躺在床上說好嗎?”
蘇南其實就是個孩子,她沒有長大,那時候的夏衍沒有能力和精神力照顧這個孩子,現在他有了。
蘇南蜷在床上,她已經軟化了,她想傾訴,哪怕有一個人分擔這件事也好,夏衍偏偏在這個時候跪在了床邊,關掉枱燈,關掉吊燈,關掉屋裏所有的燈,只有窗外霓虹送進來一點光亮。
他就跪在床邊,乾燥溫暖的手掌撫摸她鬢髮,從額角摸到耳朵,反反覆復用這種辦法來安慰她,另一隻手探進被子裏,握住了蘇南空落落的手掌。
“想說嗎?”柔軟地吻落下來,落在蘇南額頭上,沿着髮際線吻到耳朵,在耳垂上停留片刻,嘴唇比手掌更軟更溫暖。
蘇南闔上眼,黑暗和溫暖讓她覺得安全,等了很久很久,夏衍的姿勢也沒有變過,他還握得那麼緊。
蘇南悄悄發抖,於是夏衍爬上床,掀開被子,敞開懷抱緊緊抱住她,她哭聲終於抑制不住,她抽泣着開口,語調破碎:“我不是……我不是爸爸的女兒。”
這就是那一天,被宋淑惠喊破的秘密,老蘇沒有反駁她,蘇南在門口站了那麼久,希望能聽見一聲反駁,粗話也可以,可傳出來的是無力地巴掌聲。
夏衍把她反轉過來,扣住她,把她緊緊埋進胸膛,給她一個深長地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