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番外·前世卷

146.番外·前世卷

蔣建軍對於趙蘭香的改變非常慶幸,每天下班之後就泡在廚房洗菜做飯,飯好了便催趙蘭香回家吃飯。

他的戰友私底下都說他臉上萬年不化的堅冰跟融化了似的,是稀罕的大事。

蔣建軍聽見了只有苦笑。沒有經歷過那段糟糕的日子,就不會知道正常的趙蘭香是多麼珍貴。他曾經一度下班回家之後頭一件事便是去找趙蘭香,生怕他一個不留神,她就會想不開尋死。

窗檯是她最愛去看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呆在那個地方,某一天周末他跟趙蘭香說自己要出去應酬。但實際上卻是輕輕地掩上門,自己隱匿在走廊里,他想看看他不在的時候趙蘭香在做什麼。

於是他看見了,這個女人從早上一直在窗邊坐着、站着、趴着,從旭日東升一直到夕陽西落,她沒有挪位置,甚至連頭也沒回,也不知道家裏的門從頭到尾都沒鎖上。

但只要她一回頭,她就能看見樓道里的他。

她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最後是蔣建軍佯作回到家裏,叫了她一聲,她才終於挪開目光。回頭望他的那個眼神,映着熔融夕日,有着說不出的孤單和蒼涼。

蔣建軍很快聯繫了裝防盜網的師傅,把家裏的窗戶封得嚴嚴實實,才能放下心來。

漫長嚴寒的冬季過後,大院裏的小孩兒跟花蝴蝶似的鬧成一團,把這份喜意和熱鬧傳遞給了趙蘭香。小孩子們鬧着樓上的她下來一塊玩耍,趙蘭香也果真下去了。

她開始變得開朗、食慾增加,這一點點可貴的熱氣把她整個人都救活了。也許是她把對自己孩子的那份感情寄托在了這群孩子的身上。

蔣建軍呼喚她回家吃飯的時候,湊在她耳邊說:“這麼喜歡孩子的嗎?”

“以後咱們生一個吧。”

“這回我一定會保護好它……讓它做最幸福的孩子。”

他叨叨絮絮地說了很多,說了半天也沒有等到她的回應,他抬起頭來看趙蘭香。

她用諷刺的眼神看着他,默不作聲,漫不經心,一觸即挪開。

蔣建軍喉嚨有些堵,他說:“算了……”

“你不想就算了……吃飯吧……”

趙蘭香低頭繼續吃飯,一聲不吭。這大半年下來,他們的交流已經少得可憐了,蔣建軍也不知道自己發了什麼瘋,有一天竟有這樣的耐心毅力去討好一個女人。而且是近乎卑微地乞求。

蔣建軍認為他做錯了事情,正在試圖補救。她落到今天這幅樣子,他應該承擔絕大部分的原因。

但他從來沒想過,他有一天會愛上她這一種可能。

愛是什麼,只要想起這個詞,他的腦海里就沒有一點影子。無論是年幼時聚少離多的家庭,還是長大后求而不得的感情。少時同他相依為伴的只有年幼的妹妹,家裏的一隻老貓、冷冰冰的保姆。他早已習慣了夫妻之間冷淡的感情,就像他的父母。

就連曾經有過的關於家庭美好的想法,也是同初戀的。但是這段感情最終迎來破滅,他遵從父母的意見,挑選了適合結婚的妻子。努力工作、同樣的聚少離多。他以為這是常態,哪個軍嫂不是這樣熬過來的,一個人獨處的時光總比兩個人的漫長。

他在過去的十六年裏雖然沒有對她產生愛情,但卻有了親情。

她變成這樣,實非他所願。但她變成這樣,他難咎其責。

蔣建軍等着她回答,但她很久都沒再開口,也沒有再抬頭看他,他心酸地說:“吃吧,你愛吃魚。”

“我特意跟食堂的師傅學了做魚,以後你可以多吃一點了。”

趙蘭香迅速地扒了兩口飯,很快鑽回了屋子。

她現在恢復了正常,並不願意與他同寢,而是把旁邊的書房收掇出來自己一個人睡。蔣建軍也不勉強她,雙人的床很大很大,她也僅僅縮在極小的角落裏,抱頭蜷縮,睡也睡不成樣。讓她自己一個人睡的時候,反倒能舒展開來。

她說:“我已經自己一個人睡了很多年了。”

“不習慣有別人。”

蔣建軍覺得她就像一個行走的刺蝟,是專門來扎痛他的心、讓他難受的。

每一句話都能勾起他的愧疚,沒有哪個女人像她那樣厲害。

“又沒說不讓你一個人,我給你收拾收拾好嗎。”

但趙蘭香很快拉出幾塊木板,這是當年他們結婚的時候購入的一張架子床。因為剛開始蔣建軍是和她分房睡的,後來不分房了,這張床也沒扔,拆成了木板存放在儲物櫃裏。趙蘭香就這樣用着拆散的木板,三下五除二地架起了一張床,她有條不紊地清理着板床、鋪上毯子、被子套上被套,動作利落又有力。

她一個人扛着比她還大的床板的時候表情很平靜,力氣看起來很大、動作也很迅速,彷彿男人不在家的每一天,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忙碌而堅強地度過的。

蔣建軍看着她這樣有力又辛苦的模樣,喉結滾了滾,胸口有些悶得難受。

有些事就像一個開關,沒有打開一切都安然無恙,摁下了之後彷彿如決堤的洪水,把塵封的東西都暴露了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蔣建軍從不敢回想過去,只要腦子裏仔細想想,整個人都不好受。

“晚安。”

他凝視着窗外的萬家燈火,再看看她恬靜的睡容,頭一回嘗到了滿肚子的話卻無從開口的茫然。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呢。

……

蔣建軍在積極尋找治療趙蘭香的法子,曾經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她確實有嚴重的抑鬱症。春天來了之後,大院裏的小孩兒陸陸續續上學了,帶走了熱鬧,也帶走了她的快活。

最後還剩下年紀比較大的小胖因為戶口的原因沒有落下學籍,一直呆在大院裏沒能去上學。

蔣建軍已經幾乎能夠想像得到小胖走了以後,她的生活會變成何種模樣。

他開始尋找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的事情,再給她一個孩子的念頭瘋狂地在他的心中紮根。

他們的年紀都不小了,如果那個孩子能保住,他們也算是“高齡”父母了。這幾年如果再不要孩子,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但蔣建軍帶她去做了一次身體檢查,看完檢查結果的他腦子轟然地炸開了,一片眩暈。

婦科主治醫生斟酌地道:“趙同志的身體條件本來也不太好,加上這次小產,孩子的月份太大了,傷了她的根本。她現在年紀也不小,屬於高齡產婦了……生育的風險很大。”

“建議不要孩子。”

蔣建軍拿着病例在窗邊深吸了好幾口氣,目光看向遠方的時候一片模糊。

他有些明白為什麼趙蘭香總愛眺望遠處,因為對着景物的時候,人可以毫無顧忌地流淚。沒有人會笑話你的脆弱,也沒有人會發現。眼眶含着淚水的時候,看着萬家的燈火就像一雙雙深情的眼睛。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永遠地失去了他的孩子,奪走了她做母親的資格。

蔣建軍默不作聲地把病例撕了,讓醫生重寫了一份。拿着這份“偽造”的病例,他鎮定地去找了趙蘭香,含着淡淡的笑。

“醫生說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好。”

“以後飲食要均衡,多吃肉多吃蛋白質高的食物,很快就能恢復健康了。”

街上的人非常多,市中心人山人海,張燈結綵甚至還放起了煙花,蔣建軍來的時候渾然無覺,但做完檢查開着車回家的時候卻感受到了節日的氣氛。原來是中秋到了……

他在路邊的花店買了一束玫瑰花,遞到了趙蘭香的懷裏。

“送給你的。今天是中秋,咱們回爸媽那邊吃頓飯,怎麼樣?”

他停頓了一會兒,看見了趙蘭香搖頭,苦笑道:“好吧,那咱們就在家裏吃吧。”

他打了電話回家通知父母不回家過節了,順道去菜市買了很多菜,準備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經過一年的練習,他已經能做出幾道像樣的小菜了,雖然味道及不上她做的半分好,但總歸能營造出一點過節的氣氛。他花了一個半小時做了魚香茄子、蘿蔔燉牛肉、紅燒鯉魚、糖醋排骨、酸筍雞皮湯、炒空心菜。幾個菜端上來,賣相一般般,但是熱騰騰的,很有家的味道。

蔣建軍擺好了碗筷,他想起還缺了一樣東西。

“蘭香你先吃,過節單位發了月餅,我忘記拿回來了。我去去就回。”

趙蘭香罕見地回應了他,點了點頭。

蔣建軍飛快地跑步去取他的月餅,一手抓着一盒月餅,沉甸甸的,透過月餅包裝,他彷彿聞見了裏邊兒月餅香濃甜美的滋味。

他很快回到了家屬樓下,走到了屬於他們的屋子。

門是開着的,濃濃的飯香味溢了出來。但他清楚地記得,去時屋子的門是關上的。

偵察兵出身的蔣建軍皺起了眉。

“蘭香,我回來了……”

平靜了許久,他聽見了房間裏爭吵的聲音,或者說是他母親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欺騙我們,如果今天沒查出來,是不是想要瞞一輩子?”

蔣母冷靜的聲音透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訓斥,彷彿教訓壞學生的教導主任。雖然沒有罵人,但聲音里鄙薄卻是掩飾不了的。

蔣建軍取了鑰匙把書房的門打開,心裏轟然地墜落。他看見她的臉色唰地發白,那一瞬間他幾乎不敢去看趙蘭香的眼睛。

他沖他母親叫道:“不要再說了!”

他把趙蘭香揪到身旁,捂着她的耳朵。

不堪入耳的話語仍在繼續,不帶髒字卻好比鋒利的刀,能一刀割得人血液橫流。

“你回來得正好!你知道你媳婦她隱瞞你病史嗎,她這輩子都不能生育了,不能生育了啦!”

“你的年紀不小了,跟你差不多大的哪個的小孩不是已經上小學了的,你連一個孩子都沒有。她明知自己不能生育了卻還瞞着你,存心讓我蔣家絕後!”

“我可以接受一個有隱疾的媳婦,但絕不能原諒她這樣故意的隱瞞!”

蔣母苦口婆心地說了很多話,說到最後她憤慨難當,句句誅心,“你不要孩子,但你知道我們盼着孫子盼了多少年嗎?”

趙蘭香突然咬了蔣建軍一口,用力地掙脫了他的手臂,快速地飛奔跑去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一邊胡亂地往袋子裏塞衣服,還等不到蔣建軍過去攔下她,她已經跑出了家門,連腳上的拖鞋也來不及換。

蔣建軍其實可以追上她的,但是他沒有臉面挽留她,一路尾隨着她到了岳父家。

他說:“你別傷心。”

“你在岳父家休息幾天,過段時間我就接你回去。”

趙蘭香甩開他的手,但蔣建軍依舊是拉着她的手,不鬆開。

她平靜地說,“我們離婚吧。”

蔣建軍摸了摸她的頭頂,“不要說這種話。”

“我們能過一輩子的,這是他們的想法,並不能代表我。”

……

中秋節,回到g市的賀松柏也去部隊晃蕩了一圈,他在人家的樓下看着蔣建軍開車帶着她去醫院,看着他們高高興興地大包小包買着菜回來過節。

男人身邊落了一地的香煙,他枯站着等了兩個小時,最終打算回家吃飯。然而這時他卻看見趙蘭香獨自一人背着行李跑出來。

賀松柏清癯的面容閃過一抹濃濃的陰霾,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怒意。

眼下蔣建軍又強迫地同她拉拉扯扯,賀松柏眸色暗沉,迅速地打了一個電話,“嗯,是我,沒錯。來xx路西大街120號,十個人。”

蔣建軍正試圖穩定趙蘭香的情緒的時候,冷不丁地被一群地痞流氓纏上了。驟風暴雨般密集的拳腳落在了他的身上,

蔣建軍雖然能夠以一當十,但對方打完人就跑,他生生吃了悶虧,挨了好幾個拳腳,俊臉上微微挂彩。蔣建軍沒有掛着一臉的傷去岳家造訪,把趙蘭香送上了樓才驅車返程。

不遠處,賀松柏的大哥大又響了起來。磚頭大的通訊工具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哀鳴聲。

他平靜的聲音帶着一抹無法掩飾的愉快,“好了,別鬼嚎了,少不了你們的錢。”

賀松柏正在積極地收集蔣家的罪證,另一面也在調查趙蘭香流產的原因。

總要把一切弄得清清楚楚,他才肯安心。

很快他就查到了一些眉目,趙蘭香流產的那天一個名叫方靜的女人曾經登門造訪,她離開后不久,趙蘭香就打出了求救電話。

原本是要打給馮蓮的,可是趙家那一天根本沒有人在家,家庭電話響了幾次便停歇了。

賀松柏是開工廠做生意買賣的,短時間內“香柏”迅速崛起,生意做得大,招惹的是是非非接踵而來。他取出一部分的利潤拿來雇傭退伍的特種兵、有拳腳功夫的師傅當公司的保全。

他直接讓人把方靜綁了過來,矇著她的眼睛,關了她一天一夜,這個女人把什麼都招了。

他踩着女人的手,用力地碾了碾。從她的錢包的夾層隱秘處掏出了一張照片。

賀松柏暗沉的眉眼彷彿如驟然擦亮的火光一般,粲然含笑,他溫和地道:“這張照片早拿出來不就沒事了?”

他展開了折起來的照片,滿意地觀賞了一遍。

部隊家屬樓。

蔣建軍回到家換下了掛了彩的便裝,他被刀刺了兩下,手臂留下了划痕。

他敷完了葯,看着桌上精心準備的飯菜一動未動。桌上胡亂扔下的月餅也無人問津,開開心心的節日被攪和得一團糟糕。

他吃着涼了的菜,用冷掉的湯水泡着米飯吃。街上的熱鬧和屋裏的冷清形成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讓蔣建軍不可避免地想着她,想着她在這間屋子裏過的無數個應該熱熱鬧鬧、最終卻冷冷清清的節日。

蔣建軍抹了一把臉,沉默地獨自吃完了一桌的菜。

……

十一月份,進入初冬。

熱了一個秋天之後,街上的人終於換下了薄薄的衣衫,穿上了外套。

趙蘭香在娘家住了一多個月,馮蓮和趙永慶都沒有開口問她什麼時候回家、要住到什麼時候。

小虎子已經二十歲了,念的是警校,長得高大又俊俏。皮相白白凈凈的,但課業成績數一數二,身手一點都不差。他攔下了父母的父母的疑問,拍着胸脯跟姐姐說。

“姐,以後就跟我一塊過日子吧。”

“等明年我畢業了,我的工資夠養你呢!”

小虎子和姐姐年齡差距很大,小的時候是姐姐把他親手帶大的,他也跟着姐姐過了很多年。小虎子盼着外甥盼了很多年,也知道姐姐對肚子裏孩子的愛護。這回的孩子又是腳滑摔跤流產的,說出來小虎子都不信。

他放假在家的時候就給姐姐做飯吃,熬湯湯水水給她補身體。他知道她愛吃酸的東西,弄了好多酸食給她開胃。

趙蘭香看着這個日漸高大、逐漸承擔起肩上責任的弟弟,感慨良多。

她握着小虎子的手說道:“哪裏能跟你過一輩子呢?”

“小虎子以後也要結婚的,等過段時間姐姐會找份工作,不要你養活。你那點死工資,還不夠爸媽塞牙縫。”

小虎子清俊白凈的面龐爬上一抹紅意,他摸了摸後腦勺。

“我會努力地工作,破很多案子、拿很多獎金,到時候讓你知道警察的死工資也能夠養活你的!”

他喜歡跟趙蘭香聊天,趙蘭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平時閑聊時已經把很多信心透露給自己這個“神探”弟弟了。小虎子把這些線索整合在一起,已經是出離憤怒。

趙蘭香同弟弟說她是踩到廚房漏下的油才腳底打滑的,但深知姐姐秉性的小虎子知道,她絕不會讓她心愛的廚房沾一絲絲油煙。那時候的地板怎麼可能會有一灘油呢?

一個半月以後蔣建軍再來找趙蘭香的時候,小虎子摁住了姐姐:“你別出去,我給姐夫談點話。”

小虎子把蔣建軍領到了離家不遠處的偏僻林蔭道上,還沒有開始說幾句話拳頭就已經招呼上了。

兩個人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小虎子正值年華最好的時期,身體各項指標數據都是巔峰狀態。但蔣建軍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他經驗豐富又正值壯年,讓出一隻手也能打贏小虎子。但是他看着出離憤怒的小舅子,漸漸地不還手了、很快就在打鬥中落了下乘。

小虎子說:“你還敢還手,我打的就是你這種背信棄義的無恥之人!”

“你當面跟我交代清楚,你跟那個方靜到底糾纏了多少年,你知道是她害得我姐姐流產的嗎?”

小虎子和他打得筋疲力盡,整個人把他摁在地上,用手掌拍了拍他臉,青年俊俏白皙的面龐透露出一抹兇狠。

“我姐姐是很善良的人,這輩子都沒有傷害過別人。溫柔漂亮又有文化……”

“如果不嫁給你,她會過得很幸福的。”

他喘了一口氣,對着蔣建軍道:“你害得她兩個孩子都沒了,你還有臉來我趙家?”

小虎子鬆開了他的衣領,站了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冷着臉離開了。

他走着走着的時候看見了趙蘭香,她撐着傘瓢潑的大雨傾盆而下,她從懷裏掏出另外一把雨傘。

“拿着吧,別淋濕了。”

g市就是這樣一個溫暖多雨的地方,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總是在雨季中度過。

趙蘭香走到了蔣建軍的面前,問他:“你今天來是幹什麼的呢?”

“決定好,要離婚了嗎?”

蔣建軍躺在濕潤的草坪上,如水柱的雨水打在他的面龐,濕淋淋的,下一秒他的腦袋上便出現了一把素藍的大傘,替他遮住了風雨。

蔣建軍擦了一把嘴邊的血跡,迅速站了起來。

他打量着她,她仍是沒有長肉,依舊清瘦又孱弱,可能是那個消息讓她傷透了心。

他用力地抱住了趙蘭香,呼吸急促又慌亂,“跟我回家好嗎,蘭香?”

“我不要離婚,我不能沒有你。”

一個半月不見,蔣建軍變得滄桑了許多,他的眼裏佈滿了疲倦的血絲,眼窩深深凹陷,腮幫長滿了絡腮鬍。少了昔日一絲不苟的英挺,多了一分潦草狼狽,落拓不羈。仍是英俊得逼人的眼,他卑微的乞求,那黑得發亮如同深海一般的眼瞳,能讓人頃刻間心軟下來。

趙蘭香平靜地道,“如果我讓你把方靜送去坐牢,給我的孩子一個公道。”

“你辦得到嗎?”

她把手裏的雨傘交給了蔣建軍,自己打開了另外一把,但是蔣建軍把手裏的傘扔掉了。

他的臉上有着執拗和瘋狂,他用力地禁錮着她的腰不放開。

蔣建軍說:“最近家裏出了很多事,我處理完這些雜亂的家務事,才能來找你。”

“你就是我的妻子,這輩子永遠都不會改變。”

偌大的屋子少了一個人的時候,會安靜得讓人感到孤單。尤其工作時的熱鬧退散之後,再回到冷冷清清的屋子,這種強烈的孤獨感會越發濃烈。

蔣建軍打量着寂靜的屋子,眼裏看到的每一處都會不覺地浮現起這個家的女主人的身影。

彷彿處處都留下了她單薄地倩影。

蔣建軍調動了崗位之後,每天按時上下班,以前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趙蘭香。洗菜做飯,呼喚她回來吃飯。趙蘭香就算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待在屋子裏吃飯、看書,也能讓這個屋子變得有生氣。

蔣建軍偶爾做着飯的時候會想着過去的十幾年裏,她也是這樣由笨拙到熟練、漸漸學會做飯的。整理的屋子的時候,他會發現她其實是個很熱愛生活的人,屋子裏佈滿了她的氣息,一個個精巧的小物件都帶着她的風格。屬於他氣息,在這個屋子裏着實淡了點。

但是趙蘭香離開了,她留下了離婚的要求,毫無留念地離開了。

家裏那隻為了討她開心,新抱回來的小奶貓還在他的腳邊蹭着,嗚嗷地叫着讓他把妻子找回來,但她從來沒有回來的消息。彷彿他這匆匆的十七年,到最後只剩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一般。

蔣建軍耐心耗盡了,打破了最後的底線,主動來岳家跟妻子求和。他的聲音沙啞極了,罕見地含着懇求和委屈。

“跟我回家吧。”

趙蘭香把手裏的傘繼續讓給了他,平靜地重複了剛才的那句話:“如果你能把方靜送入牢裏。”

“如果你做不到,我會親手辦的。”

她頂着瓢潑的大雨,飛奔着跑回了家。

……

趙蘭香回家之後的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回娘家的一個月裏,婆婆曾來找過她兩次,方靜也來找過她一次。

婆婆說:“當初我不應該強迫他,棒打鴛鴦,讓他傷心之下匆匆領證結婚。”

“前段時間對你說了重話,媽很抱歉。但是……請你體諒,我們是真的想抱孫子了。我和他爸已經老了,再過幾年就走不動了,闔眼之前就盼着見一見他的孩子。我們蔣家叔伯哪個不是早就抱上孫子的,但擱我們這建軍這根獨苗苗連孩子都沒個影兒,媽就狠心當這個惡人……你要怨就怨我。”

方靜說:“對不起,我是真心喜歡建軍的。”

當然這兩個人全被放假在家的小虎子轟了出去,他拿着大掃把一棒打在方靜的身上,“破壞軍婚是違法,你不知道?”

趙永慶也忍無可無地黑着臉,皮笑肉不笑地同蔣母說:“去打離婚申請,批下來了我大妞保證麻溜地簽字。”

“大妞敬你是長輩,不會說重話。我就說一句,人不能倚老賣老,凈丟人臉!慢走不送!”

趙家父子把人攆走了之後,家裏一片寂然。

馮蓮捂着嘴含淚着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這樣……”

“是媽媽隱瞞了你的病情,我想好歹給你一段耳根清凈的休養時間,人不能這樣忘本,你是沒給他們家生過孩子嗎?”

“你有過兩個孩子,他們沒有好好保護好你,讓你受傷讓你難過。我可憐的妞妞。”

她抱着女兒哭了起來,年近六十的人了,老淚縱橫。

趙蘭香原本覺得離婚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但是眼下一看,心裏揪着疼得厲害,她對父母實在愧疚極了。

她摸着馮蓮的頭,“媽媽不要難過。”

“我已經不傷心了,真的。”

趙蘭香決定去找婆婆,乾脆利落地同她談簽離婚協議書的事。婆婆怕她不同意,答應她兩套房產連帶一萬塊的補償,趙蘭香細細地看着離婚協議書,淡淡地問:

“你確定真的要我簽嗎?”

蔣母點頭。

趙蘭香平靜地抿唇笑,迅速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深深地看了婆婆一眼,“希望你以後不會後悔。”

“永遠也不要再來找我。走到如今這一步,一刀兩斷,恩斷義絕最好。”

趙蘭香沒有拿蔣家的這些補償,但蔣母生怕她沒有補償會到處亂說話似的,趙蘭香淡淡地道:“要是非得給,就替我把它們全都折成錢,捐給山區貧困孩子吧。”

“記得捐款了之後把憑據寄給我。”

她留下了離婚協議書,拎起包果斷地走出了蔣家。

趙蘭香迎着冬日稀薄的日光,伸手迎接着溫暖如金汞的光線,眯起眼揚起唇淡淡地笑了。

在她並不知道的角落裏,一直有身形清瘦的男人默默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見她笑了,他也由衷地笑了,替她開心。

因為他的蘭香,無論遭遇何等挫折,都是帶着一身的溫暖。

不氣餒、不自棄。他等着她像浴火的鳳凰一樣,展翅高飛、驕傲又美麗。

……

趙蘭香開始籌劃起了開自己個人服裝店,九十年代的服裝發展得已經很不錯了,紡織工廠遍地開花。但是市場上流動的產品質量卻良莠不齊,工人們為了趕工、趕業績,生產出來的衣服實在難以滿足愛美的女性的需求。

趙蘭香把自己的存款取了出來,拿了一部分出來盤鋪子。

她看上了一個三岔路口交匯點的店鋪,附近新建了許多新型小區,無論是客流量還是人群的購買力都是很可觀的。這個鋪子盤下來比較困難,因為位置好,很是搶手,租金肯定也很高。

但趙蘭香估計錯誤了,她去打聽價格的時候,鋪子的持有者曾先生說:“我要出國了。”

“但不想把店面租給餐飲業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生意人、聽你是做成衣的,我就放下心了。如果你願意一口氣租五年,可以300塊一個月租給你。”

趙蘭香聽到這個價格,差點驚住了。

這種臨近鬧市、位置顯眼的旺鋪,僅僅三百塊便能租下,對於趙蘭香來說簡直無異於意外之喜。雖然便宜,但趙蘭香不敢貪圖便宜。

她讓小虎子幫她打聽這個曾先生的情況,小虎子說:“我問過了同事,這個人月前確實辦理了移民手續。下個月也要出國了,估計是急租,而且——”

小虎子的一對桃花眼熠熠生輝,“說不定人家是聽說你有個做警察的弟弟,忒放心了,於是便宜租給你了呢?”

這麼貧嘴,趙蘭香忍不住擰了他一下。

“好啦,我知道小虎子很厲害了。什麼時候當警察的小虎子給我帶個弟媳回來讓我們掌掌眼,那才是真的厲害。”

小虎子聽到這個立馬就慫了,他打着哈哈地說:“要打掃鋪面衛生的時候,記得叫上我,我帶一幫兄弟來給你做苦力。”

趙蘭香含笑地應下。

趙蘭香是恢復高考那一年第一批的大學生,因為當初考慮過丈夫常年出任務、不在家,趙蘭香怕自己太清閑便報考了離家最近的z大。四年學習下來,她的基礎知識很紮實。

雖然當年她畢業后便拒絕了國家包分配的工作,選擇了當全職主婦。但趙蘭香平時真沒有閑下來,每個月都有按時給工廠設計服裝樣式,努力攢自己的小金庫。多虧了當年這個英明的決定,讓趙蘭香離婚之後日子過得不太凄涼,尚還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她熬了一個月趕製了二十來套春季款式女裝,她翻了老黃曆算了吉日,屬於她的小小“蘭香”鋪子,很快就開業了。

開業的第一天,她的鋪子迎來了很多她熟悉的人。

趙蘭香的小姑子蔣麗來了,她傲慢地走進了“蘭香”成衣鋪,挑剔龜毛,數了一堆春裙的毛病,但最後還是挑了最貴的兩套買了下來。

蔣麗跟她說:“何必呢,放着優渥舒適的日子不過,非要拋頭露面做這種伺候人的工作。”

趙蘭香淡淡地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際遇。”

蔣麗眼裏流露出不贊同的矜傲,但她沒說什麼,買完衣服就走了。

趙蘭香的第二個客人非常大方,她是個很有親和力的女人,皮膚白皙,安靜又柔和。她說不了話,因而身邊站着一個給她翻譯的人。

女客人忍不住地打量着這間新開的店鋪,店鋪雖小,但是裝潢和衣服擺設得都很用心,讓人看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順眼、舒適。處處透露出一股清新淡雅的意味,用以裝飾的花卉盆栽、青花瓶,令人耳目一新。

極淡的花香使人心情愉快。

女客人一件件地試着,趙蘭香非常有耐心地給她介紹適合的衣服。最後客人一口氣買下了趙蘭香的十套衣服,但凡合適她的衣服,她眼睛不眨一下全都包下了,臨到付款的時候也沒有講價,要求優惠。趙蘭香主動為她打了七折。

女客人笑眯眯地打着手勢,翻譯有條不紊地傳遞道:“咱們小姐誇您,很難得有您這麼會打扮的店主,做的衣服都很漂亮。”

“穿起來很有氣質。”

她問趙蘭香,“會做宴會的禮服嗎?”

趙蘭香點了點頭,“以前我有給工廠設計過晚禮服的樣式。”

女客人鬆了一口氣,笑了笑,翻譯又說:“咱們小姐說她正愁着穿什麼去參加酒會才得體,你可得幫我這個忙。”

她主動地給了趙蘭香她的名片,上面寫着她的家庭電話號碼。

趙蘭香瞥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好的,賀同志你稍等一下,我給你量量尺寸。”

賀松葉抿唇恬靜地笑了笑,翻譯又說:“咱們小姐說讓你別叫她賀同志,聽起來怪彆扭的。”

“叫她賀大姐,她說她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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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白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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