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我為刀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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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進入冬季轉涼的時候,《群青與海鷗》在國外影展上得了大獎的消息回來,於是製片公司就提前上映了它。楚聞天沒有維持一直以來的高姿態,竟然親自下場到處跑路演拉票房,反而是作為演員界新人的女主角鶴沉夜一直沒有出現。
最後一站在首都的收尾,鶴沉夜終於忍不住發了點小脾氣,才換來出席活動的機會。
理所當然地,她和楚聞天在後台見面了。
他看起來比電影拍攝的最後階段的時候還要憔悴,眼下青黑,消瘦許多,又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仍然溫和帶笑,卻總讓人覺得缺了幾分神采。
看到鶴沉夜來了,他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忍不住喜悅的神情,陡然就被點亮了似的。可是又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他慌亂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收斂起來所有的激動,只是笑,連招呼都不打了。
沉夜沖他笑,他才怔怔然反應過來,“哦……哦,你還好嗎?”
沉夜抿起嘴唇,有點擔憂,“我很好。……你看起來不是很舒服,工作太忙了嗎?”
她走近幾步,想仔細看看他的臉,楚聞天卻彷彿受到什麼驚嚇似的,後退了好幾步,然後才覺得失禮,卻找不回來自己的狀態。
片刻,他無奈地蹲到地上,以手掩面,深深嘆息。
“謝謝你,沉夜……謝謝你,你別管我了,快去準備吧。”
沉夜遲疑着,把帶給他的小禮物放下來,離開了他的休息室。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楚聞天才站起來。猛然起身之後腦部缺血讓他有點眩暈,他一手撐牆穩了好一會兒,眼前的世界才又清晰起來。
是的,他已經年近四十了。
他看到化妝枱上放着一隻棕色的小熊,應該是沉夜給他的禮物。令人想起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天,群眾演員鶴沉夜的工作就是做一個小熊布偶內的推銷員。
楚聞天的手指動了動,沒有去拿那隻小熊,刻意移開視線。
助理推門進來,給他捎了一份盒飯,“楚哥,你不按時吃飯怎麼行啊?哎,這地上怎麼一堆水?”
楚聞天說:“我不小心給杯子灑了,你收拾一下吧。”
他接過盒飯,坐下來認認真真的吃飯。
心無旁騖地咀嚼,米飯和菜葉一點點被碾碎。大口大口地、專註地,只思考着吃飯的事情,好像就這樣就可以忘掉剛才進來的人。
“哎,楚哥,這個小熊是飯送進來的?我拿去處理了啊——?”
“——放下來!”楚聞天驟然站起來,劈手奪過那個小熊抱住。
布偶的體積很小,也就兩個巴掌那麼大,他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抱着這麼個小熊,畫面其實挺滑稽的。
助理目瞪口呆,有點驚訝他為什麼忽然這麼激動。
“……對、對不起啊,楚哥。”
楚聞天沉默片刻不說話,然後勉強笑了笑。
活動結束之後楚聞天刻意做出神色匆匆的樣子,離開了後台,避開與沉夜的見面,實際上卻在車裏,抱着那個小熊,趴在方向盤上半天。
這邊沉夜剛剛卸好妝,就聽到敲門聲。她以為是梅延年來了,說了一聲“進來”,然而推門進來的卻是好久不見的穆清。
他們上次吵架還沒有和解呢!穆清竟然不知道主動來道歉的。
這麼想着,少女氣鼓鼓地撇過臉不去看他。
穆清嘖了一聲,“都這麼久了,還跟哥鬧彆扭呢?”
雖然一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架勢,聽到這話,鶴沉夜還是沒忍住反駁:“不是我鬧彆扭!是你說錯了話,還不跟我道歉。”
“好好好,是我的錯。”穆清沒有解釋梅延年突然跟他翻臉,切斷了一切可能跟沉夜聯繫的途徑的事情,只是好脾氣的道歉。
於是沉夜雖然仍看起來氣哼哼的,卻到底軟下來,“所以這次是什麼事?又想騙我去吃飯嗎?”
“什麼叫騙呀,小混蛋,你不知道我都打入你粉絲後援團內部了。”穆清轉着鑰匙,替她拿好包——換了好牌子的雙肩包——“犒勞犒勞我嘛,我可是你的粉頭了都。”
“去哪裏?”
穆清見得逞,忍不住又笑:“保密。”
沉夜本以為是吃頓飯什麼的,頂多是遊樂園,沒想到穆清帶着她直接上了高速,一路開車回了兩個人的老家。
他們到了曾經的孤兒院外頭,坐在牆邊一人一罐可樂喝完,然後又趁着小學生們上課,翻牆進了小學校。穆清逞能地在單杠上翻了一下,然後果不其然被保安發現,指着他們大叫。
穆清吹了個口哨,拉着沉夜翻牆逃跑,一路跑到附近的小公園裏。公園裏有個老大爺騎着自行車慢悠悠地轉圈,車行速度可能比步行還慢。穆清上去用方言熟練地討價還價,然後一臉得意地推着自行車回來了。
“上車。”
沉夜坐在後座上抱住他的腰,他解開了外套的扣子,迎面出來的風鼓脹起衣服,像一群飛鳥掠過。
老電影院裏兩個人並排坐着,包場看完了一場《群情與海鷗》,售票員以驚異的目光打量着這個到三線內地小城市來炫富的闊佬。
接下來是老的市立博物館和圖書館遊行,他們談論起幼時的回憶,沉夜幾乎要以為穆清沒發生任何變化還是原裝貨了,但是他神色里不易察覺的自嘲還是讓她確認穆清的目的。他想要用自己和鶴沉夜的回憶來取代童年的過往。
最後天色昏沉,群鴉聒噪,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小噴泉前面,穆清單膝下跪,掏出戒指。
“我想跟你託付餘生。”男人低聲說,“嫁給我,好不好?”
氣氛正好。此時剛好到了八點,音樂噴泉忽然亮起來燈光。這種場景下,連艷俗的霓虹燈色彩似乎都變得絢麗起來。遠處傳來廣場上的鐘聲,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群聚攏過來看戲。
沉夜說:“抱歉。”
她似乎並不自知,微笑着說話,但是眼淚從臉頰上滑過。
“其實我並沒有原諒你。你不是我的穆清哥,他不會放棄我。”她低聲說,“我知道的,你曾經放棄過我。”
*
穆清以為那僅有一次的妥協只是一種暫時的交易,是他掌握主動權的拋棄。
但實際上那是失去。
而且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
他以為單純天真的女孩兒,其實早就知道穆清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因為渴望所有人的愛,她沒有說,卻偷偷地難過了很久。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突然變成了陌不相識的人,她定然是十分難過的吧。
可是她不能說,只是許諾自己會聽話,希望她的小哥哥回來。
那個笨笨的男孩兒消失不見了。
穆清只是穆清。除了旁觀得到的回憶,偽造的身份所佔到的一點便宜,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從最開始,他就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
鶴沉夜在影視圈子裏自《群青與海鷗》之後一戰成名。
她拿到了不少最佳新人獎,先打開了名聲。因為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又有梅延年的資金支持,她得以篩選劇本,只演自己喜歡的角色。偶像轉型成演員的道路一旦打開,曾經的同行們就紛紛湧進影視界,原組合里的其他成員都說要向沉夜看齊,但是沉夜從來沒有回應過。
她是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最後的明星,沒有微博,沒有博客,不發通稿,不上綜藝。除了電影和DVD的making以及花絮,其他地方都見不到她。
她這樣美,卻又這樣可望而不可即。
王童本以為她會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卻沒想到梅延年是那樣的長情,這一下都過了六七年了,鶴沉夜仍然是圈子裏不可說的權貴。
她有演技,有名聲,出演的電影不僅有龐大的粉絲群體帶來的票房保證,就連DVD藍光盒都賣得好。文藝片多她能拉線下銷量,還容易得獎,商業片就算是當花瓶,她也能美得那樣有質感,疏離、淡漠又溫柔。
無論是誰的鏡頭下,她都是美的。有的女人的美讓人覺得媚,覺得聲色動人,但她的美是近乎聖潔的,超越性別式的讓人感覺到美好。所有對她的聯想都讓人覺得清凈純美,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這種形象不會成為她的局限,反而成為了她的特質。她可以演殺手,演漁娘,演妓女,演皇后,演性別認知障礙者,總之那一絲若隱若現的凈色,都會成為她作為演員的個人特色。
讚譽的聲音越來越多,可是沉夜的狀態卻不太好了。
她很少出門,因為在公眾場合會引起轟動。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那些讚美與喜愛到底是好還是壞。在她一貫以來的世界裏,贏得喜愛與誇獎就是一切,可是抵達了這個終點之後,她卻開始覺得不快樂。
……鶴沉夜開始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麼意思。
梅延年想盡辦法哄她開心,但是她已經很少有情緒起伏了。倒不是說悲傷或者崩潰什麼的,她只是像被關在沒有任何人進得去的靜音房間裏,遲緩地接收着這個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