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長相思(8)
算一算日子,那頭巨犬又該來了。
不論宿央在什麼地方,巨犬都能準確地找到他,遞給他沉夜的消息。只是想到這一點,宿央竟忍不住笑意。
他安排下去佈局形式,正在想明天要不要去肉鋪割點肉帶回去犒勞那頭巨犬,回到臨時的住所門口,卻發現累得精疲力竭的大型犬已經伏在地上吐舌頭了。
比之前計算的提前來到這裏的巨犬見到他,一下子跳起來,咬着他的衣擺拖動。宿央發現它沒有帶着什麼信物,心裏有了不好的猜測:“沉夜出事了?”
巨犬汪嗚一聲,頗通人性似的點了點頭,又用前腿刨地,示意宿央跟着他走。
她……出了什麼事?
是受傷了?還是遭遇了什麼不測?只是想一想,宿央都覺得腦袋裏嗡嗡作響。
他不再猶豫,在住所里留下了手書,背劍翻身上馬,立刻跟着巨犬飛馳起來。沒過一個城鎮,他就衝進去換上健康的好馬,日夜不休地趕路,難行之處就棄馬用輕功飛馳,這樣持續了不知道有幾天,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要趕去見沉夜的時候,巨犬才停下來,示意他到了。
……這座城池,是宿晏的根據地。
城裏張燈結綵,處處見喜。
宿晏恍惚聽到街邊小販議論,說大將軍要成親了,流水席提前三日開始擺,明天就正式迎娶新娘子。
“新娘子是誰?!”他抓住小販的衣領逼問。
“少、少俠饒命,我等不過販夫走卒,怎麼會知道將軍夫人的名姓呢……少俠饒命!”
宿央丟開他不再管,扶着牆壁平息了一下因為過度勞累而輕易急促起來的呼吸,一種不好的預感掠住心頭。他狠狠刺了自己一把,疼痛讓他勉強清醒過來一點。
問清城主府的方向,宿央的心情終於鎮靜下來。
他換了條道,買了一身新的衣衫換上,剃掉長出來的胡茬,又到酒樓叫了一桌飯菜補充體力,拎兩斤滷肉出來,交給巨犬。
梅菲斯特叼着油紙包的提繩,感覺出於禮貌自己似乎不太好拒絕,雖然滷肉這種鹽量超標的食物不在他的膳食列表裏,最終還是彬彬有禮地搖了搖尾巴。
宿央看起來疲憊極了,眼睛裏都是血絲,蹲下來面無表情地拍了拍梅菲斯特的腦袋。
“……放心,我會接她回來的。”
他聲音嘶啞地說。
*
宿晏的大婚之禮是如此古怪。若說他不重視,流水席宴四方賓客,不可不謂鋪張;若說他重視,婚禮卻流程一切從簡,祭酒同牢之禮上,都只有宿晏獨自站着,新娘始終沒有出現。
良辰既至,贊者唱起祝詞,“蓋聞《關雎》起化,士好逑而女于歸,雒雁和鳴,日始旦而冰未泮。良辰始屆,嘉禮觀成……謹為頌。”
到此,宿晏就揮手趕走了賓客。一場喜事辦得古里古怪,可是宿晏是江湖出身,眾人都怕他一言不合就出手,只好都紛紛背了一通賀詞離開。
賓客散去,宿晏敏銳地聽到後院傳來打鬥聲,聲勢甚重。
他略微頓了一頓,提步趕過去,發現一眾精英侍衛押着跪在地上的人還在奮力掙扎。
侍衛長說:“稟大將軍!此人暗中混入府里,不知所圖為何,擾了您的吉時,請問該如何處置?”
聽到來人是宿晏,那被押着的人渾身一震,接着更加奮力要跳起來。
宿晏仔細打量了他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
“吾兒,你果真來了。”
那人這才停止掙扎,抬起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如同惡狼一般兇狠,沉聲說:“把沉夜還給我。”
宿晏不禁嗤笑:“蠢貨,你以為自己是借了誰的名字才能趁虛而入的?我的沉夜不過是把你當成了我而已——”
他走上前兩步,用劍尖抬起宿央的下巴,俯身仔細打量他的面容。
宿央一臉嫌惡,宿晏卻全然不以為意,低聲地笑了起來,語氣古怪。
“不過,你同我長得倒真是相像。她如果忘了我,不就只會記得你了嗎?”
還不待少年人回應,他就直起身來,吩咐侍衛:“綁起來,送到我房裏。”
侍衛大驚失色,“可是……”
今天明明是將軍大婚的日子啊?
“不要多言。”
男人沉下臉,眼神陰騭,叫侍衛不敢再出一言。
——大將軍,似乎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
宿晏推開房門。
他惦念了大半生的心上人,穿着大紅的嫁衣,安靜地坐在床邊。
他走過去,掀起新娘的蓋頭。沉夜便抬起眼來,與他四目相對。
“宿晏。”
宿晏輕笑:“我老了,就不再是你的宿郎了么?”
沉夜搖頭,珍珠白玉的耳墜掛在白嫩的耳垂上,晃來晃去。
“這樣做沒有意義。”沉夜說,“很可能下一秒,我就會完全忘記你。我也不想看到你為難自己……”
她輕微地側過臉,說:“更何況,都已經過去了。”
宿晏捏拳,忽然激動起來:“沒有過去,沒有過去啊沉夜!我一直都記得的,這麼多年,我全都記得……”
他拿起酒盞一飲而下,熱辣的液體劃過喉嚨,才叫他平靜下來一點,眼眸卻愈發幽深。
“你不想嫁給我?你已經不想嫁給我了嗎?”他咄咄逼問,一步接一步靠近沉夜,直至把她壓倒在床上:“那麼你想嫁給誰,我的那個好兒子嗎?是不是,你怎麼不說話?忘了我,再跟他長相廝守去?也是,他正是行走江湖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客,不就是你喜歡的那種男人?而我,我已經不是了,對不對?……不過沒關係,你只能嫁給我,現在就要嫁給我,屬於我……我們早就說好的,你是我的,沉夜,你是我的!我的!!”
她似乎想要辯解什麼,卻無力再說,只是撇過臉,一言不發。
宿晏卻更加地暴躁起來。
她根本不恐懼,也不慌亂,更沒有一絲一毫對他的憎惡。明明他做了惡事,此刻就逼在她的身上,她卻只是冷淡地垂着眼睫。
淚水打落到她白皙的側臉上。
宿晏這才驚覺自己已經不自覺地哭了出來。
由於多年的愁苦思念而早生華髮的男人,嗚咽着,喑啞的聲音說:“……不要忘記我,好不好?”
沉夜抬起手來,輕輕地擦去他眼角的淚水。
這個男人中年後半,面容上已經帶着歲月與風霜苦礫磋磨出的滄桑。
“對不起。”她說,“我也沒有辦法了。”
宿晏也知道的。她也曾備受煎熬,才下定決心要忘記美好單純的生涯里唯一曾愛上的,冒冒失失闖進來的人。
如果離別就是最後的相遇,折磨之中沒能迎來重逢,復仇的惡鬼就不會發現自己已經墮入骯髒的黑泥里,而清冷高潔的少女依然如此美好溫柔。
這些年來他手中有無數人的性命,有罪的,無辜的,高官或者平民,老翁或者稚童,發瘋的時候他覺得一切人都是他的仇人,手刃生命的快樂讓他能夠堅持活下來,只是為復仇,復仇——
他已經不配愛她了。
男人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沉夜在這唯一的觀眾面前,充分展現了演員的自我修養,眼神從深沉和哀愁漸漸變得明亮清澈,又是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仙女。
“你怎麼在哭呀?”她猶豫了一下,伸出雙臂環抱住男人寬闊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後背:“……不哭了,不哭了。”
宿晏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溢出。
片刻,他從床下撈出來被反綁着雙手、堵住口舌不能出聲的宿央,用劍鋒劃開綁住他的繩索。
“帶她走,越遠越好。今天過後,北方軍隊的領頭人就不會是我了。”
宿央一瞬間理解了他的話。
沉夜還尚在驚訝,搞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宿央就抱住了她,跳出窗戶。
然而他踩在窗棱上的時候,沉夜卻忽然回頭。
她對上宿晏凝視着他們的雙眸。
“宿郎。”
她像是不由自主地說了這麼一聲,卻又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叫他。
宿央抱着她遠去了,宿晏站在原地,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一杯一杯地灌自己酒,眼淚流了滿面,回味着少女那一聲輕輕的“宿郎”,低聲回應她:
“——是我。”
*
酒都喝乾了。
酒里有宿晏早就給自己準備好的葯。
他帶着酒氣,離開了房間,去往關押着皇太孫的地牢。
“老師……今日不是大婚么。”葉熠被關押在地牢裏這段日子過得着實不好,稍微抬一下頭便覺得頭腦昏沉,喘着氣問來人。
宿晏仍帶着一身酒氣,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大婚?……是。我同沉夜成婚了。”
葉熠用亂糟糟地垂下來的頭髮遮掩住表情,“如此良宵,老師來找我這麼一個階下囚做什麼?”
宿晏卻不接他的話,只是說:“殿下其實志在天下,是么?”
葉熠說:“如今我不過是一屆階下囚,談何天下。”
宿晏低聲笑了。
“殿下知道,我起事不為權勢,也不為大義,只是為了復仇……可是這一切都不再必要了。”他靜靜地說,“只是我的軍隊,我的幕僚,我所守衛的百姓,不能就這樣被隨意拋棄。所以我把這形勢託付給殿下。”
他以從不離身的長劍支着身體站起來,一劍劈開牢門,給葉熠劃開鎖鏈,在懷中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來什麼扔到葉熠面前。
虎符。
“……老師?”
男人高大的身軀倚着冰冷骯髒的牆壁緩緩坐下。
湊着狹小的高窗里射進來的几絲月光,葉熠看見他的口中溢出黑色的血液。
然後他聽到男人的聲音。
倦怠的。絕望的。帶着譏諷與自嘲。
“我這一生,何其荒唐。”
*
死亡降臨之前,人大概都是會回憶起往昔的吧。
他也曾有少年時,意氣風發,行走江湖。
直到遇見心上人,白衣的少女在桃花叢里笑,叫他從此誤了終生。
身不由己再三輾轉,誤會重重十數年,命運總是作弄人。
分別當初的時候他期待重逢;接着聽聞她死去的消息,他就開始期待死亡;時日久了,接着就開始渴望復仇,執掌大權,手刃仇敵,來為她償命。
高潔正義的少年劍客跌入淤泥里,被命運的惡意變成一心復仇的惡鬼;可命運又把救贖送到他眼前,叫他恍惚見了美夢,卻最終還是無可奈何——
惡鬼終究只是惡鬼。
五臟六腑傳來劇痛。毒發了。
飄渺的月光散落在陰涼的地牢裏。
宿晏抱着承影劍,如同抱着往日所有的回憶,疲憊地闔上雙目。
——我這一生,何等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