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第2節(1)
很顯然,我是縣城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我穿着喇叭褲在星期一的早晨來到了單位上班時,領導上午就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我以為他是尋找我打印文件,就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在單位領導面前我向來顯得很畢恭畢敬,甚至是怯生生的,領導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他已經開始禿頂,所以他比一般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來說要顯得年齡稍大一些。他盯着我崩得緊緊的喇叭褲,好像是在盯着我的屁股說:“羅修,你應該注意影響,誰讓你穿喇叭褲來上班的……?明天不允許穿喇叭褲來上班,記住了沒有?”我低下頭,盯着他的鞋尖,這是一雙軍用膠鞋,從我看見他的那一時刻,也就是從我到單位報道的時刻,我看見的領導就穿着已經洗得發白的軍用膠鞋。起初我以為他是從部隊轉業的,捨不得他的舊膠鞋,後來同事告訴我說,領導在我之前三個月剛剛從一座小鎮調到縣防疫站當站長,在此之前,他是那座小鎮防疫站的站長。我似乎明白了,我去過許多小鎮,小鎮上的人們都喜歡穿軍用黃膠鞋,因為在任何小鎮的雜貨鋪里,軍用膠鞋都同紅糖、茶葉一樣擺在櫃枱上任隨人購買。我沉默了一會兒,不得不對着領導保證說,今後我不會再穿着桔紅色的喇叭褲來上班了。領導崩緊的面孔放鬆了一下,然後就離開了,我掩上打印室的門,環顧着牆壁,我似乎想在牆壁上尋找到一張防疫站工作人員的準則,我在別的辦公室看見過打印好的工人人員工遵守的準則貼在牆壁上,我溜到旁邊的財務室,抬起目光搜尋找到了一張工作人員準則。在一張白紙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看了一眼好像裏面並沒有任何一條準則說到上班時不允許穿喇叭褲。我明白了,這是領導看我不順眼,為我單獨制訂的準則:從明天開始不允許我穿着喇叭褲來上班。我產生了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我不明白領導為何會限制我,他之所以看不我不順眼,因為看我穿喇叭褲不順眼,而且他確實太眩目了,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選擇桔紅色布料來縫喇叭褲,我不明白穿上喇叭褲的我為什麼會讓領導的眼睛不順眼,然而,這只是開始。我的母親從鄉下外婆家回來了,那正是我下班回家的時候。我一進門,就嗅到了鮮桃的美味,我知道母親從鄉下外婆家回來了,給我們帶來了鮮桃。小時候我經常被寄送到鄉下外婆家裏去,那是一座平緩起伏中的升起的小山岡,而外婆住在山岡上。門外就是外婆的一片桃園,每當桃花盛開時,就會看見許多許多的根本無法數過來的蜜蜂,圍繞着桃園在飛翔。不過,我不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去外婆家了,母親也很少回娘家,母親一直在我們的四姐妹中奔忙,母親似乎從來都在忙碌着。此刻,我奔向那個桃筐,母親看見了,她正在廚房中做飯,她顯然被我那條眩目的桔紅色的褲子所迷惑住了。她還來不及放下手時原鍋鏟就直奔我身邊,審視了我半天說道:“……這是什麼打扮?像鬼一樣,你就這樣去上班嗎?”我吃了一驚,在母親的眼裏,我竟然像鬼,我後退着,因為母親的目光一直在逼視着我,彷彿要讓我自己承認我何時何地把自己變成鬼的?我是鬼嗎?可這是大白天啊,難道我上一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就把自己變成鬼了嗎?我後退着,撞到了進屋來的大姐的身上。我的大姐回來了,比我年長五歲的大姐已經戀愛了許多年,然而,還沒有結婚,此刻,她從小鎮看男朋友回來了,男朋友也就是大姐的未婚夫,我感覺到似乎已經尋找到了替身,因為突然之間,我母親的目光不再盯着我的喇叭褲,而是去盯着我的大姐了。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大姐一眼,她真憔悴,好像被霜凍過一樣,好像花朵被暴雨淋濕過一樣。我的姐姐是個美人,在我眼裏她一直就是一個美人,她就像一母親站在外婆家的桃園中看見的那些懸挂在樹枝上的鮮桃。然而,那天下午,我所看見的姐姐好像不是一隻鮮桃,好像變了臉色,變了眼神,變了身體的靈性,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一眼以後,然後什麼也沒說就直奔自己的房間去了。母親放下仍然舉着那隻佈滿菜汕的鍋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大姐的房門,很顯然,在這一剎那間,母親已經我的喇叭褲了,姐姐成為母親注意的對象。我聽見了一陣抽泣聲,便去敲姐姐的門,門開了,姐姐把我拉進去,很長時間以來,姐姐一直把我當作她的傾訴對象,我一進屋,姐姐就把我拉到牆角,壓低聲音說道:“你說我該不該嫁給張羊?”我迷惑了一下說道:“你們戀愛都已經有五年時間了,你要嫁給誰啊?”姐姐白了我一眼說道:“我懷疑張羊還有別的女人。”“這可能嗎?”“我還沒有查清楚,我白去了一趟小鎮,張羊已經到基層去了……我聽說張羊還有別的女人,如果換了是你,你相信嗎?”“我是誰啊,如果換了我,我去相信誰啊?我無法回答你,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變過戀愛……”姐姐突然止住淚水說:“你穿喇叭褲了,如果我再年輕一些,我也去穿喇叭褲……”姐姐又笑了笑,嘴唇邊盪起一種我很少見到的十分虛幻的微笑。我突然轉過身去對姐姐說:“如果需要我,我可以陪她到張羊工作的小鎮去,我永遠是姐姐身後的影子,可以幫助姐姐戰勝來自現實的一系列憂患。”姐姐點點頭說周末她還想到小鎮去一趟,我對姐姐說,那我就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