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第7節(1)
李路在車上對我說的話,幾乎把我嚇暈過去。這些話如果是在一個人醉酒之後說出來的,似乎可能歸於酒話,然而,李路卻清醒極了。而且是在那個早晨說出來的話,任何人在早晨都應該算是清醒者,而李路說出的話卻嚇壞了我。不過我們已經出發了,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到達縣城,一旦回到縣城我就會逃之夭夭。我始終與他保持距離,我佯裝在看風景,卻在思慮:為什麼李路對我那樣說話,難道僅僅是我們在旅館同室了兩個晚上,難道僅僅因為他在無意之中彎下腰來擁抱過我?我回憶着:他毫無疑問是第一個擁抱我的男人,當他擁抱我時,我並沒有嚇壞,我的身體顫動得很猛烈,我一抵抗,他就鬆開了。難道僅僅這個出其不意的擁抱,他就要向我求婚?傍晚,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縣城。回過頭去我再也看不到省城的馬路和高跟鞋了。我產生了一種遙遠的感覺,就這樣,我回到了現實,李路把我送到家門口,除我之外,還有車上的縫紉機和自行車。李路說他要到供銷社御貨,他看我的眼神流露出一種揄揶,流露出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見一個青年男人產生的愛欲。它猶如縣城鐵匠鋪里的閃射出的那些星星點點的火花。很顯然,我一進屋,就給全家人帶來了驚喜,我姐姐正在屋內院子裏晾衣服,我母親在院子裏繞毛線,她們兩個是第一個看見我的人,其次是我弟弟,他從小閣樓的小窗戶中探出頭來……所有人都在看着從省城剛剛回來的我。儘管腳疼,我還是執意穿着那雙高跟鞋,這代表我從省城帶來了摩登,我相信這絕對是整座小縣城第一雙高跟鞋,即便是那對上海裁縫也沒有給我們帶來的最為摩登的高跟鞋。我想,那個上海女人也許忘了,也許想在這座西南小縣城裏一定佈滿了坑坑窪窪,根本不適宜穿着釘子般尖銳的高跟鞋走路,所以沒有穿上高跟鞋到縣城。我為這種從遙遠省城帶來的摩登興奮不已。我的母親盯着我的腳說:“這是一雙什麼鞋子,你能走路嗎?”就連我姐姐也發出了疑問:“你行嗎?你能穿着它到外面去嗎?”而此刻,我的小弟弟正從窗口探出頭來,發出一陣少年的傻笑。姐姐奔向她的嫁妝,這似乎就是她的一切,她親手解開了那些包裝袋和麻繩,親手用乾淨的布擦去上面的灰塵,她被這些嫁妝所籠罩在一個現實的夢幻之中。半個多月以後,我的姐姐就要出嫁了,其實,隔着一條小巷,如果步行的話,只須走幾十分鐘就可以到姐姐所嫁的男人的家了。我想起了張羊,想起姐姐對他的懷疑,想起了那個午夜所發生的一切,也許正是這一切促使姐姐和張羊用婚姻的形式來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而婚姻不就是一場小縣城舉辦的婚宴嗎?這種婚宴我已經參加得太多了。從記事時代開始,我母親就拉上我一塊參加別人請她參加的婚宴,起初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玩,首先是能夠看見小縣城的許多人,每到參加別人的婚宴的時候,每個人都要換上新衣服,就像過年一樣,在我的記憶深處,只有過年和參加婚宴的時刻我們會穿上新衣服。每到參加婚宴時,母親就會神奇地翻出為我準備好了的新衣服,還有為姐姐準備好的新衣服,我的哥哥和小弟弟很不願意跟隨母親去,原因是他們從小就不喜歡像我和姐姐一樣突然之間穿上新衣服。所以,當母親左手牽着姐姐,右手拉着我前去參加婚宴時,我嗅到了四周的一種香味。那些從新衣服散發出的布料的香味。每次到達婚宴桌前,我都彷彿有一種飢餓的感覺。每次宴席都會體現出小縣城的烹飪技藝,許多烹飪大師都會集中在這裏,由此,我們盡可以貪婪地品嘗美食。所以,在我記憶深處,婚姻就是把許多親戚朋友、同事請到家裏來,舉行一次隆重的聚會而已。不過,我做夢也在夢見這種場景:縣城的烹飪大師們來了,他們通常帶着廚具,比如磨得鋥亮的切菜刀,比如蒸籠,那些小巧玲瓏的蒸籠被他們舉在頭頂穿越好幾條街道。沒有他們,婚宴就失去了美食,而美食是婚宴上全部的內容。沒有美食,婚宴就無法進行下去。其次才是那三五成群湧進我們家大門的穿着新衣服的人們,他們好像給自己放了假,如此地舒爽,如此地松馳……當然,在這場婚宴中,我還夢見了我的姐姐和張羊,他們是主角,而所有人都是配角,我看見在這場婚宴中姐姐穿一身大紅的衣裝,臉上塗了粉紅色的姻脂,站在眾人面前,而張羊站在她旁邊……這就是婚宴,他們舉起酒杯,手拎酒壺一次一次與參加婚宴者的人們乾杯……這就是婚宴,半個多月好像就在眼前,而我的母親已經在忙碌着,她開始租借碗筷、餐桌、凳子,她開始清理院子裏的陰溝和屋頂上的蛛網,她還開始準備着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的一切心理準備。在這之前,她儘快地囑咐我們:不允許碰碎東西,比如不允許無意之中把瓷碗碰碎,不允許把筷子在無意之中掉在地上。因為把瓷碗碰碎是一種不吉利的前兆,意味着我們通向未來的圖像之中出現了碎片,而在這未來中,在我們一個家庭里最為重要的主題就是姐姐的婚宴了,再就是筷子落地,意味着快樂從我們身邊逃逸而去,而我們眼前的所有快樂都圍繞着姐姐的婚宴在轉動,在蒸發,猶如一隻熱烈的笛子吹奏出讓我們身心發醇的一種快樂。然而,就在姐姐舉行婚禮的頭一天晚上,我弟弟羅敏卻碰碎了一個瓷碗,那時已經是黃昏,不知道那天晚上羅敏會回來得那樣晚,通常在放學以後就會回家了,而那天晚上,他整整晚了三小時,母親好像也忘記了這事,因為母親始終在忙碌。當我看見羅敏回來時,他手裏拎着收錄機,有好幾天,他閣樓上已經聽不見鄧麗君的歌聲了。我問他收錄機是不還給了別人,他點了點頭說,收靈機是從他同學家裏借來的,他同學是從父親家裏借來的。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因而我想等到我有錢時,我一定要買一台收錄機送給我的弟弟羅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