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三弟,怎能這樣和表妹說話?”氣氛一度凝滯中,一道男聲站了出來,斥責這位新來郎君的無禮。
燈火光影,人頭攢動,分不清人臉。羅令妤看去,見為她開口說話的,是之前介紹的陸家二郎陸顯。陸家這一輩唯一的女郎,陸家大娘陸清弋嫁人後,陸家最大的,就是現今十九歲的陸二郎陸顯。陸顯是個儒雅沉着的青年,剛才一番兄妹互動時,他也如旁人般對羅令妤的相貌感到驚艷,但他是最快回神的。之後陸顯就站在諸位郎君後方不說話了,羅令妤掃一眼,看到他耳根微紅,想這是位害羞的表哥吧。
不像這個最後出來的表哥——陸顯避着羅令妤的美目,友好介紹道:“這是三郎,單名昀。陸家郎君多,輩分些許亂,你叫一聲‘昀表哥’也使得。”
羅令妤屈膝,乖乖叫一聲:“昀表哥。”
沒人應。
羅令妤抬頭,撞入郎君幽涼深邃的眼眸中。陸三郎陸昀,他的相貌和氣質是有些不符的。此人氣質清貴高潔不沾凡塵,冰霜覆月般;然他的相貌出眾到極點,出眾到有些輕浮、風流。兩種完全相反的形象匯於同一人身上,實在讓人看不清。
陸三郎盯着她,再吐出一句:“不記得我了?”
大腦空白,羅令妤當即驚駭,神魂震起:“不、不、不曾……見過!”
屋中聽到抽氣聲,一眾眼巴巴盯着陸昀的表妹們齊齊看向羅令妤。羅令妤面紅中透着慘白,僵立着,被背後各種目光掃視。她初來乍到,就讓陸三郎如此另眼相看,表妹們怒中噴火,簡直想吃了這個羅氏女。
這時,一直旁觀的陸老夫人一聲笑,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羅令妤:“三郎剛剛回家,哪裏見過你這個表妹?許是天下好看的人兒都相似……快來祖母這裏,聽錦月那丫頭說你這一次受了傷,你這孩子真是胡鬧……”
……
當夜夜深,領着陸家老夫人送給她的新侍女靈玉,回到在陸家借住的“雪蕪院”,深一腳淺一腳。看過已熟睡的妹妹,吩咐侍女靈犀一些夜裏注意事項,到自己卧房,羅令妤香汗淋漓,長發亂濕。
美人縱是狼狽也是美人,眼角泛紅唇脂已淡,長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只是羅令妤眼睛發直地看着窗,形容不太好。老夫人送來的侍女靈玉不敢多看,出門去打了水,拿了面盆子進屋,好給羅娘子洗面。
但靈玉再回來時,竟見羅令妤坐在床榻上,攤開自己帶來的包袱。包袱中瓶子、膏子、方盒,林林總總叫不上名,還有幾身換洗的衣物。女郎望着自己的包袱,絞着帕子,滴答滴答地無聲落淚。靈玉忙丟下面盆子上前探望:“女郎,陸家可是有招待不周,有誰欺負了您?明兒婢子領您求老夫人去!”
羅令妤抬起籠霧長睫,頰畔濕發貼着,面容被水澆洗一遍。淚光點點,嬌花照水。纖瘦婀娜的女郎哭得喘不上氣,哭得靈玉一介女的都為之心動……羅令妤才哽咽着說:“三表哥是否討厭我……”
靈玉這才舒了口氣:“三郎么?娘子多心了,我們三郎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靈玉表情複雜,想半天作出一個總結,“就是和別人不太一樣,比較高傲。無意得罪了娘子,娘子也勿多想。”
“胡說。我見表姐表妹們都看三表哥,三表哥那樣子……好像跟表姐表妹們都很熟,”羅令妤悵然落淚,“他獨獨不喜我。”
靈玉似笑非笑道:“那不是。表小姐們都想和我們三郎熟,但我們三郎……平時不太沾家的。大約平日少見,所以親切吧。”
“哦?”羅令妤恰到其實地反問,“其他表哥不這樣么?”
她帕子上澆的辣水已經不敢碰了,怕哭多了明早眼腫,無法見人。自己貧窮,連着妹妹也只有一個侍女靈犀。陸老夫人送來了靈玉這個侍女,不知此女品性,羅令妤不會輕易交心。但最少,陸家幾位郎君們的情況,卻可以從這個侍女口中打聽打聽。
靈玉說道——
“陸家這一輩少女多男。尤其我們老君侯這脈,正統的郎君,只有陸二郎和陸三郎。老夫人嫌寂寞,最喜歡接漂亮的娘子們來我們家住。但是大夫人不喜,怕二郎移了性,整日看着二郎讀書,不許二郎和表小姐們玩。到了要說親的時候,大夫人才開始急……”
“三郎卻是有些可憐。鎮北將軍(陸昀父親)去了后,二夫人也跟着殉了情。老夫人把三郎接回建業,偌大的二院,平時就三郎一人住着。許是同情三郎身世,家裏並不如何管三郎。只知道三郎到處混玩,和建業的郎君們關係都不錯。左相(陸顯父親)想在朝中給三郎謀個一官半職,三郎也拒了。平時女郎們都喜追着他,但我們三郎品行高潔,卻是誰都不理的。”
靈玉低頭,深深望向這位新來的表小姐:“三郎今晚獨獨理您,您該高興才是。”
羅令妤秋水含情目,桃腮落雪瑩。她輕輕一望,靈玉一股腦把知道的都說了個遍。勉強壓下想起那人時的心肝亂跳,羅令妤在心中計量開了——
三表哥,唔。
父母雙亡,二房的財產全是他一人的。人好像不着調了些,但她貌美如此,他今晚不也失態了么?名門勛貴,容止出色,還無人管教……幾乎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門好親事啊。
二表哥陸顯自然更好,父親是朝中左相,母親也是大族出身,自己還上進,在朝里有官職。然這麼好的家世,她羅令妤一介落魄士族出身的女郎,便是想高攀,打動了二表哥,大夫人和左相那一關也難過……
再旁系郎君們,羅令妤又看不上了。她自詡美貌,心氣極高,千里迢迢來到建業想求高嫁,以挽救自己和妹妹孤苦伶仃的命運,那稍微次一些的郎君,她若非不得已,也不想選。
羅令妤最後問:“表哥們在家裏時要讀書的吧?”
靈玉眸子一跳,盯着這位花容月貌的表小姐。輕輕的,扯動嘴角,她再次笑得意味深長:“……是啊。”
陸家二郎身上的官職是閑職,平日不用上朝。他人又自律,自然在家中讀書;陸三郎在屋裏的時候,隱約聽到什麼說“受傷”,那大約也是出不了門,會在家裏讀書;其他郎君們,應該也一樣。
只是羅令妤仰目,不解地看一眼靈玉,不知靈玉反應為何如此微妙。她心裏發突,想莫非靈玉看出她的心思了?纖巧麗影映在窗上,羅令妤微微憂鬱了。
……
次日清晨,天將將亮,睡在外間守夜的靈玉尚未起身,漆木屏風裏間的羅令妤便悄悄起了。她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銀紅綉蘭花紋的披風,隨意挽了下發,仍有幾綹凌散髮絲貼着臉。躡着腳步踩在熏香綠席上,開門穿上鞋履,羅令妤手裏握着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銀瓶,便就着昏白天色出了門。
清晨踏香采露,當是邂逅郎君的好時機。
概於對陸家院子不熟悉,羅令妤摸索了一番,才尋到去書院的路。她踩過落着花瓣的芬芳小徑,躲入花深樹蔭,一路穿行,至腳的裙裾上沾上青果草屑,長發微微拂過花枝。風清露鮮,碧綠林子裏種着海棠、桃杏等花,羅令妤一手提花袋、一手握銀瓶,如林中妖精般。
她不時往小徑方向看,等候陸三郎的身影。這是二房去書院的必經之道……羅令妤一邊回頭一邊找花露,漫不經心中,她忽然被旁邊什麼一絆。哎呀一聲,向前跌走兩步,羅令妤心臟砰跳回頭,見樹后,竟然走出一個嬌怯的女郎。
羅令妤定睛一看,詫異問:“王姐姐……你怎麼在這兒?”
王氏表姐道:“摘、摘花。”
再走兩步,羅令妤專註看樹后,再看到一道曼妙步出的身影:“……韓表妹?你、你也來摘花的么?”
韓氏女高傲地點下頭,向身後說:“躲着幹什麼?羅姐姐來了,姐妹們都出來吧。”
一時間,樹后叢后出來了近十位美麗女郎,花枝招展,容顏昳麗,皆是借住在陸家、或來陸家做客的表小姐們。表小姐們看到羅令妤,有的嗤一聲,有的當沒看見,有的紅了臉:“羅姐姐(妹妹),你也是來等三郎的么?”
羅令妤:“……”
她明白昨晚侍女靈玉那個微妙的笑意了:陸三郎實在太招惹桃花,哪怕陸家二郎身世更好,但女愛美色,陸家的表小姐們,明顯更喜歡陸三郎陸昀。
初春時節,枝頭上嬌花紅墮,撒向青草地、湖心水。風吹衣袂,衣裙貼身而皺,羅令妤握緊手裏的香袋,心想:不,我和她們不一樣。
她們只須愛陸三郎的色。
我卻是為身世而想嫁陸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