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 1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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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搖晃,女郎垂首,兩位侍女進進出出地忙碌。坐在長榻上,羅雲嫿小臉快埋入玉碗中,一勺一勺地舀着酥糕往口裏塞。她黑葡萄一樣燦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見美麗的姐姐一雙含情目一直目送着兩位侍女離開,羅雲嫿吞掉口裏的酥,嘟囔道:“姐,你又到處巴結人啊?”
羅令妤側過臉,妙目覷妹妹,嗔道:“什麼巴結?說的真難聽,我不過是有好東西,想跟親戚們分享。”
羅雲嫿人小鬼大,撇了撇嘴:“可是你就是送,人家不喜歡你也還是不喜歡啊。”
自幼跟姐姐生活在一起,羅雲嫿見識多了人背後對姐姐的編排。說姐姐相貌偏妖,不夠高貴,登不得大雅。他們那般說,卻誰不是偷偷看姐姐。羅令妤不知被人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聽得羅雲嫿氣憤不已……羅令妤卻嫣然一笑,慢悠悠道:“不求世人皆愛我,但求不與所有人樹敵。我這般才色,嫉妒我的太多了,正常。”
羅雲嫿:“屁!你還滴花露給三表哥……哦我知道了,你投他所好,肯定是又想嫁。”
嫁?又?
羅令妤語重心長:“不許說‘屁’。你懂什麼,可別在外頭胡說。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羅雲嫿不買賬:“你是為了榮華富貴,金山銀山坐吃不空,你才不是為了我呢!”
羅令妤:“……”
她瞠目結舌地看着自己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妹妹。想父母亡后,她又是娘又是姐,把小妹妹拉扯到這麼大,為了防止妹妹太天真,平時說話做事也並不避着妹妹。但再怎麼說……這種話由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口裏說出,未免太過彪悍。
羅雲嫿繼續哼了一鼻子:“你肯定是見三表哥一表人才,所以到處討好人家。就像當時我們在船上救了的那個人,姐姐你覺得人家窮,就嫌棄人家,看都不看。那位哥哥真可憐,也是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自己突然下船了……”
羅令妤美目閃動,心中微虛。
那位哥哥當然不是主動下船,而是被她逼下船的。但面對醒來后叫嚷的妹妹,羅令妤當然不會說實話了。羅雲嫿不知姐姐的惡行,還惆悵了一會兒那受傷的哥哥怎麼不告而別,怎麼不知感恩……第二天羅雲嫿下船時開始發燒,自然更把救人的事徹底放下了。
眼下提起這事,羅雲嫿給出的總結是:“……總之,姐姐你就是嫌貧愛富!”
羅令妤:“閉嘴吧你。你倒是高潔,不還得靠着我吃喝?我真嫌貧愛富,就該把你趕去街上當兩天小乞。要不到飯,餓上三四頓,看你還嘴硬不?”見妹妹小臉皺起,她伸手把妹妹扯過來,在妹妹臉上狠狠掐了一把。羅雲嫿在姐姐的懷裏哀嚎着要躲開,卻被姐姐扯着肉肉小臉道:
“不許吃了,給我讀書去,背書去!”
“給我當個小淑女去,給我當個小才女去。”
羅雲嫿一陣掙扎,喊着“不要”。然她姐姐雖然看着纖細,力氣卻一點也不小。拖着她,硬是把幾本書丟到她臉上。不過是多說了兩句話,羅令妤就公報私仇,硬是掐紅了小妹妹的半張臉,讓小娘子含着淚翻開了書。
她真不喜歡讀書寫字,琴棋書畫。
但是羅令妤這個人——
“倒真是心機重。”夜色深了,與老姆一邊聊着天,一邊監視膝下的小郎練大字,靈玉二女將新鮮的酥酪送到時,陸家大夫人張明蘭看了一眼,就讓人收了起來。她給出一句評價,唇微微翹着,很是玩味。
長榻上擺着一張小案,八歲大的小郎君,四郎陸昶,正趴在案上,抓着狼毫一板一眼地練字。陸昶非陸夫人所出,但他生母位低且怯懦,他平日的一應事務,都是陸夫人直接管的。開始幾年陸夫人對陸昶也不上心,她的一顆心撲在她的一雙兒女身上。等大娘嫁人了,二郎人也大了,閑了幾年閑得實在無事,陸夫人乾脆把陸昶抱過來,親自教導他了。
對此,生母妾室只敢感恩不敢多言,陸二郎陸顯生性寬厚,母親好生照拂四弟,他只會更加高興,不會犯醋。
陸昶老實地趴在案上寫字,平時再裝出一副小君子樣,到底小孩子心性,聽到陸夫人和老姆說話,他禁不住伸長了耳朵——
那老姆笑道:“羅家娘子相貌美艷,也生有七巧心。這糕點看來新奇,一會兒讓人給二郎送一碗嘗嘗。”
陸夫人沉吟了一下,喊屏風外的侍女進來,問了一番后,她就點了頭,跟老姆說:“看,不必我多操心。郎君們那裏她也送了。小小年紀,這份心思,人很不簡單了。”
想羅令妤不過十四歲,同是名門出身,但比起建業的貴女來,她心眼就多了很多。
老姆察言觀色:“女君是否不喜她?”
“談不上喜不喜,個人脾性,各家利害,”陸夫人皺着眉,“就是小小年紀,剛來家時讓老夫人誇讚,驚艷了府上的郎君和表小姐們。第二天被三郎領着逛了院子。你可曾見過陸昀那孩子跟別的表小姐逛過園子?今天她又到處送酥酪……沒有一日消停。”
“自她來后,我看家裏的郎君們心全活絡開了,到處打聽這個表妹。”
“就望她不要折騰我的二郎。陸顯的婚事,我可得守住,不能落到她頭上去。”
陸昶邊寫字邊心裏嘀咕:原來夫人真的不喜歡這位新來的表姐。
而羅令妤確實沒有消停。
此晚送了酥酪后,陸家上下廣受好評。她備受鼓舞,翌日,又開始給大家送茶了。
陸夫人絞着手帕子,望着送到面前的綠茶,心中糾結:“……”
……
北國茶與南國茶不同,羅令妤送來的這不過幾兩茶餅,其生於懸崖之上,高不可攀。人不能摘,唯有拾其落葉,偶得幾片。
陸昀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隨一小捧茶葉送來的,還有一張鵝黃色花箋。花箋上密密麻麻寫着小楷,介紹了此茶產自北國,名為日照,沖之葉厚味濃,香高濃郁;再介紹茶后的有趣小典,例如茶娘如何選茶,自己曬茶時的趣聞;最後寫此茶的功效,最易吃煮的時辰。
拿花箋就着火燭,陸三郎挑着眉,將薄薄一頁紙翻來覆去地看。他鼻尖碰到鬱郁清香,不知為何,想到某人的眼睛,心裏忽然一盪。
陸三郎垂下眼瞼,錦月笑道:“羅娘子姝靜而雅。又是送酥酪又是送綠茶,娘子的心真好。”
心真好?
陸昀手一拋,將花箋砸在几上。他可不信羅令妤的心腸好,她定是有所圖。而她圖他什麼,他大約也猜得到。想起那涼薄女子,陸昀不想評價。他自己沖泡茶葉時,見錦月仍立在身後不走。錦月道:“郎君,人常說有借有還。女郎送我們這麼多,郎君難道不給回禮么?”
錦月:“旁的郎君女郎,可都是有回禮的……那位羅娘子的婢女,可是委婉催了的。”
窗牖微光下,陸昀皺眉。
連回禮都要催?小女子,心眼忒多。
半晌,他漫不經心:“那你從我書房裏隨便取些什麼送去吧。”
錦月立刻應着,人卻不走,而是看着被郎君扔在几上的鵝黃花箋:“郎君,這個要婢收了么?”
陸昀閉目卧於榻上,一鹿皮長毯覆在胸腹以下。他離開建業幾月,回來時受了些傷,這幾日都卧於家中養傷。夜深了,他閉着目,火光照在他面上,愈發覺得此人是擁雪般的俊美。他良久不言,長發不束散於錦被上,郎君膚唇蒼白,倦容下,幾分虛弱。
以為郎君睡著了,錦月不再催促,而是傾身,要取過几上的花箋。卻突然聽到珠玉磬竹般的聲音從后慵懶響起:“收着,明日還回去。告訴她,獨份的東西我不留。”
陸昀呵一聲,沒理會二哥,就這般走了。
其後陸二郎也告退而去,留羅令妤失魂落魄般地進了屋舍,關上了門。她靠門屈膝而坐,層袖抬起,摸到臉頰上的燙意,再兩手交疊於胸,捂住自己那“砰砰砰”劇烈的心跳聲。羅令妤咬唇,目中浮起幾分煩惱色——
陸三郎,陸昀……哼!
本來已經對他死心了,已經把目標轉投到其他人身上了,他卻突然回來勾了她這麼一把。不受控制的,重新生了妄念,重新覺得放棄陸三郎好像有點早了。
羅令妤煩惱:他到底什麼意思嘛?之前那麼說她,現在又勾她。
羅令妤垂着眼瞼,默想着方才他靠近時自己的怔然。離得近,他的呼吸從她額上輕輕擦過,如雲霧般飄忽,又如火漿般灼燙。他向上微揚的唇角,他周身清冽的氣息,甚至他微俯下來的濃睫。眸子清幽,長睫一根一根,如細針一樣從羅令妤心尖走過……
羅令妤是如此大俗之人——若是嫁的夫君,家世好之餘,相貌如三表哥這般出眾,那就好了。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
坐了一會兒,外頭侍女靈玉敲門,說院子裏的花都收好了,問女郎要不要看看。羅令妤回了神,收起心事,拉開了門。靈玉表情平靜,躲在木柱后的靈犀卻有點惶然。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涯讓羅令妤擅長察言觀色,她立刻叫道:“靈犀,你過來。”
見事情瞞不過,靈犀只好哭喪着臉:“娘子,是我不好,小娘子跑出去玩了。我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羅令妤定神,問起羅雲嫿什麼時候走的,院子裏的侍女們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所以然。羅令妤這才急了,抬頭看昏昏天色,當即提起燈籠,要出門去尋人。羅令妤焦急道:“陸家院子她沒逛過,陸家人她也沒認全,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留靈玉掌燈等候,羅令妤帶着日常伺候小妹妹的幾個侍女就着夜色出了門。怕招閑話,也沒敢找院外的僕從幫忙,只盼望偷偷把羅小娘子找回來就好了。
“雪溯院”這邊悄悄出門尋人時,陸昀那邊也不過是剛回到“清院”。幾個小廝、護從、侍女跟陸昀出行,回到院子,回到寢屋后,伺候郎君換衣梳洗的,就只剩下錦月等少數幾人了。侍女們放下了青紗簾,熏爐上燃起了香。幡旄光影,羅幬張些。陸三郎洗漱之後回到寢舍,錦月等女已經收拾妥當。陸昀撈了昨日丟在榻上的一本書,姿勢閑散地靠漆幾坐下,隨意翻看兩頁。
錦月收拾案上雜物時,跟郎君說話道:“您太孟浪了!您之前不是說不喜羅氏女為人么,怎麼又巴巴地過去了?讓羅娘子誤會了怎麼辦?”
陸昀沉聲:“你一個侍女,敢過問我的事?”
錦月一呆,當即直起身,回頭嗔怒:“郎君!”
她可不是尋常的侍女,她是和陸三郎一起回到陸家的。陸三郎從小就是她伺候的,閑言碎語她自然不會說……但是這不是、這不是有關未來的二房女君嘛!陸夫人不管他們二房,陸三郎又這麼多桃花,侍女們也是心裏妄念不斷……錦月心中都急死了。
陸三郎袖子拂面,擋住臉,自然不會真的斥錦月。
沉默半晌后,他漫不經心:“鬼迷心竅了吧。”
他心裏已經後悔不迭。
他那時怎麼就上手了?他不該的。但他當時看到羅令妤盯着二哥的眼神,二哥和羅令妤談笑風生……他忍不住便想打破那種和諧無比的關係。待他從羅令妤秀美目中看到自己的所為後,後悔無比。
卻已經諸事無補。
只好狼狽而逃。
他怎麼可能看上羅表妹那般心機重的人?不可能的。
為表示自己態度,陸昀道:“她雖有心機,人卻蠢。張揚不了兩日,就會露出原型。我是怕二哥純良,被她欺騙,上了她的當。”
錦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三郎:三郎有這麼好心的時候?她怎麼就不知道呢。
錦月心中一動,笑道:“其實表小姐沒有什麼壞心,就是想要出人頭地而已。她一介孤女,寄人籬下多年,她的那些心事……郎君其實你一看就懂,既是懂了,就不會被騙。那羅娘子到底在想什麼,郎君你又何必在意呢?”
“再說,表小姐年紀尚小,沒有長輩教導,很多事她都不懂,全是靠自己來悟。難免走一些歧途。但只要大方向無錯,誰會沒有一點兒缺點呢?郎君你也不是完人啊。”
陸昀放下遮住臉的袖子,烏黑的眼睛盯着錦月,示意:嗯?你想說什麼?
錦月試探他道:“我看錶小姐那般貌美,又對郎君有心,郎君你也不是不為所動……不如,郎君娶了表小姐可好?”
陸昀眉梢跳了一下。
他看着錦月:“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錦月看他神色不對,忙住了嘴,訝然看去。
陸昀:“世家婚姻,兩姓之好。豈是輕而易舉能許的?羅令妤便是不知,她以為她只消打動了男子,男子就會娶她。但是世家之間,婚娶從來不是一個人喜不喜歡的事。世家考慮的是資源,利益……娶了羅氏女,能得到什麼呢?尤其像陸家這樣盤根錯綜的世家,底蘊比皇室還要厚……羅家一個已經落魄了的士族,陸家是根本不會考慮的。”
錦月瞪大眼。
她雖然自小服侍陸昀,但是到底是侍女,眼界有限,她是看不到陸昀這般高度的。
她訝聲:“可是、可是我只聽說過士不聘庶這種說法啊,我以為只要是士族就沒關係。”
陸昀沉聲:“羅令妤就是如你這麼想的。到底是她父母去世的早,羅家也沒人好好教過她,所以她對我的警告熟視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