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跳出來(1)
好景從來不長。
我快活到了一九六七年的夏秋之交。
此時北大的革命小將,加上一些中將和老將,早已分了派。
這是完全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
《三國演義》上說得好:“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現在是到了分的時候了。
在分裂之前的一個短時期之內,北大曾有過一個大一統的局面。
此時群眾革命組織只有一個,這就是新北大公社。
公社的頭子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所謂“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
的作者之一的“老佛爺。
此人據說是“三八式”
,也算是一個老幹部了,老革命了。
但是,調到北大來以後,卻表現得並不怎麼樣。
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卻打扮得妖里妖氣。
她先在經濟系擔任副系主任。
後來又調到哲學系,擔任總支書記。
她寅緣時會,在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上籤了一個名,得到了中央某一些人的大力支持,兼之又通風報信,這一個女人就飛黃騰達起來,一時成為全國的中心人物,炙手可熱。
但是,我同這個人有過來往,深知她是一點水平都沒有的,蠢而詐,冥頑而又自大。
每次講話,多少總會出點漏子,鬧點笑話。
在每次開會前,她的忠實信徒都為她捏一把汗。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時竟成了燕園的霸主,集黨政大權於一身,為所欲為,驕橫恣縱。
有壓迫就有反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對於這樣一個女人,有的學生逐漸感到不能忍受。
於是在新北大公社之外,風起雲湧,出現了大大小小的革命組織。
大都自稱為某某戰鬥隊,命名幾乎全取自**的詩詞,什麼“縛蒼龍”
戰鬥隊,什麼“九天攬月”
戰鬥隊,又是什麼“躍上蔥籠”
戰鬥隊,詩詞中可以用來起名的詞句,幾乎都用光了,弄到新組成的戰鬥隊沒法起名的地步。
至於戰鬥隊的人數,則極為參差不齊,大的幾十人、幾百人;小的十幾人,四五人;據說還有一個人組成的戰鬥隊。
成立手續異常簡單,只要貼出一張大字報,寫上幾句:“東風吹,戰鼓擂,看看究竟誰戰勝誰”
,再喊上幾句“萬歲”
,就算是成立了。
不用登記,不用批准,決沒有人來挑剔法律程序。
當時究竟成立了多少戰鬥隊,誰也不清楚。
即使起有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於九原,恐怕他也只能認輸了。
這時學校里大字報的數目有增無減。
原來有的牆壁和搭的席棚早已不敷應用。
於是又有一大批席棚被搭了起來,專供貼大字報之用。
大字報的內容,除了宣佈某某戰鬥隊成立之外,還有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大字報。
有的大字報只有四五張,五六張;有的則擴大到九、十張,甚至百張,大有越來越長之勢。
附近的居民有的靠撿揭下來的大字報賣錢為生。
據說有的學生則靠寫大字報練習書法。
據我個人的觀察,大字報的書法水平確是越來越高,日新月異。
這一個“文化大革命”
的副產品,恐怕很多人會想不到吧。
用大字報來亮相的戰鬥隊,五花八門,五光十色。
最初各佔山頭,後來又逐漸合併。
從由少變多,變為由多變少。
終於匯成了兩大流派:一個是正宗的、老牌的、掌權的新北大公社,一個是彙集眾流、反抗新北大公社的井岡山。
可以說是一個在朝,一個在野,有如英國的保守黨和工黨。
兩派當然要互相鬥爭,這鬥爭也多半利用大字報表現出來。
英國的保守黨和工黨怎樣鬥爭,我不大清楚。
據說他們是頗為講究“費厄潑賴”
的。
在中國,則不大管那一套洋玩意兒。
只管目的,不擇手段;造謠誣衊,人身攻擊;平平常常,司空見慣。
因此就產生了一種新的“物質”
,叫做“派性。
這種新東西,一經產生,便表現出來了無比強大的力量。
誰要是中了它的毒,則朋友割席,夫妻反目。
一個和好美滿的家庭,會因此搞得分崩離析。
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對抗外敵時都沒有這麼大的勁頭,而在兩派之間會產生這樣巨大的對抗力量?有人貼出大字報:“老子鐵了心,誓死保聶孫”
這是何等地驚人的決心!
如果在建設四化中有這個勁頭,我們中國早就成了亞洲第一條大龍,後來的四小龍瞠乎後矣。
現在時過境遷,怎樣來評價這兩大派呢?在當時,在派性猖狂的時候,客觀評價根本上不可能的。
現在我覺得可以了。
兩派基本上都由年輕的教員和學生組成。
由於種種原因,老頭參加的是不多的。
兩派當然都有各自的政綱。
但是,具體的內容我看誰也說不清楚。
論路線,兩派執行的都是一條極左的路線,打、砸、搶、抄,大家都干;不分彼此,難定高下。
有時候,一個被誣衊成有問題的教員或幹部,兩派都抓去批鬥。
批鬥的方式也一模一樣。
兩派都有點患迫害狂的樣子,以打人為樂事。
被打者頭破血流,打人者則嘻嘻哈哈。
打人的武器頗具匠心。
自行車鏈條,外麵包上膠皮,打得再重,也不會把皮肉打破,不給人留下口實。
那一位“老佛爺”
經常打出**的旗號,拉大旗,作虎皮,藉以嚇唬別人。
對立面井岡山也不示弱,他們照樣打出**的招牌。
究竟誰是**的最忠實的信徒,更是誰也說不清楚了。
但是,兩派之間有一個極大的區別: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權,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岡山則始終處在被壓迫的地位。
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兩派的政綱既然是半斤八兩,鬥爭的焦點只能是爭奪領導權。
“有了權,就有了一切”
,這是兩派共同的信條。
為了爭權,為了獨霸天下,就必須搞垮對方。
兩派都努力拉攏教員和幹部,特別是那一些在群眾中有影響的教員和幹部,以壯大自己的聲勢。
這時兩派都各自佔領了一些地盤。
當權派的新北大公社佔有整個北大,“率土之濱,莫非王土。
井岡山只在學生宿舍區佔領了幾座樓。
每一座樓房都逐漸成為一個堡壘,守衛森嚴。
兩派逐漸自己製造一些土武器。
掌權的新北大公社財大氣粗,把昂貴鋼管鋸斷,把一頭磨尖,變成長矛。
這種原始的武器雖“土”
,但對付手無寸鐵的井岡山,還是綽有餘裕。
井岡山當然不肯示弱,也拼湊了一些武器。
據說兩邊都有研究炸藥的人。
在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兩派交過幾次手,械鬥過幾次。
一名外邊來的中學生就無緣無故地慘死在新北大公社長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