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半年(2)
到了“文化大革命”,正如我在上面已經談過的那樣,我經過了首次衝擊,比較順利地度過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個階段。後來軍宣隊進了校,東語系幹部隊伍重新組合。我曾經是反過陸平的人,按理說也應該歸入“革命幹部”隊伍內;但是,據說我向陸平投降了,階級立場不穩,必須排除在外。那幾個在國際飯店堅持立場,堅決不承認自己有任何錯誤的人,此時成了真正的英雄。有的當了東語系革命委員會的頭頭,有的甚至晉陞到校革命委員會中,當了領導。我對此並無意見。但是,我仍然關心自己的地位。一位同我比較要好的革命小將偷偷告訴我。他看到軍宣隊的內部文件,我是被排在“臨界線”上的人。什麼叫“臨界線”呢?意思就是,我被排在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中間那一條界線的人民這一邊。再往前走一步,就墮入敵我矛盾了。我心裏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的處境真是危險呀。喜的是,我現在就像是站在泰山上陰陽界那一條白線這一邊,向前走上一寸,就墮入萬丈懸崖下的黑龍潭中去了。此時,全國革命大串聯已經開始。反正坐火車不花錢。於是全國各地的各類人物,都打着“革命”的旗子,到處旅遊。所有的車站上都是人山人海。只要有勁,再耍上一點野蠻,就能從車窗子裏爬過人牆,爬進車廂,走到願意到的地方去。上面有人號召說,這就是革命,這就是點燃火炬。結果全國一團混亂,到處天翻地覆。有人說,這叫做“亂了敵人”。一派胡言亂語,駭人聽聞。是自己亂起來了。如果真有敵人的話,他們只會彈冠相慶。我覺悟低,對於這一套都深信不疑。北京大學本來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發源地。到了此時,更成了革命聖地。每天通過大串聯到燕園來朝聖的,比“文化大革命”初起時,更多了不知多少倍。來的這一批人據說是什麼人的客人。不但來看,而且還要來住,來吃。北大人怎敢怠慢!各系都竭誠招待,分工負責一座住滿了“客人”的樓。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呆在臨界線的這一邊,為了感恩圖報,表示自己的忠誠,更加振奮精神,晝夜值班。“客人”沒有棉被,我同系裏的其他人,從家裏抱去棉被。每天推着水車,為“客人”打開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臉盆,便自己掏腰包,一買就是二十個。看着嶄新的臉盆,自己心裏樂得開了花。但是,正如俗話所說的,天下不如意事常**。我快活得太早了,太過分了。革命小將,當然也有一些中將,好像並不領情。新被子,只要他們蓋上幾夜,總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綻了出來,被面被撕破。回頭再看臉盆,更讓人氣短。用了才不過幾天,盆上已經是瘡痍滿目,慘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內心地畢恭畢敬地招待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這樣,我的頭上彷彿狠狠地給人打了一巴掌,心裏酸甜苦辣,簡直說不出是什麼味道了。過了一段時間,大概到北京來的人實在太多了,有的地方甚至停產旅遊,再不抓,就會出現極大的危機了。上頭不知道是哪一個機構做出決定,勸說盲流到北京來的人回自己的原地區,原單位去,在那裏“抓革命,促生產”。北大的軍宣隊也接受了這一項任務。東語系當然也分工負一部分責,到校外外地人住得最多的地方去說服。我們在軍宣隊的帶領下,先到離學校最近的西頤賓館去勸說。那些嘗到甜頭的外地人哪裏會自動離開呢?於是勸說,辯論,有時候甚至有極其激烈的辯論。弄得我口乾舌燥,還要忍氣吞聲。終於取得了一些成果,外地人漸漸離開這裏,打道回府了。從西頤賓館轉移到稍稍遠一點的國家氣象局。在這裏仍然勸說,辯論,展開激烈的辯論,一切同在西頤賓館差不多。但是,我在這裏卻大開了眼界。首先是這裏的大字報真有水平。大字報我已經看了成千累萬,看來看去,覺得都非常一般化,我的神經已經麻木,再也感不到什麼新鮮味了。這裏的大字報,大標語卻真是準確、鮮明、生動。那些一般化的大字報當然也有。可也有異軍突起、石破天驚的,比如“切碎某某某”、“油炸某某某”等等。“油炸”這個詞兒多麼生動有力!令人看了永世難忘。難道這也是同我在本書開頭時講的那樣從陰曹地府里學來的嗎?最難忘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親眼目睹了一次批鬥走資派的會。一輛小轎車慢慢地開了過來。車門開處,一個西裝(或者是高級毛料制服)筆挺的走資派—大概是局長之類—從車上走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從車的後座上取出來一頂紙帽子,五顏六色,奇形怪狀,戴到了自己頭上。上面掛滿了累累垂垂的小玩意兒,其中特別惹人注目的是一個小王八,隨着主人的步伐,在空中搖擺着。他走進了會場,立即湧起了一陣口號聲,山呼海嘯,震天動地。接着是發言批判。所有的儀式都進行完畢了以後,走資派走出會場,走到車前,把頭上的桂冠摘下來—我注意到小王八還在擺動—,小心翼翼地放到後座上,大概是以備再用。他臉上始終是笑眯眯的。這真讓我大惑不解。這笑意是從哪裏來的呢?在“切碎”、“油炸”了一通之後,居然還能笑得出來!這點笑容真比蒙娜麗莎臉上著名的笑容,還更令人難解。我的見識又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氣象局的任務完成了,我們又揮師遠征,到離開北大相當遠的一個機關,去干同樣的工作。此時已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天氣冷起來了。我每天從學校騎車到現場去,長途跋涉,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遇上雪天,天寒地滑,要走兩個小時。中午就在那裏吃飯。那裏根本沒有我們呆的房間。在院子裏搭了一個天棚,吃飯就在這裏。這個天棚連風都遮不住,遑論寒氣!飯菜本來就不夠熱,一盛到冰冷的碗裏,如果不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把飯菜扒拉到肚子裏,飯碗周圍就會結成冰碴。想當年蘇武在北海牧羊,吃的恐怕就是這樣帶冰碴的飯。這樣的生活苦不苦呢?說不苦,是違心之談。但是,我的精神還是很振奮的,很愉快的。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沒有被劃為走資派,而今依然浪跡革命之內,濫竽人民之中,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應該感到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