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41章 墨香一萼 墜露飛螢
風安靜地棲落在葉片上,濛濛的山巒間行過一朵雲。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烈日穿不透,喧嘩已蕩滌。
幽徑深處迴響着極慢的馬蹄聲,懶洋洋的染着夏日的性情。
“噠……”
“噠……”
漸行漸近,桂黃色的布衣在翠綠中點映,挺拔的身影顯得格外俊逸。懷中的人兒睡得很甜,他攬着纖腰,將她軟綿綿的身子不時拉近。
薄唇隱隱勾起,那笑如水質清。
伴着時斷時續的蟬鳴,馬兒倦懶向前,緩緩地步出竹林。過於絢爛的霞光流溢在天邊,灼傷了秀顏,懷中的佳人微蹙柳眉。
淡漠的鳳眸泛起淺淺漣漪,他收緊長臂,輕輕地為她遮上紗幔。
“嗯……”
即便他再小心,美人還是醒了。
“修遠?”水眸氤氳,迷濛動人。
“嗯,我在。”他撫過她細白的臉頰,輕聲應着。
半月般的眸子眨了又眨,這才看清周圍的景緻:“咦?天又要黑了?”
望着她微惱而又天真的神情,夜景闌不禁心思蕩漾。
“睡得舒服么?”他貼在她耳邊低喃。
“就是太舒服了,才會白天黑夜地埋頭大睡啊。”她含怨地望着他,“現在你把我當祭祀的神豬養,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照她早也睡晚也睡,一天被填四五頓的情況,很快這匹馬就要累死半途了。
“不會,我養得起。”他神態淡然地說道。
她無語瞪目,可愛的神態讓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輕啄:“對不起,累着你了。”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邊,她的臉彷彿被炙燒了一般。
雖然以道聽途說的前人經驗來說,他們的洞房之夜實在算不上正常。可自此之後,他總是那麼溫柔地剋制着。初更后,即便他再渴望也不會讓她過於疲勞。可即便是清晨的耳鬢廝磨,也會讓她昏昏欲睡一整天。
其實她知道,如今他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不過是不想讓她得知一個事實。
她的身子已不如以往。
“想什麼?”他攬緊她的腰。
“這手已經握不住東西了。”她垂眸看着自己行動不便的左臂,幽幽笑開,“幸好修遠不和我同歲啊。”
不然,她定會早他好些年離世,逼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上窮碧落下黃泉啊。
她也曾試着不經意地提起地府見聞,告訴他陽壽未盡就自賤性命者必入枉死城,一入枉死城則難再相見。可未待她說完,這個男人就憤恨地將剩下的話吻落,不,是咬在嘴裏。那是他們洞房后的第一次徹夜無眠,手段之“殘忍”讓她畢生難忘。而後她連睡兩天,夢裏滿是那雙受傷的鳳眸。
哎,這個男人啊,總是用他自己做賭注,讓她好放不下,好放不下。
愛戀之情在胸口滿溢,她依偎着默不作聲的某人,慢慢地合上眼。
忽地,冰涼的左手覆上一片溫熱,耳邊響起他定定的語聲:“握不住就由我來吧。”
心頭禁不住發酸漾柔,她睜開眼,落入他春泓般的俊眸。
修長的指慢慢合攏,緩緩加力,似要將她的掌嵌入手心。
臻首略偏倚在他胸前,看那似錦流霞織在天邊,她輕輕啟唇道出誓言。
“嗯,不放。”
此情,不絕。
今生,難離別。
……
碧梧含夏,山谷里起伏着蟲鳴,簡樸的客棧外飄着布幡,暮色混合著米飯的香氣在不大的廳堂里流動着。
“啊……”小二懶懶地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擦着桌面。
自從幾十裡外的官道建好后,南來北往的旅人就不再從這取道去雲都,連帶着他們這個村野小棧就越發冷清了。
他沒精打采地眈了一眼堂中,暗自嘆息。
哎,全是小魚小蝦米。
正抹着眼角的淚,忽見窗邊的那對小夫妻有了動靜。
“客官。”小魚也是魚,吃不飽總比餓死好,他殷勤地上前張羅。
“再來一碗粥。”這男子的聲音偏冷,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他應了聲剛要轉身,就聽一記女聲響起。
“等等。”
這聲音真清澈啊,他熏熏然地想着,眼珠不禁偷偷瞥向一側。
紗質的冒幃隨着其下的呼吸輕輕拂動,僅露的紅唇猶如櫻瓣,引人無限遐思。
“我吃飽了。”白皙的手撫在胃下,這女子聲音軟軟的,好似在告饒。
享受着如水般的美妙清音,他無意識地回頭一望,正對后桌几雙顫動的眸子。
嘖嘖,怪不得這位官人會讓小娘子遮起臉面,光聽聲就招來了好一群色狼啊……
“晚上你會餓的。”背坐着的男人淡淡說道。
冒幃下再未出聲,藉著朦朧的暮色看去,露出的小巧下顎覆著一層可疑的薄紅。
小二很機靈地湊上前道:“客官?”
“來一碗野蔬鯽魚粥。”最終還是男人做了主。
“好嘞!”他唱和一聲,轉身邁步。
他邊走邊打量,越發覺得不對。
哎?那些色迷迷的目光怎麼都落在了那位官人的身上?
忽地,其中的一名漢子匆匆起身,帶着難以抑制的激動,腳步凌亂地向外奔去……
“瞿瞿……瞿瞿……”
月色清白,窗下響着悅耳的蟲聲。
簡陋的客房中放着一隻偌大的浴桶,裏面的水早就沒了熱氣。隱隱的水漬映在地上,床邊交疊着幾件單衣。
山中的夜有些涼,他長臂一伸勾過身邊人,將她貼在胸口。
又皺眉了。
一雙春泓脈脈含情地望着懷中人。
在想什麼?
輕羽般的吻點開了她眉間的憂傷。
難道又夢到了黃泉地府,那個第六殿枉死城?
想到着,俊顏露出一絲惱怒,他收緊雙臂幾乎要將她嵌入身體。
“嗯……”睡美人動了動身。
她一次又一次的暗示,無非是想得到他不會輕生的承諾。可這樣的諾言,他怎能給,如何給?
她要什麼他都會滿足,唯獨這樣不行。
他不會放手,上窮碧落下黃泉。即便墮入枉死地獄又怎樣,不放手,絕不放手。
夜,靜靜地流逝,那雙宛如明星的鳳眸始終未合。
微地,空氣中流溢的梔子香竄入一股淡淡的土腥。
來了。
無聲嘆息,夜景闌勾過床頭的薄衣。一件件,他小心翼翼地為她穿戴着。
“修…遠?”青絲散亂的美人在他頸邊呢喃。
“嗯。”拿過她的中衣,夜景闌輕應。
“天亮了么?”
“還早,睡吧。”為她繫上衣襟。
“你去哪?”美人顯然很警醒,她半撐起身,睡眼惺忪地看着將要起身的枕邊人。
孤冷的氣息霎時收斂,俊顏漾笑,夜景闌俯身輕吻秀雅的人兒:“我去倒壺熱茶來,你該渴了。”
“修遠,你確定不是在養神豬?”交纏的長發下露出巴掌小臉,她語焉不詳地輕笑。
“不是。”他低低沉沉地笑開,他的妻啊。
四目相接,落入彼此的眼底,情方璀璨,好似星宿海里的明星。
窗外飄來的花香有些濃郁,濃的讓她不由醉了,醉了,醉入清甜的夢裏。
為入夢的美人掩上薄被,夜景闌走到浴桶邊,用早已冷透的洗澡水凈了凈身。
她的味道又怎能被人嗅聞?
半晌,水聲漸漸停息,回首看了看睡熟的人兒,他繫上腰帶,推門走了出去。
寶藍的天底透着淺淺清碧,山巒起伏勾勒出紫墨色的線條,谷中的風有些大,吹的布衣翻飛揚起。
夜景闌垂眸看着地上黑壓壓的一片人,姿態沉凝。
“……”為首的老者抬起頭,灰白的雙鬢微顫,“少主……”老眼噙着淚,眉間的溝壑越攏越深。
“宋叔,起來說話。”夜景闌欲扶老者,沒想卻被人抱住雙腿。
“少主……”宋慎為泣不成聲。
“少主!”跪着的青龍衛齊聲低喊。
如墨的雙眉微皺,夜景闌鳳眸沉沉,如冷箭般掃向一側。不待他出手,就見兩名青龍衛飛身而起將偷聽的人踢了出來。
“你…你們……”話未說完,店小二就被點了啞穴,五花大綁釘在了樹上。
原來傍晚時是他看錯了,那些漢子看去的目光不是色迷迷,而是找到主人的激動啊。他思索了一會,忽地清醒過來。
各位土匪大人,他不過是尿急起夜,真的不是有意偷聽的啊,嗚……
夜景闌靜靜地聽着,聽着宋慎為不可抑制的低咽,心道是自己對不住他。
“少主……老宋我在赤江邊找了您好久……”老頭哭的鼻頭通紅,“若是再尋不着您,老宋也不活了,我對不起老爺、小姐還有姑爺啊……”
“宋叔快起來。”夜景闌俯身攙起他。
“少主?”宋慎為看着眼前一臉沉靜的小主人,心頭莫名地一顫,這表情很像十幾年前託孤的姑爺,下意識地,他搶聲道,“請少主速速回程,眠州危矣!”
峻眉輕攏,夜景闌眸如寒星地望着他。
“半月前,荊王以歸我眠州赤江源地為禮,賀翼國新主登基。”宋慎為面露狠色,“聽聞一地二送是荊國掌國大將軍元騰飛的主意,元姓小兒分明不安好心!”
元騰飛?
眸光寒徹入骨,夜景闌逆光站着,冷絕的輪廓鑲着淡邈的白霧。
“大兵壓境,少主又久不現身,水月京流言四起。說是慎為害死少主,妄圖私吞眠州。”
天邊將明未明,四周出奇的安靜。
原來如此。
夜景闌像是天地間唯一的玄色,散發出越發沉厚的寒意。
這一切不過是想逼他現身,那個人對卿卿還沒死心。
突地,身後的屋子亮起微黃的光,他瞬間斂起殺氣。
“怎麼醒了?”夜景闌走到窗邊輕道,行止間透出的溫柔看的青龍衛們暗自稱奇。
窗上映出一道美麗的剪影,清泉般的聲音淺淺流溢:“屋子裏有些冷。”
冷?
清晰地感覺到薄衣上浸滿了汗,眾人瞠目結舌。
“小…小姐?”淚水未乾的老宋驚詫開口。
窗上的影子微微頷首:“是宋叔么?”
“真的是小姐!”老宋激動向前。
“嗯。”燭光勾勒出她雅緻的側臉,長睫在窗紙上輕輕扇動,“宋叔,對不住。都是我拖累了修遠,害你出來尋了。”
“不不不。”老宋灑淚搖首,“只要少主和小……”老目一轉,霎時改口,“只要少主和少夫人好,老宋再累也值得啊。”
少夫人?
青龍衛們偷瞥一眼,只見主子揚起清冷的唇線,面色如春風般暖意。漢子們對望一陣,陡然揚聲道:“屬下見過少夫人。”
“哎?”窗上的人像是被嚇住,向後退了退。
夜景闌將木窗打開一條僅能為他所見的細縫,眷戀地看着面染櫻色的美人,眸光交纏在一起。
“好,真是太好了。”老宋握緊雙拳,鬍鬚興奮地抖動,“一回眠州就把婚儀辦了!”他一拍梧桐,驚得棲息枝頭的鳥雀兀地飛起,“你們快去準備準備,迎少主、少夫人回京!”
“是!”眾人齊聲,洪亮的語音回蕩在山谷中。
南風淺斟低吟,微熹的晨光染白了紙窗。
“我哥哥去平西北了?”
“是。”老宋站在門邊回道。
“舅老爺和豐少俠聯手在赤江邊找了整整一個月,當時也沒想到少主和少夫人會被衝到赤江的支流,所有人都以為……”老宋咕噥着嘆了口氣,“而後舅老爺就殺氣騰騰地回去了,又找了幾日,豐少俠請雷大將軍代為尋人,只身前往忘山請豐老先生出山。”
她凝眸想着,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夫君的長發。
忽地,手中的梳子被人奪去,她被人抱坐在腿上。
“在想什麼?”夜景闌低問。
秀眸徐徐抬起:“我們好像欠很多人一個解釋。”
“嗯。”夜景闌輕撫着她及腰的黑髮,“但對有些人不用解釋。”
“我明白。”她乖順地窩在他懷裏。
“卿卿。”
“嗯?”
“我不能在此時捨棄眠州。”他語帶無奈。
“我懂。”
“怨我么?”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眠州這般全因你我,若修遠此時離去,那就不是我認識的修遠了。”
輕輕的耳語噴熱了他的耳廓,滲入他的心底,夜景闌緊緊地將她環住,久久不願放開:“同我回去吧,卿卿。”
“好。”她輕輕回抱。
“順路去西北看看大哥,讓他放心。”他輕吻她的臉頰,含吮櫻瓣紅唇。
“嗯。”秀顏漾笑,冉冉似吟。
……
這就是少夫人啊。
望着濃蔭下依依話別的一雙璧人,青龍衛們略微詫異。
氣質倒是清雅絕倫,只是看起來孱弱了些,沒想到少主喜歡這樣的嬌花。
正嘆着,就見那道挺秀的長身微微俯下,似對她耳語了什麼。這朵嬌花隨之綻開如花美唇,那笑如遠山清泉般清美,瞬間蕩滌了夏風的燥熱。
青龍衛們長久失神,就在這驚鴻一瞥的剎那。
“宋叔和青龍衛會留在你身邊,凡事有他們,你不要出手。”夜景闌握着她的柔荑,
“嗯。”她眉眼彎彎,好似弦月。
“如今你的身子受不住顛簸,千萬不要獨自騎馬。”
她剛要頷首,就見方才還在閉目養神的老宋突地跳起,帶着難以掩飾的興奮與癲狂向遠處奔去。
“宋叔……”她局促抬首,“他好像誤會了。”
夜景闌似笑非笑地望着,偏冷的唇線隱約勾起:“他不是很欣悅么?”
“可……”她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兩頰浮起紅雲,“還沒有啊。”
修長的五指覆住她冰涼的手背,彎彎生春的俊眸越來越近:“遲早會有的。”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邊,她的臉頰像被炙燒了一般,只覺暑氣難耐。
“少主,該上路了。”
他雖聽見,身體卻未有動靜。
少主要再不趕回去,軍中可要嘩變了,青龍衛求救地看向那位孱弱美人。
夏陽漏過濃蔭靜靜落下,兩彎秀眸盈盈,盛着似水情意:“路上小心。”
他沒開口,只定定地看着。
月下嘆了聲,踮起腳在他耳邊款款低語:“等我,相公。”
“嗯。”夜景闌輕啄紅唇,滿意應聲。
烈日下一騎絕塵而去,布袍迎風揚起。
她站在樹下,直至那抹桂黃融入遠山碧翠,這才戴上冒幃。
“少夫人,請上車。”老宋小心地護在一側,不知何時,道邊停了一輛典雅馬車。
“宋叔。”她輕道。
“少夫人。”
“接下來一直走陸路么?”輕紗拂動,眼前是朦朧煙色。
“回少夫人的話,我們先經官道至桃花渡,而後乘船去往水月京。”
“桃花渡?”她偏頭凝思,“為何不走雙生峽?”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
“如今雙生峽眼線眾多,怕很難順利通過啊。”老宋耐心解釋着。
“眼線?”輕紗隨着輕笑柔柔拂動,“寧侯已經掌權了么?”
聞言,男人們微微愣怔。
“如此啊。”微風習習牽動裙擺,她走出樹蔭的庇佑,“雙生峽是大港,就算眼線再多,也無法事事掌控。反之桃花渡為小津,一有風吹草動便人盡皆知。寧侯最善操弄人心,故布疑陣不過是想讓我們按照他的路子走下去,好事半功倍而已。”
允之啊允之,何苦來哉。
她沉嘆一聲,走入馬車:“啟程,取道雙生峽。”
南風裊娜行過,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香氣。
真的是一朵嬌花么?
眾人驚疑。
……
不至晌午,雙生峽渡口就滿是人群。
“綠豆湯嘞!透心涼!”
喧鬧的碼頭上皆是吆喝聲,賣湯茶的小販在人流中穿行,悶熱的江風吹來刺鼻的汗臭。
洶湧的人潮中出現十幾名短打模樣的護衛,一行頗引人注目。賣湯的小販陡然停下腳步,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這位爺,來碗綠豆湯吧。”他推着小板車,討好似的賠笑。
“讓開。”護衛不耐煩地揮臂。
“天熱人躁,來碗凉湯真真好。”他不死心地糾纏着,眼珠卻瞥向幾人環繞的里側。
“綠豆湯么?”女子的聲音輕輕溢出。
眼中閃過精光,小販湊前再道:“是!可解乏呢。”
“那來一碗吧。”煙色冒幃緩緩顯出。
他機靈地從木桶中舀了一碗湯水:“小姐,請。”
蒼老的手橫空而出,管家模樣的人將木碗接過:“是夫人。”
“哦。”眼珠轉了轉,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個女子。
“呃……”碗到嘴邊,她忽然嘔起來。
“少夫人!”老者驚慌大叫。
護衛見狀將小販拎起。
“不關我的事啊!”腳下懸空,他急急申辯。
“不關你的事?”幾名大漢齊齊圍來。
莫急!額頭浮上一層冷汗,他瞥了一眼茶樓上的同伴,微微搖頭。
“放下。”女子的聲音有些虛弱。
“可……”護衛們咕噥着。
她以帕掩唇,舉止優雅:“是我忘了忌口才會如此,你們快放下這位小哥。”
“是。”
雙腳沾地,小販順着女子的柔荑看去。
小腹微凸,原來是個孕婦啊。
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他推着小車,狀似驚魂未定地向後奔離。
眈了一眼身後,老者小聲道:“少夫人辛苦了。”
“只是一塊棉布,算不上辛苦。”女子撫着腹部輕笑。
“等到船上,老夫會讓船家注意,凡是沾豆的菜一律不準做。”老頭轉身看向護衛們,衣袖一揮,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你們也都聽好了,從今天起在少夫人面前不準再碰綠豆湯!”
“是!”眾漢重重承諾。
“宋叔……”女子哭笑不得地出聲。
“您和少主都還年輕,對這種事情多半還一頭霧水。不過請少夫人儘管放心,不是老宋我吹,養孩子方面老夫可是比女人還要精通。”眉須微挑,宋慎為笑容可掬,眼眸燦爛,“我家老大和小二打小就沒了娘,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將他們拉扯大啊。”
“宋叔……”
“少夫人不用害怕,開始的不適都是很正常的。可不論怎麼吐都不能不進食,畢竟您現在是兩個人了,飯量應該加大。啊!對了!”老頭一拍手,指着聽楞了的護衛急道,“快去給少夫人買些青梅,青梅止吐!”
“宋……”
“再說著孕婦的養生吧,老宋我先前可是做足了準備,日盼夜盼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老爺!小姐!”他忽地轉身,面朝西北,“還有姑爺!慎為總算沒有辜負你們的託付啊,這麼多年慎為不容易啊……”
剛才她不過是在做戲罷了。
話到嘴邊,她卻驀然閉口。
就讓宋叔提前高興下吧,畢竟就像他說的,孩子總會有的。
素手交疊在腹上,紅唇勾起羞澀的笑。
“去往兗州的要開船咯!”
船板呀呀作響,趕船的人偕老帶幼湧向一側。
一抹青碧點映在玄衣中,江風在張揚了一早后,忽而溫柔起來。繾綣地牽動着那身碧羅裙,那女子面覆輕紗靜靜地立在岸邊。帶着飄飄欲仙的美感,渾然入畫。
半晌,從遠處跑來有一名玄衣人。
“少夫人。”近了,他行了個禮,“去眠州的船半個時辰后靠岸。”
她微微頷首:“宋叔呢?”
“掌事他……”漢子尷尬地摸了摸頭。
“嗯?”
“掌事在市集上看到一些小兒玩意,就同店家殺了起價。”
掌事會不會太積極了,漢子們舉頭望天,頭頂正飄過一朵形似母雞的白雲。
“這王榜貼了多久了?”身後突然響起議論。
“一月有餘咯。”
“再貼有什麼用?那位娘娘怕是沒治了。”
碧羅裙淺淺流動,紗帽美人轉身看去,木質的文欄邊聚滿了人,一個年輕的士卒正換上一張明黃色的檄文。
“我猜啊那位娘娘肯定是被三殿下的母妃毒成這樣的。”
“哦?”市井小民圍着文欄七嘴八舌道。
“三殿下母妃黃氏誕有兩子、鑽營一生尚不得貴妃封號,偏偏這位無兒無女受盡王寵。黃氏因妒生恨,痛下殺手。而韓大將軍那麼氣勢洶洶地去平西北,擺明了就是幫姑母報仇去的呀!”這書生正夸夸其談,就見青碧一抹自眼前掠過。
“少夫人!”不遠處十幾名大漢急急追來。
貴妃韓氏重疾不愈,孤特下詔求醫,凡醫醒貴妃者賞金千兩,藥到病除者封爵三等……
濃厚的墨字映在冒幃上,如煙流動,觸目驚心。
她轉過身,垂下的雙手些微顫抖:“多久了?”
“啊?”
“多久了!”她猛地一拍,結實的木欄瞬間坍塌。
“……”多嘴的書生打着顫。
“少夫人……”大漢們愣在原地,看着滿身怒氣的女子,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問你,這榜文貼了多久了?”女子平緩再道,語調裏帶着難言的壓抑。
“雙生峽驚變后沒幾天就貼出來了……”
這小娘子怎麼像要燒起來似的,他…他…他是不是說錯話了?
書生咽了口口水,向後退了退。
四月末弄墨就不行了,都是因為她,都是因為她啊!
一口血氣回蕩在喉頭,胸口刀絞似的發痛。
忽地,她旋身而起,奪過士卒的馬匹:“駕!”
“少夫人!”
女子的輕功快的出奇,十幾名大漢們反應不及,眼睜睜地看着那朵綠雲向著遠方急速飛掠。
征帆遠影望不盡,風霜雪雨幾日晴?
奈何,歸去……
……
時值大暑,炎夏當頂,熱浪自四面八方滾滾襲來。檐角的銅鈴紋絲不動,只聞曠達飄逸的蟬鳴。
平平仄仄平,吟出一首絕句。
“公公。”上官密老臉堆笑,跟在六么身後作揖道,“請公公代為傳信,就說下臣誓死效忠九殿下,絕無貳心!”
抱着拂塵,六么掃了一眼身後。好個蠅營狗苟的小人,女兒死了、後台沒了就來這裏獻媚,真是沒臉沒皮。
“公公!”跟至文書院的外牆,上官密掏出一個錦盒,“公公您請看。”
好一塊美玉啊。
六么眈了一眼,就算再不舍也將目光強拉了回來。前日裏內侍長,服侍了王上逾四十年的得顯大人曾找他細談。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若起了貪念,那同主子就難成一心,這樣的奴才隨時都能被替代。”
當時,內侍長如是說。
“公公?六么公公?”上官密看出他的失神,再上前道,“您看?”
“上官司馬是想害小人么?”他眼觀鼻,鼻觀心,一臉正色。
“啊?”
“東西您收回去,最近主子心情不善,上官大人還是不要到文書院來了,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他跨進院門,充耳不聞身後的媚言。
誰曾想到,昔日門庭冷落的文書院如今已成為王朝的中心,這一切只因主子的存在啊。穿過濃蔭蔽日的沿廊,六么推開緊閉的木門:“主子。”
耳房裏寂靜得似已凝固,就連紫銅鼎里白煙都未有波動,屋裏滿是清涼薄荷香。
六么小心翼翼地走到屏榻邊,將散亂在地的雜書一一拾起。
榻上的人翻了個身,凌亂的長發與紅衣交錯在一起,即便睡着,也有着讓人難以忽略的魔力。
主子,還沒死心么?
六么手上一滯,不由垂眸。
《年絲染文集》、《半山夜話》、《成樂別裁》……
這些都是那次行軍帶去的舊書啊,而主子將這些翻了又翻,不過是想重溫與那位同帳的樂趣。時至今日,主子還堅信那位仍在人世?
望着那一炷靜香,六么不禁唏噓。
情啊,連他聰明絕頂的主子與其說逃不過,毋寧為不想逃。
正想着,廊外傳來凌亂的腳步,榻上的人微微蹙眉,睡容很是不耐。
“慌什麼。”六么掩門而出,沉聲低喝道。
“六么大人!”小內侍滿面紅光,雙手不住抹汗,“來……”
“噤聲。”六么狠敲了他一下,“殿下還在休息。”
“可是,來了啊。”小內侍抱着腦袋,嗚咽道。
“啪!”木門被踢開,睡皺的紅袍懶懶地搭在身上,凌翼然衣帶未束,露出惑人的男色。
“殿…殿…殿下。”小內侍結巴道,當下撲地。
“來了?”低啞的聲音透着一絲興奮。
“是…是……”
長身微微俯下,如墨的髮絲當風飛揚:“韓家小姐、來了?”凌翼然眉梢微動,俊美的臉皮隱隱顫抖。
懾於那雙魔瞳,小內侍張着嘴半天發不出聲音。
“韓月下來了?”他再問,雙拳握起,指骨微微發白。
六么伸出腳,踢了一下呆楞的內侍,那小子旋即如小雞啄米般點起了頭。
“來了。”凌翼然切齒低吟,桃花目里滿是駭人情意,“終於回來了。”
正紅長袍如疾風般掠過,震響了殿檐下的銅鈴。叮叮咚咚,打破了押韻的蟬鳴。
好似撕裂了一帛錦繡文章,散亂了一地鏗鏘字句。
……
原來都是真的。
站在宮門外,她悲從中來。
弄墨真的不行了。
“妹妹。”產後還未恢復,秦淡濃略微有些發福,她如獲至寶地牽起月下,亦步亦趨地跟在宮侍身後。
“對不起。”月下低着頭,喉間有些梗塞。
“傻丫頭,又不是你的錯。”淡濃為她勾起鬢髮,“待會姑姑聽見你的聲音,說不定就醒來了。”
“嫂子。”她的左肩有些疼,傷口處灼灼發燙。
厚重的內庭門咿呀打開,望不盡的宮途延綿深遠。
一隻腳剛邁入宮門,就聽身後響起大喝。
“韓月下!”
這聲幾乎是咬牙切齒,凌翼然緊緊鎖住那道倩影,指尖難以抑制地顫抖。
守門的侍衛見狀紛紛頷首。
“上哪兒去了!”他攥緊她的柔荑,俊眸銳利地似要刻入她的心底,“躲了那麼久,你還有良心么?”
這麼久,這麼久,久的讓他屢次懷疑自己是不是算錯了,而她是不是已經逝去。
還好啊,她還活着,還活着!
顫動的目光停在她盤起的髮髻上,他陡然沉眸:“梳成這樣做什麼?”
“允之,放開。”她目光凝遠,心思顯然不在他身上。
他微眯雙眼,手掌毫不憐惜地加力:“卿卿,我說過……”
好冰。
他兀地無言,箍緊掌中想要掙脫的柔荑。
不對,掙扎如此無力,肌膚透着沁骨的寒,這分明有異。
“你的手?”他的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
秀眸淡淡一瞟:“廢了。”
桃花目里滿是錯愕,趁此時她掙開他的牽扯,轉身走進內庭。
硃色宮門戛然合起,凌翼然垂眸看着掌心,眼中的錯愕慢慢沉凝。
他都錯過了些什麼?
火雲滿天,烈日永炎,萬物被烤的有些焦涸,只有他依舊立着。
髮髻可以打散,左手可以再醫。卿卿,今後你我並肩,還有誰能傷你?
艷麗的紅衣迎風展揚,他身影輕狂帶着濃濃霸氣。
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
……
空曠的大殿裏悄然無聲,宮人們垂首立着,面容滿是哀傷。
“姑姑?”素手撥開珠簾,發出美妙的擊玉聲。
床幔里,佳人面色蠟黃,不復絕艷桃色。
“怎麼會這樣?”她搗着嘴,淚水瞬間傾瀉。
“噩耗傳來當晚,娘娘就迷了過去。不論王上如何喚、奴婢們怎樣求,娘娘就是不睜眼。”思雁一臉憔悴,眼睛很是紅腫,“而後喂的湯水喂的葯,娘娘也不吃,只一個勁地吐。要不是王上用蠻力逼她進食,小姐怕是看不到娘娘了。”
“原來是心病。”月下沉吟,含痛望着那個消瘦的人兒,“弄墨?”她跪在床榻邊,伏在她耳邊低語,“弄墨,是我啊,卿卿。”苦澀的淚沿着她們倆的臉廓,一直滑到弄墨的唇邊,“我沒有死,我回來了啊……”
“妹妹地上涼,起來再說。”淡濃上前勸道。
“弄墨,快醒醒啊。”她輕輕搖晃着骨瘦如柴的身軀,“都是卿卿不好,以後我去哪兒都先給你捎個信,去多久也聽你的,好不好,嗯?”她抽泣着,右手無助地卷着弄墨枯黃的長發,“打小兒我就最怕你,畫眉性子溫,竹韻總隨我,只有你跟個辣椒似的,會沖我拉臉子,會點着我的頭痛罵……”
眼前一片朦朧什麼也看不清,她不停地眨眼,只覺面上滿是清涼:“也只有你不把我當小姐,而是當個孩子,所以啊……”她抹淚勾唇,笑容好讓人心碎,“所以你們三個中,我最喜歡你。”她喘着氣,急急耳語,“弄墨,你知道么,墜崖的時候,我眼前滿是你的臉。和爹娘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妹妹……”淡濃跪在她身側,眼眶已然通紅,“哭最傷身,你這樣,姑姑會心疼的。”
她彷彿充耳不聞,輕輕撥弄着弄墨額前的碎發:“弄墨,你知道么,其實我不想叫你姑姑的,因為啊……”她偏頭看着,美眸溢出澄澈的淚,“你這麼年輕,這麼美,怎麼會是姑姑?姐姐,我一直把你當姐姐啊。”
“姐姐……”她顫着、顫着,一時泣難成聲,“你可知道,夢湖相見我有多歡喜,歡喜到減壽十年我也願意……可……”淚水如雨而下,頃刻順流成溪,“如今你卻因我求死,這又生生減去我十年壽命啊……”十指扣進床褥,她咬唇低咽,喉間泛起甜腥。
“妹妹!”淡濃將難以喘息的月下攬在懷中,含淚輕拭着她淚眼。
“弄墨……弄墨……”她掙開嫂子的懷抱,爬回到弄墨的枕邊,“還記得我小時候,你給我唱過的兒歌么?”
“小姐,可以了。”思雁噙淚勸着。
“吾本是,荷花女,衷腸未訴淚如雨。
君若看到荷花淚,可知荷花幾多苦?
吾本是,荷花女,只是與君心相許。
今宵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傷心曲……“
哽咽的歌聲如清風飄散在殿中,一點一點吹進她的夢裏。
“吾本是,荷花女,朝朝暮暮為君舞。”
荷葉田田,碧綠的葉上滿是昨夜宿雨,水面清圓,輕輕地滑入淺塘。
“看盡人間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一隻小舟在碧荷中穿行,一大一小頂着荷葉編成的小帽,采着水中的菱角。
“吾本是,荷花女,夢裏與君做詩侶。”嬌顏被曬得通紅,池塘里飄溢着慢板行歌,“但願天下有情人,總有一天成眷屬。”杏眸泛着點點柔光,二八佳人唱的蜜意繾綣。
她笑若桃花,張口還要再來,忽見對座的小人頂着荷葉帽,一本正經地看着她。
柳眉一挑,她捏了捏那張可愛的小臉:“在想什麼?”
“弄墨。”童音輕輕,小人偏首打量着。
“嗯?”她捲起袖子,探手伸進微涼的池水,好舒服啊。
“你多大了?”
“呵!”她噴笑,“比你大。”
“正經的。”小人擰起眉,一臉嚴肅。
美麗的杏眼眨了眨,弄墨回以認真:“年末就十七了。”
奇怪,她家的小姐怎麼看起來比她還老成?
“怪不得啊。”小人扶着荷帽慢慢起身,望向那菡萏卷舒處。
小孩子家家又在亂嘆氣,她笑瞥一眼,繼續采菱。
“怪不得開始思春了啊。”
隨後的這一句炸入耳際,嚇得她差點撲進水裏。
“什…什…什麼?!”無視浸濕的袖口,她柳眉倒掛,一把拉過小人,“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誰教你的!是巡院的李老頭,還是書房的阿吉?”
混蛋,竟然帶壞她家小姐,要是讓她逮到,非罵的他們不敢見人!
“哎,弄墨好漂亮呢。”小手滑過她春煙般淳濃的鬢髮,癢的她微微翹唇。
不對,差點被這個小騙子繞過去,她沉下嘴角,假怒道:“別說這些有的沒的,究竟是誰教你這些的,快說!”
“這個還用人教么?”小人撲閃着聰慧的眼眸,“吾本是,荷花女,夢裏與君做詩侶。”她嬌嬌軟軟地唱着,而後再道,“俗話說歌以抒情,唱來唱去都是君,弄墨是想嫁人了吧。”
“呿!”兩頰微燙,她目光閃避。
“羞什麼,男女之情合乎常倫,弄墨你都十七了,對良人心存期許最是正常。”
弄墨早習慣了她老神在在,出口成章,只是垂着頭,有心無心地玩着發梢。
“我家弄墨這麼美麗,今後定是要嫁個好兒郎的。”小手輕撫水面,小人笑得天真,“弄墨你說呢,想找個怎樣的?”
她啊……
杏眼含羞,飄向荷花泛水處,但看那蘋葉搖風,影亂池台。
她要的良人不用太年輕,也不用太魁梧,但一定要站在她觸手難及的高度。她願意用一生去仰望,去崇拜,去默默地愛啊。
“吾本是,荷花女,一片芳心請記取。
……“
伴着悠悠輕揚的櫓聲,那個夏日淺淺地融入她的夢,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命里。
“……他年荷花盛開日,朵朵帶去吾祝福……”
是誰在她的耳邊唱着那首童謠,是誰久久地撥弄着她的夢境。
“弄墨……你醒醒啊……”沙啞的嗓音奇異地鑽入她的耳際,好清晰,“卿卿回來了,弄墨,你不要我了么……”
小姐?
“弄墨……”這哭聲斷斷續續,好沒底氣。
“妹妹!”含痛的女聲震徹在她的耳邊,“快傳太醫!妹妹你受傷了?!”
小姐?小姐!
在黑暗中慌不擇路,她掙開荷葉的糾纏,向著亮光處奔去。
滿眼是觸目的紅,望着那張帶血的秀顏,她出聲即知語沙啞:“小姐……”
“弄墨!”月下抹過唇間的腥甜,撲向床緣。
“娘娘?”思雁喜極而泣,“來人啊,娘娘醒了!”
“小姐……”恍如隔世,她目不轉睛地望着眼前人,“小姐你長大了……”
秀眉微蹙,月下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
“方才……”弄墨喘着氣,消瘦的臉頰襯得那雙杏眼出奇的大,“方才你還那麼小,一轉眼就…就這麼大了。”
“弄墨……”心頭滿是陰霾,月下將她的手越握越緊。
“還記得那個夏日么?”思雁將她扶起,她無力地倚在軟靠上,神態安詳,與家人閑話家常,“你問我心中的良人,我如何答的?”
月下看着她,微微搖頭。
“記不住是好的。”她淡淡揚唇,美麗的笑容隨時會碎掉,“但請小姐千萬記得自己的回答。”
“我的?”
“是。”弄墨反握住她細白的柔荑,用盡全力地啟唇,“當時我反問小姐想要何種良人,小姐說……”
“我呀……”小人眼眉彎彎,摘過一片蓮葉慢慢站起,“我要一個能與我並肩同行的男子。”舉着碧荷,她笑看停水蜻蜓,“春賞初櫻夏熏風,秋觀遠山冬臨雪,願得有情郎,執手共百年。”
小人的笑容有些燦爛,燦爛得讓她誤以為是夏陽拂面,半晌,她嗔道:“小孩子家的,不知羞。”
可如今想來,她還不如一個五歲稚女,不如啊。
收斂心神,弄墨柔聲道:“小姐,記住了么?”
“記住了。”月下沉沉頷首,可這樣的閑話她不愛聽,好似遠行的人殷殷叮囑,又好似永遠不會回來。思及此,她搶聲道:“弄墨。”
“嗯?”杏眸有些渾濁,弄墨懶懶打了個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對龍鳳兒呢。”這時候說說喜事或許能沖淡她眼中的睏倦吧,月下這樣想着。
“哦?”雙眼鎖不住焦距,她直覺性地望向一邊,“淡濃,真是難為你了,這麼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該做的,請姑姑好生養着,竹肅、妹妹還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濃微微蹙眉,只覺看來的目光越來越淡,愈發沒了生氣。
“嗯,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們兄妹倆,他們啊,打小就是粗性子,總是忽略自己。”眼皮一垂一垂,慢慢地粘合在一起。
“侄媳明白了。”
聽覺漸漸模糊,各式各樣的語音時遠時近。
“墨兒!墨兒……”
誰?
“給孤睜開眼睛!”
是她的良人么?蒼白的唇盪開笑,真的是他啊,那樣的霸道。
“你別想再逃……”耳邊熱熱的,還有些疼,她猜啊那個男人在咬她,以前他總愛的,“你半夜說的話,孤都聽到了,你別想收回!”
她沒想收回啊,就像十七歲那年許諾的。她已用盡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的愛。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聲刺痛了她的心,“你說不會再丟下我的……你說過……你說……”
“妹妹!你的左肩!”
她的小姐啊,對不起,她食言了,對不起,對不起……
一滴淚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來的憂傷。
墨香一萼今何尋?斷弦聲盡,墜露飛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