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9章 一枝明月正梢頭
叮,叮,叮……
無窮無盡的暗霧在天地間蔓延,男男女女蒼白着臉,槁枯無神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心頭就越淡一分,像是回到了無窮無盡的混沌邊緣。
青面鬼役們拿着一本薄薄的書冊,在沉默的行列中來回穿行。
“三百一十一,三百一十二,三百……”新上任的年輕小鬼數着人頭,“三百二十六。”
“多少?”持筆的文書揚聲道。
小鬼重複了一遍:“三百二十六。”
文書微楞,垂眸再細瞧。
“沒想到第一次上工就碰到這種規模的引魂。”小鬼看着從身側經過的亡魂,嘆了聲,“看來是一場屠殺了,五道君你說呢?”
文書猛地抬頭,本就駭人的臉上更添一抹肅肅,嚇得小鬼不自覺地後退。
“多了一人。”五道的聲音寒惻惻的。
“哎?”小鬼慌忙站定,認真再數,“……三百二十四、三百二十五……”忽地一頓,聲音愁慘沉下,“三百二十六。”
“查,不在冊上的要快些送回去,等進了鬼門關可就來不及了。”五道一揮臂,差役們霎時化為無焰鬼火向亡魂中鑽去。
遠處輕柔幽怨的歌聲似乎能迷惑心智,周圍的男女一個個雙目呆楞地被牽引着。她眨了眨眼,發現被抽離的意識在漸漸迴流。
這是哪?
先前發生了什麼有些模糊,她只依稀記得閉眼前呼嘯在耳畔的風聲、水聲,還有那一幕幕殘景。抬起細白的手掌,再看了看身側只到她下顎的陌生女人,她不禁長舒一口氣,原來她活了不止六年啊。
正嘆着,回神的雙眸掃過前方,她兀地愣在原地。
“陳果兒?”青面鬼差站在一個女人面前,翻着生死冊核對道,“生於天重五年正月初七卯正,卒於天重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戌時正刻?”
卒?
一個字擦亮了她全部思緒。
卒!
她環顧四周,陰惻惻的前途,黑漆漆的來路。鼻尖迴旋着淡淡的腥臭如雨後**的屍味,各重層次的冥色由遠及近,盡顯哀戚。
這就是黃泉路啊,她神色驟凝。
“言律?”
兩個字如五雷轟頂,她瞠目望去。只見身前不遠處,一個熟悉的人影夾雜在亡魂中。
新上任的小鬼正問着,忽見一道白影如閃電撕破了黑夜,轉瞬就已在眼前。
“阿律!”來人扯住了他身側的男鬼,小鬼定睛一瞧,這女鬼眸色分明、眉目如畫,全不似其他人的呆楞模樣。他正迷惑着,突見這女鬼沉目揮臂,只聽清脆一聲,那亡魂臉上霎時多了一枚掌印。
“你、你、你……”小鬼指着她舌頭打起了卷,怎麼會這樣?第一天上工就碰到厲鬼!
“言律!”那“厲鬼”再抬手,力道之狠讓他聽了都發疼。
“生前冤債生前了,黃泉路上莫喧囂。”小鬼顫着聲,念念有詞道,“等到了澧都自有閻王老爺評判,你可不要胡來啊。”
說著,就見那女“厲鬼”虛目眈了他一眼,眸底聚滿了煞氣,嚇得他驟滅鬼火。
“呃……”被虐打的亡魂發出一聲呻吟,飄散的目光如山雲輕攏漸復清明。
隊伍仍前行着,只有他們還愣在原地。
半晌,男鬼眨了眨眼,忽然失聲厲叫:“你這女人怎麼在這!”
“這話該由我問吧。”
聞聲小鬼再退一步,果然是厲鬼啊,咬牙切齒的模樣看的已入修羅道的他也不禁發寒。
“我?”男鬼看了看從身邊經過的魂魄,再看了看自己,唇緣抹過一縷笑,“我自然是已經死了。”慘淡的笑與周遭的哀色顯得格外契合,嘆了口氣他忽然肅穆了面色,“這不是你該來的地,快回去!”
喂,喂,該不該回去不是你說的算吧,小鬼正要出聲,就聽那女鬼冷道:“要走一塊走。”
太囂張了!實在是太囂張了!小鬼看着兩鬼,一時氣難平。
“回去?回去又能做什麼?”言律笑得極輕,“況且我已經得到公主的承諾了,唯一掛懷的也放下了。”
看着他那副了無生意的鬼模樣,月下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拽着他的衣袖向回飛去。
“好大的膽子!”小鬼也不追,在原地罵道,“閻王判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你們當這是陽間,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果不其然,兩鬼像是撞上了什麼,徑直又被彈了回來。
小鬼得意一笑,剛要上前拉住他們胸前的魂索,就見一團鬼火閃過身前。
“鬼是走不了回頭路的。”五道君平靜說道,回頭看了一眼小鬼。
小鬼心領神會,翻開冊子讓他細瞧:“那男的名叫言律,生卒日都有,那女的……”小鬼抬頭,匆匆瞥了一眼月下,小聲咕噥着,“那女的還沒查清。”
五道抬起青面,幽藍的鬼眼掃過月下頸上的白玉,忽然神色大亂:“你…你是!”
“那是?”順着他的目光,小鬼細細打量去,玉掛鬼身果然有蹊蹺。
“那是幻海的定魂寶玉。”五道君幽幽開口。
“幻海?”小鬼暴突雙目,青臉顯得更加猙獰。
“幻海龍王為護愛女,特將寶玉遺落人間。”
所以說?小鬼還有些鬧不清。
“阿丑。”五道低喚。
“嗯?”小鬼聞聲應着。
“如果不想被龍王用金槍串着烤,我勸你對這位姑娘客氣些。”
哈?小鬼丈二的表情很是滑稽。
幻海龍王?月下握着那塊六歲時得到的生辰禮,不由蹙眉。爹爹說過這是海那邊的東西,怎麼會是神物?
言律看到局面有些緩和,急忙上前道:“請二位鬼爺細細查過,這個女人絕對不會早死。”
小鬼搖首輕嘆剛要出言解釋,就聽身側的上司平平開口:“嗯,等到了澧都吾等自會將她送回陽間。”
沒想到鐵面無私的五道君也會如此安慰鬼魂,真讓他感動的快要流淚啊,阿丑不禁吸了吸鼻子。
“我不會獨自回頭。”女聲響起,清澈定然地似要驅散引魂鈴。
真不知好歹!要不是被五道君恐嚇,他還真想用拘魂鎖把她捆起來。
“人死不能復生,你莫要胡來。”五道肅殺了面容。
“該死的不是他。”未被青白鬼面嚇住,月下死死地盯住那雙幽藍鬼眼,“是你們引錯魂了。”
“弦月君你可要想清楚。”五道輕緩開口。
弦月?她微楞。
“你若執意搶魂,就別怪我公事公辦。”五道攤開右掌,掌心驚現一朵墨蓮,“到時我等逼不得已只能將你鎖進澧都,你陽壽未盡定被判入第六殿枉死城。”掌中墨蓮含霧綻放,幽然搖動的蓮蕊上乍現詭魅光影,“將受何等酷刑,你自己看看吧。”
點墨深淺,寒香濃淡,漂風的蓮瓣塑出冥暗的地府之城。
那條九曲環城的血色忘川上,祈福蓮燈零星搖曳,重複着千年前的祈願……
……
雖非絲竹,水亦有音,赤江的支流穿過石間罅隙,發出近乎嗚咽的哀聲,河邊走着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
晚歸的老李頭迷迷瞪瞪地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嗯?沒了?他訕訕撇嘴,將空葫蘆掛回腰間。
青嵐被無月之夜染成了黛色,煙熏繚繞般地隱現於望川兩岸。清涼的水氣瀰漫在夏夜,打濕了南來的風。哼着小曲,老李頭愜意地向前走着。山平水遠蒼茫處,幾間矮房還亮着依稀燈火,老頭心情頗好地眯起了眼。
他家老婆子還在等門啊,真難得。
“魚不離水喲,花不離陽,望川的巧姑看上打漁的郎。”老李頭推開半掩的家門,沉聲轉調唱起了花腔,“魚戀魚來蝦戀蝦,龍王不找鱉親家。老歸老來惡歸惡,心腸就屬她最熱。老婆子,我回來了!”
他站在院中等着,等着他家婆娘怒氣沖沖地跑出來揪住他的耳朵,然後再送上一碗溫溫的豆芽湯。
嘖,來了!
“老頭子!”
哎?表情不對呀,老李頭偷瞥一眼。
“快去請劉大夫來!”李家阿婆向院中潑了一盆水,濺起的水珠略帶血腥味。
不用豆芽湯這酒氣就完全醒了,老李頭焦急地拽住自家婆娘:“老太婆你怎麽了?”
“哎呀,不是我。”阿婆將老頭推出院門,揮手叮嚀道,“快去,快去,就算硬拖也要把劉大夫拖來!”
不是她能是誰?老李頭心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佝僂着身子飛一般地向遠處跑去……
山不動,水微響,夜風掠過浦邊的葦草,輕輕懶懶地吹着。
“鬆手,鬆手。”矮房外一名短須男子甩動着衣袖,一臉厭惡地扒開老李頭緊拽不放的雙手,“李葫蘆我可告訴你,出夜的診資可不便宜,你若拿不出個一二兩來我是斷不會進去的。”
“劉大夫,您行行好。”老李垮着臉不住乞求着,“先進去給瞧瞧,這錢我定會還的,人命關天您不能不管啊。”
“哼,沒錢還敢把老子從床上叫起來!”劉大夫冷叱一聲,舉步便走。
正此時,一道銀光從穿過紙窗,猛地擊中劉大夫的右臂。
“哎喲!”他吃痛地叫着,掛在肩上的醫箱瞬間落地。
“東西留下。”門帘後傳來寒徹入骨的男聲,驚得老李頭愣在原地。
劉大夫剛要回頭理論,忽見腳邊滾着一枚玉扣,碧色潤澤一看就是上品。也顧不得疼,他喜笑顏開地彎腰拾起,就聽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滾。”
那平靜的語調帶着隱隱殺意,在幽暗的夜裏無限延展,顫顫地握緊玉扣,劉大夫見鬼般的推門狂奔。
老李頭拎起地上的箱子,步步生疑,悄然掀開門上布簾。
屋裏點着數支蠟燭,滑落的燭淚讓老李一陣肉痛,這個死婆娘,平時他想點上一根她都捨不得,現在倒對別的男人這麼大方。
他甩下行醫箱剛要發作,就見燈火闌珊處一抹月白偏坐在床緣上,身後隱隱露出幾縷青絲。美麗的發色輕滑地映入雙眼,竟讓他一時忘了質問,好想看清那頭黑髮的主人。正探着頭,忽見白影偏身,露出天人般的俊顏。
清湛湛的鳳眸好似載着落花的流水,激旋涌動滿是痛色。
已到嘴邊的責難霎時無聲,老李頭看着那雙眸子,心底竟不由發疼。
“你愣着做什麼?”李家阿婆剜了他一眼,急忙上前搶過醫箱,“小夥子,給。”
那人一手按在身後好似正在發力,他臉色微白卻未顯絲毫倦意:“多謝。”
“老太婆,這……”老頭指着轉身忙碌的男子剛要發問,卻被自家婆娘拖出了房門。
“你小聲點。”李家阿婆輕輕合上布簾。
“他們是?”
“到這邊來,我同你慢慢說。”阿婆牽着阿公走向亮着油燈的廚房,從鍋里取出一碗半溫的豆芽湯,“話說你剛去村頭買酒,咱家的門就被敲響了……”
“咚、咚、咚。”敲門聲有些急,李阿婆放下剛納了一半的鞋底,氣呼呼地撩開帘子,“你個死老頭定是忘了酒錢,老娘這可沒有!”
“咚、咚、咚。”門外的人沒有絲毫退縮,反而越發加力。
“敲!老娘要你敲!”阿婆操起水瓢,猛地拉開院門,“敲不死……”高舉的水瓢霎時落地,“你…你……”
黑暗中只見一雙偏冷的俊眸,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還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鬼啊!”阿婆心頭髮怵,見勢就要合上院門。
那道影子忽然抵住木門,他一手抱着某物,暗色的水滴自發間、衣上滑落,濕漉漉的活像水鬼。
阿婆再發力,卻難以同那人對抗。
“我們不是鬼。”他清泠開口,分外加重了“我們”二字。
“不是?”阿婆微楞。
“我妻子深受重傷,還請老人家好心收留。”
這人一聽就不常求人,聲音低啞乾澀的讓她不由心軟。“妻子?”阿婆自門縫裏望去,他胸前蜷着一個人影,黑髮如水藻般垂落着,讓人看不清真顏。她收回心神,這才發現那男子明明可以破門而入,卻依舊有禮地站在門外。
緩緩地,李家阿婆打開院門,就着屋裏透出的燭光小心看去。眼前這人一襲月袍,長身挺秀,散發出淡然孤高的清雅。
“老人家。”偏冷的聲音帶着隱隱乞求,瞬間軟化了阿婆的心房。
“快!快進來吧!”打開木門將濕漉漉的兩人迎進,李家阿婆可是遠近聞名的熱心腸。
“就……就這樣?”老李頭蹲在灶邊,他恨不得敲碎這個蠢老婆子的腦袋,看看裏面長的是不是一堆亂草。
這麼輕易地放陌生人進來,真是不想活了!
“方才你沒看到那小夥子的眼神。”阿婆望着灶上沸騰的熱水,蒼老的雙目透出柔光,“就像是水浦邊那隻喪偶的白鶴,悲傷的讓我這雙老眼啊禁不住發熱。”
看到了,就是因為看到了,他才沒狠心趕人。老李頭嘆了口氣,將鍋里的水倒進木盆:“送去吧。”
“老頭子?”阿婆微訝。
“瞧着也不像姦邪之徒,能幫就幫吧。”
“哎!”
清風漫話軒窗,黛色山嵐暗生惆悵,不遠處望川輕拍着淺堤,發出愁慘輕響。
屋內,夜景闌落下最後一根銀針,修長的手掌極慢極慢地放在那人的胸口上。
她傷的極重,重的連他下針時都險些顫抖。今次,他夜景闌終於嘗到了恐懼的滋味,恐懼到難以掌控,恐懼到幾欲懦弱乞求。
怕,他怕啊。
掌下的胸口幾乎沒有起伏,他緊緊地盯着那張慘白的嬌顏,一瞬不瞬。
死相,竟然是死相!
刺骨的酸痛席捲全身,一波一波地遊走在奇經八脈,似要將他生生撕開。
顧不得自身異樣,他將那具虛軟的嬌軀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地輸着真氣。
不可能,決不可能,她不會走的,不會。
一口甜腥沖喉而出,帶着濃濃的不甘濺落在地,他搖了搖頭,努力驅散眼前的幻境。
走火入魔,這就是走火入魔的滋味啊。
他壓抑着胸口涌動的血氣,視野中瀰漫著水霧。
清冷如他,也有這般激烈的情感,換在以前他是斷然不信的。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已成為他的魔,深深、深深地駐在心底。
他牽住幾欲發狂的神智,俯身在她的鬢間低喃。
“生生世世永不絕,你若狠心……”這一聲帶着三分警告、三分期盼、三分沉痛,輕輕地破碎了夏夜,“我便上窮碧落下黃泉,上窮碧落下黃泉……”
……
耳邊似有低喃,她看着墨蓮映畫的枉死城不禁微愣。
哼,怕了吧,青面小鬼得意一笑,不是他說但凡被地獄酷刑一嚇,再厲害的鬼也會收起戾氣乖乖聽話。
“鬼爺。”她徐徐抬眸,對上五道幽藍的眼,“自了性命的也會進這第六殿么?”
“那是自然。”
柳眉微蹙,她凝神沉思。
“五道君,鬼門關到了。”他們雖未邁步,卻已至澧都城外。
偌大的牌坊立在青慘慘的寒霧中,撲面而來的陰風夾雜着濃濃鬼氣,惑人的鈴聲伴着愁慘鬼哭自門裏向外蔓延。
忽地她溢出清聲,優美的雙唇漾開一抹笑痕,如籠煙融融月,似浥露淡淡花,讓枯木般的的地府霎時迸出春光。
小鬼不由看傻了眼,只聽那好像從畫中走來的女子輕道。
“我的確未死。”
聞聲,五道頓時鬆了口氣,明白就好。方才她身上的煞氣讓他不由憶起千年前,當他還是地府守門鬼差時,幻海龍王也是帶着同樣的表情,懷抱女兒前來劫魂。
還好,她到底是想通了。
“只要他還活着,我就捨不得咽下這口氣啊。”月下沉吟,回蕩在她耳畔的低喃越發明晰。她怎麼捨得那個人輕賤自己,最終墮入枉死城受盡酷刑。
捨不得啊,她即便能捨得自身,也捨不得那個以性命相要的男人。
她復而一笑,綺麗的眼波攝魂奪魄。正當眾鬼分神的剎那,她勾起言律向鬼門關另一側飛去。
“弦月君!”五道暗惱自己掉以輕心,這父女倆分明就是一個樣!他一翻右手,自掌心飛出一道黑色鎖魂鏈。
眼見生死門就在前方,月下足弓一點,拉着言律加速逃離。
“回!”就聽一聲大吼,黑鏈像長了眼一般勾住言律胸前的魂索,震得他瞬間滑落。
“阿律!”月下沉身扯住他的寬袖。
“放手吧,大人。”慘白的臉上綻出笑花,言律乞求視上,“我已經死了。”
“閉嘴!”好似生前,她也是這麼咬牙切齒地低罵著。
“好好活着。”阿律伸手接住她落下的清淚,“帶我那份一併活着。”
“阿…律……”她清明如水的眼裏閃動着瀲灧水波,雲煙般的眼波印出深深不舍,“再堅持一會,再堅持……”
“大人,我真的已經死了。”
“不……”
“你再執着下去,只會害了自己,也害了愛你的人啊。”他輕喟着撕開袖袍,被那道黑鏈拉向鬼門關。
“阿律!”她攥緊掌間的破衣,轉身向那邊追去。
可不論她如何發力都無法追上那道鬼影,腳下好似絲毫未動。兩人間看似只有紫霧迴旋,卻感距離撫遠。漸漸地那道鬼影消失在黑暗中,徒留她淚染麗顏。
“阿律!”她如孩子般地哽咽,倔強地向前跑着。
“韓月下!勇敢地活着!”遠遠地傳來言律動情的吼聲。
“阿律!”她泣不成聲。
“你記住!”那聲音帶着淡淡哭腔,響徹在澧都之外,“在我言律心中,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律……”她癱軟在地,只覺六神移位。
恍然間,周圍隱現九股鬼火,幽幽地閃動着紅色的光焰。
“你若對我有愧,就代我多生幾個孩子吧!”
“好…好……”她抽泣應聲,“好……”
“別了,韓月下。”聲音如水中漣漪,慢慢消散,“此生不悔……結卿不悔……”
“阿律!”撕心裂肺的厲吼響徹天地。
幽暗中只見一道高門自迷霧中顯現,沉厚的還魂鼓緩緩敲響。
“未亡魂,生死門,一鼓敲罷回三魂。
家中母,枕邊人,二鼓擂響魄回身。
九火焚,護真身,三鼓過後陽氣純。“
赤色火焰將月下緊緊包圍,伴着鼓聲她靜靜睡去,清顏上猶帶淚痕。
上窮碧落下黃泉,生生世世永不絕。
低沉的男聲如魔咒般迴旋於她的夢中,絲絲纏繞在她的命里……
……
尋尋覓覓,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着,耳邊飄散着漸遠的鼓聲。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霧裏傳來嗚咽鬼哭,“五百年前終虛設,恰似那水沒滄海杳然不見。紅顏不壽,情深難圓,何處眠弦月。”
這歌聲戚戚然覆在心頭,催的她五臟六腑一陣擰痛,能說出的只有撕裂。
“生生世世與君絕,絕了誰的情,斷了誰的念。伊來此處君尋遍,芳魂輾轉千年劫。南風撫遠,願卿細辨,此葉此情漫無邊……”
迷霧前途,無邊落木蕭蕭下,心頭湧起衝動,她一個勁地向前衝著。間或有數片桐葉飄在她的眼前,遮蔽了她的視線。
前世今生么,再不明白可就是裝傻了,她舉目望着,夢中的記憶猶如青澀的梅,讓她再三咀嚼。
不論誰是誰,誰怨誰,是是非非眼前過,望斷前緣慕今生。她現在只想着一個男人啊,只想着他,想到心口發酸,想到貪求生念,一切的一切只為再見他一面。
一片葉落在她的掌中,灼灼地燙着她的手心。
此葉此夜,原來她要的不止是一面,她要的是……
眼前沉沉暗霧被金色的光焰籠罩,彷彿燃着了記憶的書冊,一幕一幕,一頁一頁,隨着落葉片片焚盡……
細密長睫微顫,如雅緻小扇。
回來了么?
她猛然睜眼,卻被刺目的白光驚得半合眼帘。
酒色暖陽書寫在發黃的窗紙上,靜靜地渲染着初夏的心事。
這是哪兒?
她輕蹙眉,警惕地打量着這間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格下,一名鬢髮花白的老婦正就着光亮細細地縫補着一件女裳。
這又是誰?
她試圖起身,卻發現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費盡心力。
哎,她暗嘆着,在舉目卻與老婦撐圓的雙目對個正着。
蒼老的手中粗布女裳翩然滑落,如一片落葉驚動了寧靜的午後。
她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老婦不可置信地搗着嘴,腳步不穩地向門外跑去。
“小娘子醒了!夜大夫,小娘子醒了!”
許久不聽人聲,讓她有些木然。忽然間,屋外一聲略顯慌亂的盆落沒由來挑動了她的心跳。門口,一道影子漸漸拉長,她一瞬不瞬地瞧着。入眼的是一襲深藍布袍,沒有精綉暗紋也沒有絲般的質感,卻滾動着熟悉的流雲波瀾。
酸澀瞬間傾入眼底,她心跳的有些快,竟快的扯動體內的傷痛。
一寸一寸,她的視線緩緩上移。一步一步,他的長身慢慢走近。
藍色的袍邊在夏陽中翻動,好似她的、他的心情。時光極慢極輕地流過,卻難以平復兩顆激越的心。
半晌,他胸口微伏地立在床緣,而她顫顫對上那雙瀲灧生波的鳳眸。
淚水瞬間滿溢,她笑着啟唇,沙啞的聲音如微塵浮動在空氣里。
“我回來了。”
他背着光,俊顏被陰影遮蔽。
“我回來了。”她淚如雨下,輕道,“修遠,我回來了。”
話未落,人已入懷,他埋入她的頸窩,幾不可辨地應了聲:“嗯。”
“我……”她哽咽着,用盡全力攥緊他的衣袖,“我好怕……”
耳邊的呼吸不穩,他壓抑着噴薄的心緒。
“嗚……”再難壓抑心頭的苦澀和欣喜,她嚎啕大哭,“修遠……我好怕……”
有力的雙臂輕輕地晃着,他的聲音如淺溪一般柔柔地流過她的心底。
“我也怕。”
“修遠……”
“我很怕。”他在她耳邊堅定地重複,語調中有着異樣的沙啞。
那雙長臂牢牢又不失溫柔地環着她,挺秀的身形隱隱發顫。
“修遠……”她愕然,轉過頭想要看清他的臉,卻被一隻大手遮住了視線。
“不要看。”他平穩地低語着。
這個男人啊,她臻首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好。”
心底抑制不住地發柔,身上的痛似乎不那麽明顯了,淚水靜靜落下,帶着恍如隔世的複雜情緒,一點一點淋濕了他的衣,也淋濕了他的眼底。
這樣的人,叫她怎捨得啊,怎捨得。
晴絲千尺,韶光悠悠,榴花照眼的午後她枕着他的胸膛靜靜睡去。而後一隻大手輕輕覆上她的左胸,不帶半點**。柔弱卻平緩的心跳,透過他的掌徑直傳進他的心。
許久不見的優美弧線勾勒在唇角,鳳眸如春潭,將情意蓄滿。
回來了。
他輕吻着她的鬢髮。
真的回來了。
清湛的俊眸盈盈,含着淺淡笑意。一下午他就那麼坐着,目光從未離開,手掌一直貼在她的心上。
日子如瓦楞上的貓躡足跑過,這段時間她不常醒着。即便她再能忍再能扛,可虛弱的身體卻每每違背意志,讓她總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幾番迷濛間,總有人體貼地喂她喝水、為她擦身,是李阿婆吧,她如是想着,然後陷入甜夢。
“轟!”一聲響雷炸破長空。
“站住!”窗外傳來阿婆怒氣騰騰的吼聲,“劉長貴虧你還是個大夫,竟然來偷葯!”
屋裏,她掀開眼,看着窗紙上映出的兩道身影。忽然間,瘦小的身影一把拽住前面的男人。
“快放下,再不放下老婆子可要報官了!”
“死老太婆,我要你多管閑事。”那人見勢就要舉掌扇下,忽地只見一根銀針刺破暗黃色的窗紙,如閃電般撕裂沉沉暗色。
“哎喲!”那人捂着肩膀,倉皇扔出手中的東西。
“滾!等我家老頭子和夜大夫回來了,可有你好看的!”李阿婆拿起燒火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啐!畜生!”
過了好一會,屋外才安靜下來。
“小娘子!”門帘掀開,李阿婆氣喘吁吁地走進,“剛才是你飛的針吧。”
“嗯。”她滿臉冷汗地倚在床邊。
“怎麽了?”李阿婆邁着小腳,有些急切。
“阿婆,麻煩你……”她柳眉緊攢,“麻煩你扶我躺下。”
“好好好。”阿婆放下手中的藥草,小心地扶着她的纖腰。
“阿婆。”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如水般宜人。
“怎麼?不舒服啊?”李阿婆上下看着。
“不是。”她溫順地搖着頭,慢慢握住李阿婆蒼老的手,“謝謝您了。”
李阿婆愣了片刻,忽地慈愛笑開。
“阿婆?”她半側着頭,眸光清澈惹人憐愛。
“怪不得夜大夫這麼心疼你呢。”阿婆輕拍着那雙柔荑,“光聽你的聲音我這老太婆就像喝了兩壺,剛才明明是你幫了老婆子,現在卻軟軟地向我道謝,你這閨女。”說著,幫她勾了下耳邊的長發,真美的發色啊。
“阿婆。”她眼中滿是真摯,“謝謝您和阿公,謝謝你們在我和修遠最難的時候出手相救。”
“嘖嘖。”李阿婆打趣地望着她,“小娘子啊,你和夜大夫想必是新婚吧。”
“哎?”她錯愕。
“婦人是不可在外人面前叫自家男人名諱的啊。”
“那該叫什麼?”她年幼失怙,對這方面不太了解。
“死鬼、孩子他爹、臭男人、家裏那口子。”李阿婆數着指頭為她答疑解惑。
柳眉越蹙越緊,她有些尷尬地看着阿婆眉飛色舞。
“啊,對了。”李阿婆忽地一撫掌,“還有相公啊。”
“相公……”她喃喃,將兩個字淺淺吟誦,“相公。”略顯蒼白的臉上轉瞬飛起紅雲。
“天天看着這副俏模樣,可真苦了夜大夫了。”李阿婆捉黠地眨眼,見她美眸含疑,不禁好心解惑,俯身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阿婆……”她耳根充血,好似方才阿婆放在床頭的紅果,“這是?”她有意轉移話題。
“哦,這是神葯啊。”李阿婆忿忿望向門外,“方才劉長貴要偷的就是這個。”
“神葯?”她好奇地打量着。
“小娘子能這麼快醒來多虧了這神葯,每天夜大夫上山採的就是這個啊。”
“修遠他……不……”她蚊聲道,“相公採的就是這個?”
她知道每天他天不亮就出門了,問他他只說是去採藥,如今他倆雖分文沒有,卻也不能白吃白住。虧得他是懂醫術,上山採藥、出外看診好換些銀子。方才那位劉大夫進來偷葯,她只當是修遠阻了他的生計,那人來報復的,卻沒想是為了這些葯啊。
“我家老頭子聽人說過,自從夜大夫採回了神葯,那劉長貴就更加眼紅了。”李阿婆拿起針線,一邊縫補一邊說著,“原來這神葯啊長在不老峰的絕壁上,一般人啊是拿不着的。”
“劈啊!”亮紫色的電光映在窗紙上,蒼穹隆隆欲雨。
“絕壁……”她望着屋外濕潤的地面,此心如初夏的天空,滿是陰霾。
而後,李阿婆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只是楞楞地望着窗外,望着傾盆暴雨如期而至,望着肆虐的天水如鋼珠落下,在地上、在她的心頭砸出一個個小坑。
又睡著了,她有點惱,睜開眼正欲起身,忽覺胸上傳來一陣熱。
“躺好。”雨還在下,沉沉的天色讓人看不出時辰。
“修遠?”她微訝地看着按在胸前的大手,臉皮不住發燙。
她那裏雖然不算壯觀,卻也不平啊,他怎麼?
她羞赧地抬眼,暗色中只見那雙鳳眸分外璀璨。
“你回來了。”她聲音虛弱的不像話,讓他不禁蹙眉。
“嗯。”他坐在床邊,伸手把脈。殘留的雨水順着他的長發緩緩滑落,侵染出惑人的男色。
她臉上燒着,目光心虛下移,又瞬間凝住。粗布袍角沾着些許泥漬,而那雙鞋已被黃色覆滿。她反手一握,將他的右掌拉到眼前。
“修遠,你受傷了。”她心痛地望着他掌間的血痕。
“動作慢些。”他充耳不聞,只溫言道,“小心扯動了傷勢。”
“……”她沒說話,纖細的肩膀輕顫。
“卿卿?”
她拉過他的掌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溫熱的液體沁入他的傷痕:“我很擔心你。”
“我知道。”他眼中似有笑意。
“以後雨天不準出去了。”她哽咽說著,有些兇巴巴的。
“好。”他輕拭着她的淚。
“哎,修遠,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她很苦惱地嘆氣,“你這樣是想讓我愧疚一輩子么。”
“是。”他捧着她的臉,極認真地說道,“我就是要你越欠越多,愧疚的捨不得離開。”
“修遠……”這一次一定傷他很深吧,她含淚想着。
“欠我的,用一生來還吧。”他將她抱起。
“好。”她伸出未傷的右手,環住他的瘦腰。
半晌,她感到長發澀澀地摩擦着臉頰,頭上黏膩的好似這悶熱的空氣。
“修遠。”她有些挫敗地開口。
“嗯。”
“我想洗澡。”不知暈了多少天,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快比醋酸了。
“好。”他應了聲,在她的發上落下一個吻,旋即走入雨中。
虧他不嫌自己,她皺眉摸着長發,明明是那麼愛潔的人啊。
天公像是漏了勺,大雨穿雲而落。
屋裏霧氣靄靄,水聲輕輕回蕩。
“好了。”夜景闌試了下水溫,轉身脫起了衣裳。
哎?月下不明所以地撐圓雙眸:“修遠……”
“嗯?”他脫下濕漉漉的外衣,露出細緻肌理。
“你…你也要洗?”她呼吸有些不穩,雙頰鼓鼓。
優美的雙眉微地一揚,他心安理得地開口:“卿卿,你坐不住的。”
正人君子的表情,正人君子的語氣,她一時無語。
鳳眸春波如醉,他除了外衫,僅著白色長褲。
她心跳如鼓地看着他走近,腦中一熱出言道:“我不要了。”
他默默走來,端坐在床緣上。
“明天讓阿婆幫我吧。”說著,她轉身掩住被子。
一雙大手倏地探入,精準無比地將她大橫抱起。
“呀!”她驚叫。
他望着她薄紅的臉頰,眼底滿是笑意。
“以往都是阿婆幫我的。”她不甘示弱地解釋。
眼中波光瀲灧,好似晴日微風下的湖面,他徐徐垂眸,看得她心底發毛。“以往,阿婆也要休息的。”他極含蓄地提示。
“嗯?”她瞪眼,心底湧起不祥的預感。
“要我說么。”他慢條斯理地為她寬衣,聲音帶點漫不經心與壓抑。她無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成了個布娃娃,任他擺弄。
“說也可以。”他扯開她裏衣的長帶,伸手撩開她背後的長發,深深望來。
“還是不要了。”她直覺明白如果他說了,自己以後怕是再也不好意思面對他了。
偏冷唇線淺揚,他伸手欲要解開肚兜,她急道:“這個不用了。”
修長的手指停在半空,看了半晌,他面色有異地放下手,抱着佳人踏入浴桶。
好暖,升騰的水氣衝擊着她的頰面,不一會便熏出酡紅。
他一手環在她的腰間,將她貼在自己身上。輕薄的褻褲勾勒出女性的獨美,柔順的長發散落在水中,猶如招搖的水草。小巧的肚兜浸濕在她身上,若隱若現的特徵更加刺激觀感。他俊顏緊繃著,全身硬的像石頭,折磨,他暗嘆。
他的心猿意馬險些讓她滑入水中,夜景闌無奈地攬緊佳人的纖腰,將她緊貼在自己的身上。差點就浸到傷口了,他垂眸看着她左肩下那塊觸目驚心的傷疤,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不禁漫出戾氣。
不該讓謝司晨那麼好死的。
“修遠?”身前的人察覺出他的異樣,軟下身靠來。
“還疼么?”他溫柔地輕撫着那道傷疤。
“不大疼了。”
“可我疼。”他小心地避開傷口,揉濕了她的長發。
“你不必自責,沒人會想到……”她出言安慰着,忽聽他接聲道:
“我得到的消息是在鏡峽下手,是我疏忽了。”他輕撫着她的長發,語中滿是惱意。
“修遠,這不是你的錯。”她想轉身看他,卻身不由己,果然沒有他,她是坐不住的啊。
身後的人沒有應聲,只是極盡溫柔地為她洗着。
“要說錯,其實是我的錯。”她黯然垂眸,“若不是我,阿律也不會趟進這攤渾水。”
“沒有你也一樣。”
“不。”她偏着頭,發間的茵樨香緩緩滑落,“都是我,都是我……”
“卿卿。”他嘆了聲,將她轉了個身攬入懷中,“這不關你的事。”
她靠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如貓般地低咽着。
一聲聲輕觸着他心底的那抹柔軟,夜景闌環着她沒再說話。
“修遠。”半晌,她低啞開口。
“嗯。”他撫着她的脊背,淋濕了她美麗的發。
“我在下面看到阿律了。”
鳳眸兀地一凝,將她扣在胸前。
“他不願跟我回來。”她抬起完好的右臂,緊緊地勾住他的頸脖,“為什麼……為什麼……”他漸冷的背脊上滑下兩股熱液。
“卿卿。”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暖,彷彿能將屋外的暴雨聲阻斷,“有時候我們無法左右他人。”
“嗯?”她舉目望來,眼中滿是迷惑。
“你執意的也許別人正要放棄。”他吻着她含霧的眼角。
“我不懂。”她認真地想着,卻依然無解。
“會懂的。”見她又要無力滑下,他將她的纖腿纏到腰間。
“嗯?”她還在凝思,可愛的神色讓他禁不住一陣燥熱。忽地,她的左臂撞上木桶,痛的她貝齒緊合。
夜景闌心神微斂,還是將她背靠自己,手上的動作卻止不住微顫。
“沒關係,我不痛了。”她咬牙笑着,秉承着一貫的忍功。
他默不作聲地洗着,身體依舊緊繃。
“真的不痛了。”背後的溫暖讓她好安心,眼皮一垂一垂快要睡去。
“以後都由我來痛吧。”這聲音如水般的柔,如風般的柔,好似春泉涓涓細流。
“哎,修遠……”嘆着,嘆着,她含笑入夢。
……
淡淡晨光安靜地籠在山巒之上,點點孤帆將江水的心事舒張。南風用手指撥響了漣漪的琴弦,綿綿情瀾緩緩流過河床。青山碧水將風塵沉澱,遠方漸起的青嵐裝點了她的木窗。
“喜歡么?”他從身後將她攬住。
“嗯。”她靜靜地倚着,伸出右手描畫出天上的雲,江上的船,還有池塘里亭亭玉立的菡萏。
“就住在着吧。”他低喃着,親吻着她的耳垂。
“修遠?”她轉過身,仰首抬望。
“嗯。”他眼中細陽淡照。
“眠州呢?”經過近兩個月的調養,她的臉上又有了水色。
“卿卿。”他聲如清泉,悅耳溫暖得很。
“嗯。”
“韓將軍呢?”
她先是一震,復而垂眸。
“再幾日就可以上路了。”他看着她的左肩。
柳眉微蹙,清雅的臉上染着淡淡的橘光:“我喜歡這裏。”
“我也是。”他握着她的左手,五指輕重有度地捏着,即便她已能下床,可左臂卻再難用力了,“韓將軍於你是至親,而眠州於我是責任。”
“嗯。”她擰眉頷首。
“這份責任我可以不要。”他語調輕輕。
“哎?”她詫異抬眸。
徐徐暖風吹動着他們未束的長發,夜景闌黑眸定定地看來:“若沒有你,眠州會是我一生的責任。”
“其實,你可以……”她不願見他背信。
“不可以。”他語聲堅定,“帶着你在這秘密養傷也是同樣的道理。”
“嗯,我明白。”都是被她連累的啊,若那人知道自己還活着怕是會繼續執着下去吧。允之啊允之,也許這樣對大家都好。
“見過你的至親,放下我的責任,我們就回到這裏吧。”他吻上她的眉心,也吻進她的心裏。
“好。”她笑着應聲,踮起腳吻上他的薄唇。
夜景闌的喉間發出壓抑的悶響,長發些微凌亂地落在她湖綠色的女衫上,雙手扣緊細柳般的纖腰。他步步向前,輕柔而不是霸道地將她抵在窗后。唇舌相依,身前的人兒任他索取。轉眼情絲痴纏,他輕啄着深吻着,滿滿的情話再難用舌尖承載。吻落在她的耳下,滑向她的皓頸,挑開她的衣襟,滑入……
“夜大夫!”嘹亮的老聲在窗前響徹,李老漢夠頭瞧着,“哎?人呢?”
窗后的陰影里一對鴛鴦沐晨交頸,月下含羞地躲在他的懷抱中。
“夜大夫?”窗被推開了一點,嚇得她僵直了身體。
“呵呵。”他埋在佳人的頸窩,以傳音術低低沉沉地笑開。
月下不滿地扭了扭,恍然間正對身下的灼熱。緩緩、緩緩地抬首,正對他燦若夏陽的鳳眸。
“哎?人呢?”窗外李家阿公疑惑着,並未繼續推窗,“明明約在這個時候的,奇怪。”
腳步聲漸行漸遠,窗后兩人深深地望着,曖昧的晨光浮遊在空氣中。
她落入那雙春泓,幾要溺斃。
“嚇到你了?”他聲音沙啞而誘人。
秀顏暈開柔美的櫻色,她眉間含情滿是嬌羞。流轉的眼波讓他見之心跳,慾念勃勃大發。
也是,月舒荷那次她中了葯,怕是記不清了吧。想到這,他不由沉眸。
“夜大夫?”阿公的聲音在院子裏擴散開。
陰影里,他靜靜地看着她,奔騰的情意瞬間滿溢,卻又被他按捺在眼底。
半晌,他清聲道:“就來。”
她慌亂抬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修遠。”
“等我回來。”那兩瓣香唇像是淬了月舒荷,沾了口就很難放下。一個吻,一聲嘆息,孕育着複雜而有力的思想。
修遠……
站在窗前,她望着那道挺秀的身影漸漸遠去,在那蘋葉飄風的不遠處他偏首望來,四目相交的瞬間她盛開出惑人心魄的淺笑。迎着晨風,她閑雅地輕揮右手,看着他唇緣抹出一絲柔和的線條。遠處青山雋永,他背着葯簍如清風向前,一步一步走入畫中。
淡淡的荷香幽幽飄散,她發若垂柳拂在眼帘。這清香,那一夜,在夢中纏綿,怎能從她的記憶里褪卻。
“小娘子,醒了么?”李阿婆熱情地喊着。
“醒了。”她望着窗外,淺淡揚唇。
木門被一把推開,阿婆中氣十足地笑着:“今兒起的早啊。”
“嗯。”她散着頭髮,回首笑着,眼中的秀麗月華讓阿婆不由發愣。
“阿婆。”輕輕柔柔的一聲打破了李家阿婆的愣怔。
“嗯,啊?”
“今天是六月十六吧。”她垂首繞着胸前的長發。
“是,是啊,怎麼?”
“請阿婆給我梳個好看點的婦人髮髻吧。”她背過身,墨黑色的長發如絲飄動。
“好。”這麼美麗的秀髮讓早先為梳頭婆的李家阿婆十指大動。
“阿婆。”她垂着秀顏,讓人看不清表情,“今天的飯菜能不能讓我來做。”
“你要做飯?”李阿婆詫異地看着她,“小娘子的左手還沒好,這飯還是緩……”
“今天是相公的生辰。”她抬起頭,眼波如墨,似煙水潺潺讓人難以拒絕。
“好,好吧。”
“謝謝你,阿婆。”
這一笑的美麗再次讓李家阿婆失神,這閨女今天怎麼怪怪的,好像是藏起了什麼心思。蒼老的指在月下的發間穿梭,櫻唇上那抹笑如草尖上的露珠,輕輕地滾動着,而後晶瑩滑落。
江上扁舟搖櫓,載不動夕陽的絢爛。
夜景闌背着葯簍自山中走來,村口蓮蓬動藕,池塘里荷風送爽,讓人不覺肌膚生涼。
“荷花香,香滿塘,不做人間百花王,願護水中俏鴛鴦。”十多個孩子在梧桐樹下跳着格子,拍手唱著兒歌,“牡丹雖美卻不香,麥花雖實卻粗莽,菱葉荷花蓮藕旺,團團蓮葉做衣裳。夏露秋歌滴輕響,何花更比荷花香。”
夜景闌不甚在意地瞟了嬉笑的孩童一眼,忽地眼波定住。
穿着短褂、打着小辮的小“泥鰍”中一襲湖綠倩影款款而立,她手中拿着一朵半開的白荷,靜靜地倚在梧桐下。烏髮如絲,雙眸似水,別有一番恬靜素雅的韻味。
見她心不在焉地垂首,他就站在數丈外靜靜地看着,將她那份安詳閑適細細地收入心底。
忽地,孩童中發出一陣喧鬧,一個小小的孩子被哥哥姐姐們推搡着。衝天的小辮纏着紅繩,他嘟着小嘴,有些害怕地朝後看看。
“去!去啊!”年長的孩子推搡着。
小孩兒邁動着小短腿,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地靠近那道倩影。他扯了扯走神的美人,而後勾了勾小小的食指。
“嗯?”月下打趣地看着只及她腰間的小男孩,慢慢彎下腰。
夜景闌虛起瞳仁,疾步如風地向前。
忽地,那孩子踮起小腳,視死如歸地向那兩瓣紅唇貼去。
“哎?”她瞪圓雙眼,被突如其來的偷襲弄得不知所措。她向後退着,腰間纏上熟悉的手。
“修遠?”她眨動着美眸,卻見他漸黑的俊顏。
“跑!快跑啊!”領頭的孩子一聲吆喝,小“泥鰍”們四下逃散。
“哇!”方才想要偷香的小孩兒迎風大哭,“娘!救命啊,娘!小胖還不想死啊!”
這孩子哭的也太誇張了吧,月下撫額嘆息,不期然遇上他殺意四射的目光。
“修遠。”她失笑。
“回家。”長身肅肅如松,他不容拒絕地攬着她的纖腰,霸氣十足地向前走着。
“修遠是在吃味么?”她調皮地打趣。
“是。”他轉眸看來,眼中滿是夕陽。
唇邊的笑意被他的誠實相告而驅散,暗橘色的霞光中,她柔順地頷首,纖指攥緊了衣襟……
她很不對勁,夜景闌犀利地捉住她的偷瞧,深深望去。清雅的臉上瞬間覆滿紅雲,月下局促地扒着飯,眼眸直盯着桌上的清淡菜色。
“夜大夫,今兒的飯菜還合胃口么?”李阿婆再也看不下去,終於出聲問道。
“嗯。”黑瞳暫時放過某人,夜景闌頷首應着。
“有沒有比平時要好吃些?”李阿婆夠頭打量着,引得老頭子頻頻側目。
“呿,和平時不就一個樣么。”老頭子不以為然地撇嘴,桌下卻招來老太婆毫不留情的重掐。
“哦、哦……”老頭含着飯,眉頭蜷在了一起。
夜景闌將兩位老人的異樣看在眼裏,又略有所思地看向身側。
半晌,他溢出淺淡的微笑:“很好吃。”
那雙麗眸瞬間點亮,傾瀉着如水月光。
果然,他優雅卻不失快速地飯吃完,又添了滿滿一碗,就着簡單的菜肴心滿意足地吃着。
“吃完了么?”他抬眸詢問着兩位老人。
“嗯,嗯。”老頭本還想再吃一碗,卻礙於腿上懸着的鐵爪,只得口是心非地應着。
他春意融融地看了一眼身側滿是期盼的佳人,將剩下的菜色全倒盡自己的碗中。
“有那麼好吃么?”李阿公咕噥着喝了口酒,剛要再開口卻被桌下的無影鐵爪掐個正着,一口酒憋在喉間,吞也不是噴也不是,一張老臉漲紅。
“吃完了。”細長的鳳眸似深似淺地望着身側,“很好。”
“嗯。”她眼中翻動着欣喜,伸出右手開始收拾碗筷。
“我來。”夜景闌按下她的小手,疊起陶碗。
“去去去,都回屋去。”李阿婆推開兩人。
“阿婆。”月下低喃。
“都別再搶了,再搶老婆子可要生氣了。”李阿婆佯怒道。
“麻煩您了。”夜景闌道了聲謝,便牽起佳人,慢慢向後屋走去。
“真是一對神仙般的人啊。”李阿婆望着暮色中的並肩行着的兩人,踢了踢還在嗆酒的老伴,“死鬼,你說是不是?”
“咳!咳!咳!”
南風安靜地棲落在葉片上,鳥倦了,花睡了,屋裏傳來輕輕水響。
她坐在床邊,剪着燭芯,窗上映出秀麗的側影。手禁不住發抖啊,她側耳聽着,那個洗着冷水澡的男人默不作聲。
“修遠。”
“嗯。”
“修遠有無能為力的事情么?”她托腮看着火光,試圖用閑聊來安撫漸亂的心跳。
水聲漸漸變小,半晌豎起的衣衫後傳來低應:“有。”
“是什麼呢?”她好奇地眨眼。
“讓你受傷。”
她垂着眸子,眼中映着暖暖燈火:“除了這個呢。”
水聲漸起,他淡淡開口:“解不了曇花一現。”
“曇花一現?”
“一種毒。”他答疑解惑。
“是無葯可解?”她伸出食指,在火焰中穿梭。
“不是,曇花一現有兩種解藥。一是鳳凰的心竅,二是情人的心肝,任一即可。”
“那不就等於無葯可解?”她攢眉想着,“鳳凰是上古神獸,只在神話中出現過,而情人的心肝啊,吃下去還不肝腸寸斷?”她惱着,一時走神忘了焰中的食指,卻被燙了個正着。
“哎。”她輕叫,轉瞬纖指已入某人的口中。
異樣的麻熱經由指間一路直上,灼熱在心頭。她心跳加速地看着眼前的情郎,半晌終是下了決心:“修遠。”
“嗯。”
“今天是你的生辰。”她胸口略有起伏。
“你如何得知?”他有些訝異。
“是宋叔告訴我的。”她慢慢抽回手,輕綰着耳邊的鬢髮,“修遠。”
“嗯。”他的目光落在那簡單卻不失美麗的婦人髻上,胸口湧起的甜蜜稍稍沖淡了先前因她撇下他獨自沐浴的不滿。
“怎麼辦?”她皺着眉,臉上滿是懊惱,“我不會針線,沒法給你綉荷包吶。”
這個姑娘是想取悅他啊,心情一時大好,他輕道:“飯菜很好吃。”
“哎?”月下愕然抬眸,正對他清炯炯的目光。
“其實……”她緊張地再綰耳邊發,“我還有另一份禮的。”
鳳眸有些瞭然地看着她的髮髻。
“也不是這個。”月下向後退了一步。
他目光緊鎖着嬌顏,不論是朝堂還是女裝,她從未如此局促過,局促的有些異樣。
“這份禮就是……”她眼波亂滾,像是在猶疑着什麼,忽地她抬起被燭火映紅的小臉,“我。”
俊眸中翻動着滔天情潮,他虛着俊眸,幾乎是惡狠狠而又餓狠狠地看去,竟讓她產生了被生吞活剝的錯覺。
她直覺地退後,卻難以逃離他密織的視線。
“卿卿。”半晌,他收起怵人的注視,語調平平地開口,“這種事不要隨便開口。”
隨便?她心頭蹭起一把火,燒儘先前的嬌羞:“我可不是隨隨便便說的。”一抬眸,她就知道自己完了,那雙灧灧生春的眸子盪着、漾着,情瀾翻滾再難抑制。
好像,她好像是上當了,她暗惱自己的衝動,轉身向床邊走去,只要埋進被子裏睡到大天亮就沒事了。沒事,沒事了。
未及床緣,右腕就被牢牢扣住。
她沒有回頭,只羞澀地扯着手臂。那隻手帶着點燙,夜風徐來,從身後吹來淡淡草藥香。
“告訴我,為何?”長身貼來,他的耳語帶着隱隱期盼。
她垂着臉,微黃的燭火沿着她秀美的臉廓靜靜滑下。
“為何,卿卿。”他情難自制地含上身前小巧的耳垂,引得她不住輕顫。
“因為……”她頓了頓,這才蚊聲道,“夜半醒來,你的手總放在我的……”她垂眸瞧着自己的左胸,耳垂鮮紅滴血。
自她昏迷后他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沒想卻被誤解。不過也好,這樣的結果他很樂見其成。
“我以為你想的。”紅雲浮散上她的頸脖。
“我是想。”他輕喟,“很想。”
“你會覺得我隨便么?”她很介意這句話。
他輕笑着,將她掰過身,那雙夜瞳異樣璨亮:“那是我的詭計。”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不想為這一夜點上半分瑕疵,“我想要你,卿卿。”
他吻上她的唇,如獲至寶地輕吮。
“修遠……”她語焉不詳地顫音,“你變壞了。”
“呵呵。”聞言,他低低沉沉地笑開。
舌尖燃着火,他一路侵入她的唇間。長腿一伸,將她逼到床邊。
“呀。”她輕喘,轉瞬便被他輕放在了床上。
他的長發如瀑落下,好似千條雨絲將兩人包圍。她張開新月般美麗的眼眸,迷濛中染着天真:“修遠。”
“嗯,我在。”他褪去衣衫,覆身而上。
“生辰快樂。”她紅唇噙笑,私密的空間裏一時春花漫天。
他咬着牙,忍住駭人的情潮,伸手將她的髮髻拆散。
“哎,這頭髮梳了好久。”她瞥了一眼頸邊散亂的髮絲。
他俯下俊臉,在她的發間、她的眉上落下細密輕吻:“今後夜景闌只為你一人畫眉、綰髮。”
“嗯。”她被輕羽般的吻催癢了身心,眼前浮起水霧,“嗯。”她再道,玉色藕臂攬上他的頸脖,“相公。”
動情的低喚讓他差點失控,膝蓋頂開她纖細的美腿,他的吻沿着玉臂一路而上,最後輕輕柔柔地落在她左肩的傷疤上。
他如此溫柔的吻着,如春雨一般落入她的心底。
眼角發熱,唇邊卻微微笑着,她落入了他的詭計,落入了他的心。
身上的衣衫被悄悄除去,她感受着他的耕耘。
“嗚……”她壓抑着喉間羞人的呻吟。
“不要忍,卿卿。”他的氣息有些不穩,同樣壓抑着急躁的情緒。
“修…遠……”她半嗚咽地咬唇。
“我在。”他輕撫着她的發,在她的耳邊低聲安慰着,“我一直在。”
“嗯。”她婉轉吟哦,如夜曲迷醉了他的心神。
熏人的水意,在她眼中盈盈流轉,嬌軟呢喃輕輕,彷彿風一吹就會散去。身上火熱的燒掠,一寸一寸席捲全身。迷濛間,聽見他一聲輕喚,她含笑抬首,覆上他的薄唇。
忽地,身下一陣撕裂。柳眉凝成了一個淺淺的“川”,她忍着,這點痛比起那番生離死別,比起黃泉碧落不見的痛楚,又算得了什麼。她泫然欲泣,不因痛楚,而因喜悅。
“卿卿。”他吻開她眉間的川。
“修遠。”她撫上他的胸膛,“相公。”
他放下心來,燃起火一般的攻勢,灼燒着彼此的絢麗。
“卿卿。”
“嗯……”
“生個孩子吧。”他陷入那綺麗眼波,難以自拔。
“好……”美顏漾着笑,她偏首看着,看着彼此交纏的黑髮,感受着體內的熱火。
“一個就好。”他在她的耳邊低喃,最好還是個女兒。
她抱緊他的窄腰,顫問:“為何……”
“卿卿。”他沙啞地笑着,輕吻她的髮絲,“你的話有些多。”
而後,她再難發問,檀口傾瀉着動人的低吟。
淡黃窗內,美麗的身體如流水般起伏。清水芙蓉在夜的輕吻中,靜靜破蕾,帶着泠泠玉露,含着幽幽暗香。
與君相約,共畫西廂。
今夜誰是誰的筆,誰是誰的卷,那寫意的詩句抒發著怎樣奔放的感想。
子夜**春無極,一枝明月正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