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4章 萬里誅殺萬里雲

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4章 萬里誅殺萬里雲

“臣願往。”

青穹殿裏微息可聞,我站在光影中徐徐抬眸。

“嗯?”王面色不豫。

我一攏白笏,亮聲道:“臣豐雲卿願使慶州。”

眼角閃動一抹艷紅,允之雙目灼然似火。

王從座中緩緩站起,睨而視下:“春闈三月即開,愛卿可有心思西去?”語調裏帶着隱隱的警告。

“春闈事宜皆備妥當,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擬的新律就猶如廢紙一張。”我直面御座上傳來的陰鶩之氣,再拱手,“臣願往!”

右列的元仲舉步出列,偏身望來:“即便新律非短一人不成,可這畢竟是第一年,豐尚書此時離都怕也是不妥吧。”他沉下眸子,凌厲地掃向左列,“慶州之事就請禮部的列為臣工代為分擔吧。”

幾雙靴子巧妙地退後,沒人敢應。我冷眼一瞟,揮袖道:“春闈之前臣定歸。”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紛亂。

“豐尚書。”允之背着光,臉上織出晦暗難讀的陰影,“這大話可說不得啊”

“謝殿下賜教。”我掃過幸災樂禍的眾臣,唇緣勾起淺笑,“三月之前豐雲卿定將前幽西南四周送上,若有虛言願同此笏!”

我奮力一執,象牙白笏擊柱而裂,柔和出細膩的光華。

殿內悄然,流溢這靜靜的春光。允之轉過身,細長的桃花目煙波浩渺,深深的眼潭翻着淺淺的浪。

我坦然仰首,一眼看入王的厲目:“臣豐雲卿願使慶州!”

“豐雲卿願使慶州!”

“願使慶州!”

“慶州!”

迴音流蕩,杳杳延綿……

……

嫁匱延綿數里,倚望春日遠去,熱鬧的喜樂與鳥鳴同繞枝頭。西陵門外,隨我出使的車馬避讓一旁,目送着梁國柳氏的迎娶車馬漸行漸離。也見雍容紅車后一頂粉紅小轎顫悠悠地晃着,好似一朵薄命桃花。

“沒想到柳氏宗主如此仁厚,竟願娶一個失節的女子。”圍觀的百姓贊道。

“哎,可惜啊,聽說那個媵嬙是秋家的表小姐,原本該嫁娶做主母的啊。”

“有人要就阿彌陀佛了!”富態的中年女子口沫橫飛,“再說了坐紅車的主母夫人是她的親妹妹,這姐妹同伴還能虧了她去?”

“是啊,是啊,世上能有這等好命的許是不多吧。”

“什麼不多,恐怕只此一女!”

眾人熱烘烘的圍觀,毫不掩飾對兩位嫁娘的艷羨。

“大人,該出發了。”阿律小聲提醒,腿部詭異地曲着。

我挑了挑眉,掃向身後,真礙眼啊。

“朱明德。”我勾唇一笑。

那個同使的禮部郎官訕訕地收回狗爪,色眯眯的眼不情不願地從艷秋身上移開。

“大人。”他應道。

“時候差不多了,啟程吧。”我緩步走向馬車,衣袖撩過身側的艷秋,“愣着做什麼,本官的腿腳還需要你侍候呢。”

艷秋如夢方醒地退後,緊緊跟來。

“慢!”西陵門內奔出一騎,馬上一人高喊,“奉命請禮部尚書豐大人留長恨坡一刻!”

待近了才看清此人手中的令牌,上書一個篆體的“寧”字。不多久,還未散去的人群又騷動起來,動地般的馬蹄聲顫心而至。數十騎之首為一紅袍魅影,允之橫馬睨視,身後長披展揚,盡顯惑人風華。

“殿下。”我主動上前,這才稍稍柔和了他眼中的陰鬱。

“哼。”桃花眼一挑,他神態疏淡地招了招手,六么捧出兩盞玉尊,內浮香醪。

我接過酒盞,拱手進道:“允之,多謝你特地來送我。”

“特地?”他的俊瞳抹過一絲異采,“豐尚書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我一愣,轉瞬摸鼻哂笑。

春日為允之的眉間染上淡淡的暖色,他仰首盡飲,隨後又挑眉看來。我衣袖掩面,甜辣的玉瓊沒喉滑下。

“去年臘月,本侯也是在這長恨坡送走了出使慶州的禮部郎官。”他聲音出奇的輕緩,美目含柔,“這一次卻不同。”

我看了看他身後威風八面的馬列,微嘆:“確實啊,與你以往的做派迥異。”

“哼!這又算得了什麼?”濃濃的自信流溢出他的眼角眉梢,“你既能誇下海口,我又豈能輸你?”他俯下身,唇線優美地揚起,“待你功成歸來,我給你一個全新的朝局。”

要開始了么?我瞭然輕笑。

“卿卿。”他目光遽厲,切齒含音,“不準死。”

我攢眉而視,他眼中藏着狠色:“你若敢捨命相搏,我定讓你最珍愛的成為陪葬。”

允之,你既擔心我又何必如此?我下意識地用指腹勾畫著腰間的玉佩,輕輕一嘆:“放心,我很貪生的。”

聞言,他這才直起身,媚瞳懶懶一斜,驚得我身側的朱明德倉惶後退。

“三哥的狗啊”允之意味深長地輕喟,用僅可為我所聞的聲音淺笑道,“朝中有我,你就看着辦吧。”

我輕頷首,將酒盞放回木盛盤,再看一眼雲都。似涼卻暖的春陽次第灑落,這裏有着我心愛的人啊。

“看什麼!”允之一聲厲喝將我驚醒,他俊美的臉皮隱隱發怒,“這般小兒女態還想成大事?速速啟程!”他一揮短鞭,身後的馬匹一字型排開,嚴密地擋住了西陵門。

允之啊允之,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又怎會不明了,以修遠那般敏感的身份他豈會送我出城濠?

我轉身離去,忽地身後響起一聲:“接着!”

耳邊氣息微變,我頭也不回地伸出右手凌空奪下一物,緊緊攥於掌心。待上了車,我打開紫色的綢包,看着手中的印章不覺輕笑,天下還有什麼事能將你難倒!

早春的涼風,勾起散頁般的軟簾。

一抹艷紅,翼然寫意在簾角……

……

簾角時時微啟,不時映入幾點嫩綠,襯得某張臉更加綠了。我收功吐納,好笑地看着匍匐的某人:“阿律,你什麼時候練起蛤蟆神功了?”

嘖,好大一記白眼。

“艷秋,幫我拿杯水來!”阿律的下肢幾不可見地一抽,嘴唇霎時慘白。

“等等。”我止住艷秋,一把奪去竹杯,“好像被廷杖的是我而不是你吧,阿律你這唱的是哪出?”

“我唱的是哪出?”阿律半抬身子,仰首夠來,“還不是你害的!不是你我會被罰么?”他眼神有些閃躲,看來未盡真言。

“大人!”車外一聲低喚,“馬上就要出陽門關了。”

我收起玩笑的表情,徐徐垂眸:“後面的人還跟着么?”

“已經駐馬不前了。”侍衛應道。

“嗯。”自打經途京畿大營,車后就不遠不近地跟着一縱人馬。如果那日早朝哥哥人在列中,現在又會怎樣?我合上眼嘆了口氣,怕就不是遠遠守護這麼簡單了。

“古意。”我隔簾輕喚,隨駕的三十護衛其中有一半是允之的人,而另一半則受控於三殿下。

“大人。”

“前面那車有動靜么?”這幾日朱明德除了時不時對艷秋六流口水外就再無動作,若說三殿下無緣無故讓他跟來,鬼才信!

“今日朱大人招了幾人進車。”古意低聲答到。

我睜開眼,玩味地撫摸着腰間的玉佩,指間從流雲浮月的雕紋上緩緩滑過。“今晚開始就不用值夜了。”

“大人?”阿律低叫,“出了陽門關就是雍國,如今雍境大亂,處處都是流民強盜。更何況你身邊還有一群豺狗,怎麼可以夜無庇護?這不是等着挨打么!”

我輕拂長袍,斜身躺下:“不露出破綻,又如何引狼出穴?”支手托腮,我轉眸瞟向那個靜如沉水般的男孩,“連艷秋都不怕,你們這些會武的又大驚小怪什麼?”

他從書中抬首,艷麗的眸子有些茫然。

艷秋你真的不是三殿下的人么?這是我最後一次試你,若通過了我定以誠心相待,視你為親弟。

天有雲霞,爛然成錦,西去的道途漫漫曲曲。

我緩緩合上眼,一種美麗而又殘忍的情緒在悄悄泛濫,讓人怦然動心……

……

出了陽門關,一行人便裝成普通的走商車隊西渡酹河,再行一日就要到慶州了。

“大人天色晚了,如今只能野宿了。”車馬停下,侍衛長古意在簾外說道。

阿律齜牙咧嘴地爬起,同艷秋一道先下了車。停了片刻,我慢着腳步,微晃地鑽出帘子,扶着阿律和艷秋的手僵直地走下車。

“這幾日顛簸讓大人受苦了。”朱明德諂笑着走來,綠豆大的眼珠不安分地轉着,“看來大人的杖傷依舊未愈啊。”說著他親熱地扶起我的左臂,白胖的手“不經意”地從艷秋的肌膚上滑過。

我曲肘一拐,同樣“不經意”地擊向他的面門。“啊,對不住。”

“沒…沒……”朱明德擠眯着綠豆眼,嘴角有些許下沉,“沒事!沒事!”他說得輕快,猥褻的目光再次飄向艷秋,“大人真是雅人,出門在外還不忘帶上絕色相伴啊。”

我緩下腳步,清聲說道:“那是自然,本官從不帶無用之人。”

左臂似有一滯,艷秋平靜的眉梢微顫。

“是是是,有用啊,真好用。”朱明德搓了搓手,“聽說錢侗也是男女通吃,大人這招真是高,實在是高!”

任由他胡思亂想,我舉目環顧四野,此處瀕臨酹河,眼前有着望不盡的征帆遠影,攬不完的斜陽麗彩。江風涼冽,似訴不休那延綿千古的傳奇。

“這裏是?”我微斂眉。

“大人,這就是有名的古琴台啊。”朱明德討好似的說道,“傳說聖賢帝巡遊列土時獲聞酹河渡口是陰間的鬼門關,就在這裏奏了三天三夜的琴。適時恰逢鬼月,百鬼夜行竟不能靠近聖賢帝半分。臣子皆嘆帝乃真龍天子,孤魂野鬼與之為天地兩重。帝聞言大怒,斷琴絕弦,從此不再弄曲。”

他是想以琴聲招魂吧,可眠月啊,終究還是履行了諾言……生生世世與君絕。

當最後一縷夕陽付諸流水,夜色在古琴台上流溢,似撥響了潺潺琴音。

“大人。”篝火照在朱明德姦猾的眉宇間,顯着幾分詭異,他今天可特別殷勤,連吃飯都湊到了我們這群,“此番能與大人同使慶州,實乃三生有幸啊。”

“哦?”我慢慢地啃着饅頭,斜眼眈去。

“大人在朝堂上那般魄力!”他一卷長袖,演起戲來,“豐雲卿若有虛言,誓同此笏!”

艷秋放下瓷碗,眸色微亮地看着我,橘色的火光為他平添一抹艷色。

“大人若無十分把握又豈會如此豪氣?”朱明德眼珠不安分地滾了又滾,“明德能同大人共創偉業,真是祖上積德、祖上積德啊!”

“哈!”半跪在我身邊的阿律突然出了聲,若說是受了杖刑屈膝也是不能的,他怎麼這個姿勢?

“朱大人,您是走了眼了!”他喝着一碗菜粥,手中的饅頭未動半口。

“走了眼?”朱明德微訝地看去,“此話怎講?”

“我家大人哪有什麼把握?他無非是想碰點子吃糖,空手套白狼!”阿律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出行前他連後事都交代好了,我和艷秋都是寫了絕命書才來的,壓根就沒打算回去。”

“什麼?”朱明德滑坐在地,顫顫地望向艷秋。

艷秋瞧了他一眼,算是默認了。

“大…大……大……”朱明德面如土灰,稀疏的八字鬍狂顫,“您何苦……何苦……”

“所以說朱大人啊,這裏最傻的就是您了,主動來送死。”阿律表情生動,語調哀婉,“不過也好,鬼門關上多了個同路人。”說著他呼呼地喝下菜粥,一抹嘴唇白牙泛着冷光。

朱明德愣坐了半晌,又忽地站起,目色狼狽地瞧了我一眼:“大人,下官吃的有些多,要去江邊走走,您慢用、慢用。”

吃撐了?我看着他剩下的大半饅頭不禁輕笑,下面豺狗會選擇怎樣的路呢?

“奴吃飽了。”耳邊傳來艷秋的蚊聲。

奴?我攢眉瞥去,卻見他艷麗的眸子又恢復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這點就飽了?”我看着他放回的兩個完整的饅頭,微微虛目,“怎麼?今天一個個都不吃乾糧,想成仙么?”

阿律突然被噎住,兀自猛咳。

艷秋慢慢跪下,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在被用之前,奴只能吃稀食。”

我死死地瞪着他黑的發亮的細軟發燒,冷聲道:“抬起頭來。”

黯淡的麗眸乖順地看來,艷秋乖順的像個人偶。

“你就這麼瞧不起自己?”竄起的火苗灼熱了我的臉頰。

他面無表情,沒有辯解的跡象。

“艷秋。”我伸直勾起他精巧的下顎,“我看中的可不是你的臉啊。”

他長睫微顫,眼中浸染不解之色。

“阿律,去給他做個假面戴上。”我收回手,慢慢起身。

“大人……”艷秋跪走一步。

“你的樣貌確實太出挑了,如今我尚能保住你,待進了慶州就難為了。”我睨視下方,“戴上吧,省的麻煩。”

那雙艷眸仿若注進了活水,蕩漾着生動的漣漪。

我指着他未動的饅頭,沉聲道:“長高長壯才是男人,這些全都給我吃完。”

“是……”艷秋捧着細白的饅頭,紅唇顫顫勾起。

“阿律。”我漫步走向古琴台,江風翻動着寬袍,飛揚着濃重的衣色。

“大人。”他小步跟上。

“今晚讓大家假寐。”我抹開眼前橫飛的髮帶,“你給我看緊艷秋。”

“是。”阿律頓了頓,輕聲問道,“如果他真的是細作,那……”

琴台下江濤拍擊着石壁,發出凄然的聲響。我輕撫腰間的玉佩,緩緩開口:“那就給他個痛快吧。”

“是。”阿律的聲音也有些啞,“那孩子也許,也許不是……”

“嗯,但願。”我負手而立,深深地嘆了口氣。

白露籠水,波光灧灧,江上漁火星星點點。

我藏起惆悵的心緒,沖他微微一笑:“阿律,最近你好像都在吃稀食啊,嗯?”

阿律臉皮微動,震散了面上的郁色:“哈哈”笑得極之勉強。

“我要沒記錯的話,啟程前夜為你餞別的好像是林門主吧。”我將笑意渲染加深。

“哈哈哈。”他眼珠散動。

“聽說那天半夜林門主從你的房裏驚慌逃出,而且還衣衫不整、滿身酒氣。”我捅了捅他的肋骨,“恭喜啊,終於得手了。”

“呿!還不是你害的!”他伸腳踢來,“要不是你腦袋進了水,牽累我來送死,我、我、我至於…至於孤注一擲么!”

“阿律,你放心。”我凝着古琴台日漸斑駁的廊柱,唇角浮起淺淡的笑意,“我們一定能活着回去,一定能。”說完,我點足飛起,跳躍上黛暗的檐角。

身後,阿律的一聲輕喟隨風而逝。

“但,師兄是不會原諒我了,不會了……”

耳畔濤聲延綿不息,我停在江邊挺拔的白楊上,倚枝靜聽。

“大人,您先別衝動。”樹下一個高大的侍衛扯住朱明德的衣袖,“三殿下不是交代了么,讓我們等到豐尚書拿下西南四州再出手,到時候那功勞可全都是咱們的了。”

“啊呸!”朱明德啐了他一臉口水,“功勞?啊?功勞?!那毛小子根本就是來賭命的!還功勞!”他氣的渾身顫抖,“要再不下手,等進了慶州你我就真真要陪他送命了!”

“大人,您也只是聽他的那個僕人說說,怎麼能就此篤定呢?”

“鐵護衛,本官浸淫官場數十年,眼光可比你要毒的多。”朱明德擺起官威來,“先不說那個僕人說話時語調有多真切,光是艷秋的反應就足矣說明問題。艷秋可是三殿下送去的禮啊,也就是咱們的人。”

哦?聽這話,他也只是猜測,看來艷秋還未同他們聯絡過。

“這小子在我身下摸爬滾打過數次,不論我如何玩他,他都逆來順受,你想想這樣的木偶會說謊么?”

我無聲地攏起十指,殺意悄然浮動。

“連他都默認了,還會有假?”朱明德猴似的上躥下跳,“等到明天真進了慶州,再想跑可就跑不掉了!”

侍衛像被說動似的,沉默了片刻又開口道:“在這裏下手會不會太倉促了?”

“哼,我早就瞧過了,這幾天夜宿那小子身邊沒有護衛。”朱明德捻着下巴上的幾根毛,笑得陰森,“再加上他杖傷未愈,你不也瞧見了么,他連下車都還要兩個人扶呢。今晚下手他定無防備,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身側的枝椏上停着一排夜棲的鳥兒,一、二、三……而我則是那第七隻。

“但就這樣無功而返,王上會不會怪罪啊。”

“老鐵啊!你娘們兒個屁啊!咱們就說渡河的時候一個浪打過來,豐侍郎的那船人就葬身魚腹了。你不說、我不說,王上怎麼會知道!”朱明德口不擇言起來,“再說了,王上真要懷疑也不會拿咱們怎麼樣!三殿下剛娶了翼國的天驕公主,那氣勢可是直逼御座啊。”

“也對,也對。”

“就這樣定了!等月上中天時,咱們就下手。”朱明德比了一個手刀。

“明白。”

樹影下,兩人並肩走着,略矮略胖的那人腳步煞是輕快。

“老鐵啊,艷秋你可得留給我。本官還沒嘗夠呢,嘖那滋味……”

那種滋味啊,我放開衣角,任長袍在樹梢上翻飛。鼻尖湧來陣陣江腥味,一潮一潮地挑動着我興奮的神經。告別了早息的夜鳥,我閑庭信步地躍走於野樹細梢。

功力恢復了幾成?就讓今夜來檢驗吧。

馬車外滔流不止,艷秋和阿律睡在里側,我面朝布簾坐着。沒有更聲,沒有鼓聲,我靜靜地數着心跳。

江風卷漫,那滿地銀輝不時綴飾在簾角。布簾輕揚舞動,一開一合,一開一合……

終於,月光曳長了數道陰影,漸近、漸近,輕輕地布簾被緩緩掀起。

“來了啊。”我輕笑。

趁來人驚詫愣神的功夫,我抽出腰間的**,足下一蹬劈身而過,睡皺的衣袍上未染半點血跡。

我漫步走到清美的月華下,眈了眈圍在身側的三殿下的十幾條“走狗”。

“朱明德呢?”我一轉腕,**聲動,“啊,我忘了,狗是不會說話的。”

在他們拔刀聚攏之時,我下盤不移,上身卻如初開的蓮瓣向四周傾倒。劍花輕挑,血濺八方。挺身的瞬間,眼角瞥見一個矮胖的身影向江邊跑去。

我一劍撕裂了擋路的“豺狗”,御風飛上:“阿律、古意,不要留一個活口!”

“是!”“是!”身後刀劍作響,砍殺聲不絕。

我翻身躍上古琴台,冷冷地看着跌倒在地的朱明德。

“大人……大人……”他手腳並用地向後退着,“這都是那個天殺的鐵護衛出的主意,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大人!”

我看着琴台上被風雨磨平了的前朝磚紋,將**收回腰間。

“大人!多謝大人!”朱明德眨巴着綠豆眼,擠出幾滴眼淚,“多謝大人不殺之恩,下官定……”

“明德啊。”我摸了摸袖帶,“先前你說這裏連接着陰間的鬼門關可是?”

“大人……”他收回剛要靠近的左腿。

我拿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瞟向前方:“正好,就不用走遠路了。”話未落,一道銀光便從掌心飛出。

我理了理微斜的衣襟,俯身拔出穿過他咽喉的匕首,一腳將屍首踢下琴台,酹河如一隻餓獸霎時將其吞噬。

地上的鮮血漫紅了淺淺的青苔,點染着古樸的石階。

“大人。”“大人。”“大人。”

月下立着十幾個漢子,他們抹開臉上的鮮血,露出暢快的笑容。

我微頷首,走到馬車前撩開帘子:“艷秋,下來吧。”

他看着地上的殘屍,面色沒有絲毫改變。看來是我多心了,他確實無辜。

“這個給你。”我將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遞給他。

他攢着眉,有些無措。

“艷秋,你是人,不是奴。”我從袖帶里取出刀鞘,合上了一刃血光,“被欺負了可以還手,千萬不要逆來順受。”

“……”他張着嘴,眸中氤氳着水氣。

“臨出發前我就想給你,只是……”只是當時我對你還有些許懷疑,長舒一口氣,我將匕首塞進他的懷裏,“收好了。”

轉過身,這一次我放心地將後背對着他,終於卸下了心防。

“踏雍!”我朗聲高喊,只聽烈馬嘶鳴,一道光影脫出馬群。我勾過韁繩翻身而上:“出發!啟程去慶州!”

古琴台下,一濤碧水滾滾南流,俊俏了多少個春秋……

夜行江畔,下弦月如一葉扁舟行向西天,一顆啟明高懸蒼穹,東方透出隱隱的橘色。

我騎着踏雍行在車馬之前,周圍風聲漸止,忽地一隻水鳥驚起浦邊。

“大人。”

我豎起掌,止住古意的輕喚。他勒緊韁繩向後做了個手勢,身後眾衛紛紛抽出馬刀。

我從馬袋裏取出一個饅頭,邊搓着面球邊轉眸掃視。又一隻、兩隻、三隻水鳥飛起,我一顫掌,飛出幾個白團。

隨着數聲驚叫,蘆葦邊、護堤后倒出數十個身影。

“嗚娘!好疼啊,娘!”

怎麼還是小娃娃,我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的蝦兵蟹將,老的老、小的小,破衣爛衫的好似流民。

“何人膽敢阻道!”古意一聲吼,嚇得十幾個孩子嚎啕大哭。

一個高狀的漢子自密密的人群中走出,他輪廓方正,一對濃眉飛入兩鬢。

“雍土混戰,我們都是出來逃難的。”他穿着補丁打補丁的粗布衣,氣勢與周圍的男女老幼格格不入。

我仔細地巡視一周,發現迥然有異的不止他一人。

“嘖,運氣真好,碰上流民打劫了。”馬車裏傳來阿律幸災樂禍的調笑。

“錢物我們可以不要。”壯漢警惕地看着我身後的人馬,壯膽似的舉起銀亮的大刀,“但要把衣服和路引留下!”(路引:即入城過邦的通行證。)

果然不是流民,我看着他刀把下飄動的詭異紅結,勾起唇角,原來如此啊。

近處的老少直直看來,神色有些愣怔。

“想要路引?”我暗運真氣,**脫手而出。只見一道銀鏈圍着眾人飛繞一圈,轉瞬又飛到了我手中。

“娘哎!”一個男人滴溜着褲子,嚇出了一泡尿。

“我的鬍子!我的鬍子!”

“哇……娘!我的小辮子不見了!”

“虎子,虎子,小辮子沒什麼,快看看小鳥還在不在!”

一時間,慌亂聲四起。

“還想要路引么?”我吹掉**白刃上的胎毛,劍身發出森冷的清音。

“妖怪!妖怪!”百多號人哭爹喊娘地四散逃竄,只留下十來個漢子,他們抽出別在腰間的大刀,十幾條紅結在闌珊的夜色中格外顯眼。

“留下路引!”為首的那人壓低身體,擺出隨時將要攻擊的架勢。

我騎着踏雍,慢慢靠近那伙人。他們警惕地後退,後退,而後退無可退。我俯下身,輕聲道:“誓殺錢賊,血酬將軍,你們是前幽的義軍吧。”

“你!”漢子們恍惚了神色。

我盯着那些紅結,再道:“前幽義軍以簪心結為標誌,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被認出來是必然啊。”

他們忿忿地緊了緊眉。

“自前幽滅國后,酹河西岸崛起一群義士。他們痛恨錢喬致陷害忠良、賣主求榮,不惜舉全家之力誓殺之。可怎奈錢氏爪牙遍植西南,這些人非但沒殺成錢喬致,反而失了戶貼成為流民。”我睨視下方,慢聲道,“沒了戶籍只能東躲西竄,而這些年西南的前幽遺民受盡錢氏盤剝。這些義士聯合百姓、振臂又起,形成了人數近萬的義軍。幾年內數次起事,卻每每被州師鎮壓,在下可有遺漏?”

“志哥!”其他人驚慌失措地看着為首那人。

“而今你們攛掇附近鄉里攔路搶劫,不為錢財卻為路引。這是因為錢氏謹慎,沒有路引者不得入城。”我直面那位志哥的厲目,“要是我沒猜錯,你們又要起事了,可對?”

“志哥!”“志哥!”“宰了這個娘娘腔!”“這傢伙全知道了!”

我玩味地挑眉,這一句完全證實了我的猜測。

“閉嘴!”志哥狠斥道。

我玩着腰間的玉佩,漫不經心地啟唇:“不瞞眾位,在下的路引上有十來個空名,要帶你們入城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空出來的那十幾人已被毀屍滅跡。

志哥深吸一口氣:“有什麼條件?”

“是個聰明人。”我加緊馬腹,安撫着開始暴躁的踏雍,“條件就是助我殺錢賊!”

十幾雙眸子顫動望來。

“什麼?”“什麼?!”

我調轉馬頭,沖身後淺笑:“這簪心結是韓柏青那代的軍屬為遠在戰場的家人祈福用的,裏面有十二股紅繩,象徵著月月平安。”

“你怎麽知道!”志哥的聲音有些激動。

我望着微熹的晨光,輕聲道:“因為我娘也編過。”而且她是第一個開始編的。

“信我的話,就跟上來吧!駕!”我一抽短鞭,逐日而去……

……

“你是官?”騎在馬上的男人擰眉看來,他叫齊大志,看樣子是義軍中的上層將領。

我撫了撫剛換的深紫官袍,沖那十幾個裝扮成侍衛的漢子哂然一笑:“是,可我是青國的官,是來取誅滅錢氏的官。”

“青國?”齊大志催着馬,在我身側繞了一圈,“你既是韓家軍的軍眷,又是青國的官。”他喃喃自語着,“你認識韓月殺韓將軍?”

我好笑地看着他:“我和他一同在戰場上打過滾,算是很熟吧。”

“那、那……”這個八尺大漢竟臉紅起來,他身後的男人們也興奮而又局促地看來。

我望着緩緩放下的弔橋,沉聲道:“事成后,我可以將你們引薦給韓將軍。”

“太好了!”

厚重的城門徐徐打開,一個錦衣男子領着十多人含笑迎上。

“慶州牧伯錢侗親來迎接青國使臣!”城上唱和着。

“錢侗!”“是那個狗崽子!”義軍切齒低罵。

我用傳音術厲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韓家軍要的不是血氣上頭的烏合之眾!”

身後霎時沒了聲,只剩粗粗的喘息。我向古意遞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地將我們的人調到前方,擋住了難掩恨意的義軍。

我翻身下馬,迎着早春麗日燦爛笑開:“在下乃青國禮部尚書豐雲卿,奉吾王之命特來相交西南四州。”

慶州官吏抽吸止步,眼中流過亮采。為首的錦衣人略有停滯,隨後疾步走來。

我禮貌地對上他的黑眸,心跳驟然消失,像是墜入了時空海,眼前的一切陡變……

那是十年前的酹月磯啊,就是這雙眸子,殘忍地映着竹韻、全伯徐徐滑落的身體。就是這雙眸子,狠戾地映着弄墨染血的嬌軀。就是這雙眸子,森冷地看着我從丈許危崖墜落,冷的好似酹河臘月里刺骨的寒水,讓我畢生難忘。

“豐尚書,我乃慶州牧伯錢侗。”恍惚間,錦衣人親熱地靠近。五感扭曲着,他好像遍染血跡,散發著濃濃的腥臭。

我一咬牙衝破眼前的幻境,緩緩地、緩緩地彎起眼眉、彎起唇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見笑、見笑。”他熱絡地為我引路,“在下特地備了酒宴為大人洗塵!”

“麻煩牧伯了。”我柔化着語調。

“不用如此見外,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耳邊響着錢侗暢然的笑聲,我偏首望向緩緩合起的城門,心中有了計較。

倚劍長嘯破春日,萬里誅殺萬里雲。

起吧,故國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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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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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4章 萬里誅殺萬里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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