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1章 莫與狂風妒佳月

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1章 莫與狂風妒佳月

“大人收下了?”

我緩下腳步,不耐煩地瞥了一眼身後:“嗯。”

貪這個字真要不得,以為是銀子卻糊裏糊塗地收了個吃銀子的,真冤。

“大人真是好福氣,想那艷秋可是出了名的可人兒,自他十二歲開菊以來就是雲都所有龍陽君的心頭肉啊。”這聲音諂媚而略有顫抖。

“哦?”我斜睨一眼,“怪不得那個大冷的天,朱郎官會去幸園賞雪呢。”

剛才話聲不斷的男子訕訕地笑着,眼珠慌亂滾動。

是在怕我說出三殿下大婚當日他私入后宅、意圖不軌的事么?

“哼!”我一揮衣袖,大步向前。

“要是下官沒記錯的話,那小倌是去年進的侯府吧。”打破寂靜的是另一位禮部郎官,同樣也是三殿下的爪牙,“照說艷秋的長相可是拔尖的,可他的性子古怪很不討殿下的喜歡,被一同進府的彌冬欺負的夠嗆呢。”

我挑了挑眉,沒想到禮部的郎官兼具包打聽之能事啊。

“大…大人,下官並不是那個意思,殿下對艷秋還是很…很……”他像是誤會了,漲紅了臉急切地解釋着,“對,很憐惜,殿下是對艷秋很憐惜。都怪那彌冬心機深沉,才搶了艷秋的風頭。”

“是啊,是啊,殿下將寵臠贈與大人,足見殿下對大人的器重吶。”

這算哪門子器重?

“現今年尚書被削職查辦,兩閣四位侍郎之中大人獨得王寵,年尚書空下來的位子是非大人莫屬!”

圍在身側的下屬們揚起媚笑,難怪今日散職后他們一反常態與我同路,原是來探口風的啊。

我拱手道:“本官不及弱冠,恐難當此大任,是幾位臣工謬讚。”

“豐大人太謙虛了,誰人不知王上除了幾位一品首座,最器重的就是聿尚書和您了。大人一連三天被宣入奉天門,如此恩寵自打下官入朝以來還是頭一回看到。”禮部的一名吏胥在我身側不緊不慢地跟着,詭異的目光不時飄來,“連左相大人都說戶部尚書一職大人是十拿九穩了。”

左相大人啊,是怕自己的地盤兒被我佔了去么?

“呵呵呵呵。”我輕聲笑開。

只見那幾人腳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神情很是恍惚。

“各位臣工想多了,自從西陸商人入邦以來,王上對番人的器物起了興緻,這幾日不過是宣本官進宮詳解而已,並無他意。”我理了理胸前被風吹亂的魚結,繼續前行。

春闈改制事關重大,王上將三月國試看得頗重,近來頻頻召見可見一斑。待新制公佈,這些人怕是要大吃一驚了吧。

我心想着,疾步走向午門。

凜冽的北風吹的衣袖翻飛,我看着空空的左腕微微皺眉,那串檀木佛珠究竟落在哪兒了呢?

……

最後一次瞧見好像是前天沐浴的時候,拿下來后就再沒戴上,回去得好好找找。畢竟若沒這了無大師贈與的佛珠,我和師父也不會有師徒之緣。

正尋思着,忽覺轎子穩穩落下。

“阿律,怎麼回事?”算腳程應該還沒到家。

簾外影動,輕緩的男聲響起:“大人,是路被堵住了。”

掀簾一瞧,前方果然人頭攢動、車馬不行。

“這好像不是平時常走的那條道啊。”我隨口一說。

“是。”阿律向後移動,將前景全部展現在我面前,“今日錦繡街有戶人家出殯,我是怕大人染了晦氣才命人改道的。”

“哦……”我應了聲,剛要放回布簾,就聽前面傳來一聲驚叫。

“姑娘!姑娘!你這蠻子快把梨雪姑娘放下!”

我聞言失色,踢簾而出。

“快回去叫人啊!”

果然是大姐,我提氣飛上,只見一魁梧男子扛着纖弱的人影,排開眾人向一所大宅走去。

我俯身、擊肘、搶人,動作一氣呵成。

“卿……大人!”姐姐鬢髮散亂地緊拽着我的衣袖,身體微微顫抖。

我握緊她的柔荑,轉眸瞪向來人。

眼前這男子膚色如蜜,眉目偏俊,一束凌亂的長發襯得整個人狂野不羈。

“哼,膽子不小啊,竟敢當街擄人。”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毫不掩飾冷意,“巡街的捕快何在?”

“在…在……”一個靛衣武人撥開眾人走上前來,“大…大…大人。”他細眯的眸子定在我的官袍上,嘴巴一張一張,卻難發出聲響。

“怎麼?瞧出些什麼了?”我看着一臉諂媚、欲行禮數的捕快,斥道,“轄區內有人當街劫掠婦人,你身為捕快卻龜縮於百姓之後,真是好大的狗膽啊!”

他頭不敢抬:“大…大……”

“大什麼大!還不將此人拿下!”我厲眼看向賊人,怒喝。

那男子非但不逃,反而定在原地,熱切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徑直望向我身後。

“還愣着做什麼!”我惱意叢生,“難道非要本官去都察院請來左都御使?!”

“大…大…大……”

不待他結巴完,就只聽對面一聲渾厚的男聲:“我要她。”

我拳頭緊了又緊,按捺下揍人的衝動:“閣下的口氣可真不小啊。”

他看都不看我,露出狂妄的笑容:“梨雪,跟我走。”

梨雪?我偏首看向臉色微白的大姐。

“是故人…”她在我耳邊嚅嚅道,“很多年不見,今日遇到他卻突然那樣。”

我定睛逼視,卻見他雙眸沉下,目染不善地看着我和大姐交握的手。

看樣子不是一般的故人啊,還將姐姐看成如同貨品的章台女么?我冷笑着將姐姐藏於身後,隻身擋住他過分灼熱的目光。

周圍的人越圍越多,那捕快木頭似的立在一側,看上去只是個擺設。

“讓開!”蜜膚男子露出白牙,笑得邪肆。

“要是我不讓呢。”我回以冷冷的笑。

他攏了攏十指,發出咯咯骨響,高大的身軀威脅性地逼近,擋住了頭頂的冬陽。

“你別亂來!”姐姐驚吼一聲。

我撇開想要上前的她,腳下生風忽地竄到那人身後,輕語:“想動武也要找准對手。”

他忽地轉身,拳風凌厲掃來。我點足飄后,輕而易舉地躲開這一擊。

“大人小心!”

大姐關切的提醒在一瞬間點燃了他眼中的怒火,整個人如同猛虎氣勢逼人地撲來。我下腰傾身,拳風擦着輕揚的髮絲而過。真是樸實卻有效的招式,我在心中暗嘆,旋起一腳踢開他的下一路直擊。趁他停頓的那瞬,我虛目而上,如飄飛柳絮迅速籠於他前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猛一顫,藉著他粼粼的眼波,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寬袍招展似要遮蔽天日,束冠上的紅穗如流霞飛舞,我含笑迎上。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曲指成拳,我毫不客氣地擊向那眼波流轉處。

“大人!”捕快叫得順溜,全不似方才的結巴。

我輕點足尖,緩緩地向後飄去。那男子捂着半邊臉,幸免於難的右眼狠狠瞪來。

“好厲害的身手!”

“他就是豐大人?”

“王上竟讓這般人物獻身報國,真是可惜了。”

四下嘩然,流言隨風而至,爭先恐後地圍堵於我的耳際。

“大人。”捕快的聲音顫顫摒開眾聲,擠啊擠終於滑入了我的耳,“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樣就可以了。”

我緩緩轉眸,看得他抖的越發明顯。

“您…您……您不知道……”他湊上前來,低語道,“那位爺咱可得罪不起啊。”

“哦?”我撣了撣衣袖,斜了那人一眼,“是哪位大人家的親戚?”

二世祖?看起來不像啊。

“他就是被十二殿下逮回來的海盜頭子,東南海霸雷厲風!”

他就是雷厲風!怪不得方才他的步伐穩健的有些過,原來是習慣了海上的顛簸。

“上頭傳來話,說是王上極看重此人,就算他再肆意妄為也輪不着都察院下刀子。大人您瞧瞧,那、那、還有那,都是負責看守他的王宮隱衛。”

我順着他的指引看去,人群中果然有不少練家子。

“連他們都沒出手,小的又怎麽敢造次啊。”捕快的語調很是無奈。

我看着十步之外那個狂放逼人的高大男子,暗自凝神沉思。

此次十二殿下東下剿匪可謂一波三折,若不是允之使出離間計,而今葬身魚腹的恐怕會是王上的那幾萬水師。後來才聽說是這雷厲風走過西洋,在船艦上裝配了火力強勁的大炮,又用鐵皮包裹船身,才有了橫行無阻、無堅不摧的東南海盜船。如此熟知火器、善組水師的人才,王上怎能放過?

那男子單閉左眼,忽地一笑:“剛才那一拳打的漂亮。”

我站在原地,微微揚起下巴:“過獎。”

“五年以來,能近身擊中我的你還是頭一個。”他一步步走進,好似悠閑的虎,只是不知何時會突然襲來。

“那真是榮幸之至。”我笑答。

“我雷厲風想交你這個朋友,今兒我做東去那邊的酒樓吃一頓可好?”他猿臂一伸,舉止豪放,目光仍舊灼熱地看向我身後。

“然後呢?”我再一擋,與之兩相而望。

“哈。”他笑得燦爛,猶如夏陽,“不瞞兄弟,你身後是我十歲那年就看中的姑娘。”

十歲?這是何等淵源,我偏首望向身後,難掩心中的驚詫。

“當時她也點了頭,這輩子算是我雷家的女人了。”

“真的?”我看着大姐低問道。

“不……”她看了看前面,咬着唇一臉赧色,“都是小時候玩兒的,沒想到他當了真。”

“玩兒?!”那男人粗了嗓子,“梨雪,我雷厲風就算再下作也不會拿這事玩笑!”

大姐柳眉微蹙,垂首不語。

“嘖嘖,這下可有的瞧了,原來豐大人喜歡的女人是別人家的媳婦。”

“眠州侯這一棒子打下去的是野鴛鴦啊!”

“這青樓女子是誰?竟引得兩個有頭臉的人當街爭搶?”

流言飛語回蕩在耳邊,不能再糾纏下去了,我當機立斷地回道:“能結交雷兄這樣的英雄,小弟實感榮幸,只不過這梨雪姑娘是雲上閣的官妓,有什麽事你該和老鴇談而不是在這撒野啊。畢竟,這兒可是有王法的。”

“談?有那些個護衛,我還用談?”他虎睛一掃,向四下望去,“梨雪跟我走,那種地方你莫要再回去了。”說著他探出右掌,見勢就要抓住姐姐的細腕。

“雷兄。”我一個靈蛇纏臂滯住他的身形,而後貼近耳語,“你當真心疼梨雪?”

“當真。”他回的乾脆。

“那就請雷兄不要再生事了。”此話一出,立即收到他利箭般的目光,我右臂用力將他扯的更緊,“雷兄以為仗着那些隱衛就能為所欲為么!雖然王上賞你廣屋豪宅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沒人願做賠本的買賣。他想要的一直很明白,不是么?”

他直直瞪來,目光有些厲。

“你可知現在有多少人嫉妒雷兄、嫉妒十二殿下?你又可知這圍觀的人中有多少是他們的暗線?”我盯着面露疑色的他,繼續道,“這王都看似平靜,實際上卻暗礁重重,危險較之於洶湧大海更甚。可別瞧不起那些文弱的朝官,想弄死一個人不必用拳頭,若沒了王上的保護,你就是被他們玩兒死十次都還嫌不夠。”

我緊了緊五指,笑道:“怎麼?雷兄不信?”

他虎睛睒睒,目露遲疑。

“如果小弟剛才故意讓你打中當場嘔血,你想那些隱衛還會護着你么?若我裝個半死不活,左都御使又豈會置之不理?等你進了都察院的大牢,我略施小計就能讓你死得不留痕迹。就算王上有心救你,待宮中傳令官下獄,見着的也不過一具僵冷的屍身罷了。”我笑得輕快,“雷兄,王上雖看重你,可你畢竟只是待罪的賊首,與官斗你斗的過么?”

他反手握來,捏的我生疼:“哼,我雷厲風又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臂骨雖痛,我卻依舊帶着笑:“是啊,雷兄是不怕,可梨雪姑娘呢?”

他目色一顫,柔柔看去。

“今日你魯莽行事,梨雪姑娘在那些人眼中已然成了你的弱點。你若真心喜歡她,就不該再糾纏下去。”我一個擒拿手,將他死死扣住,“在這座城裏,想讓一個人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齷齪手法可多了去了。”我彎起眼眉,耳語道,“雷兄,你確定自己都能承受?”

見他啞言,我不再逼迫,放下手臂向他深深一揖,亮聲道:“多謝雷兄讓美,小弟就卻之不恭了。”說完分開眾人,攬着大姐走向轎子。

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要伸起,掙扎了下終是放棄。

“梨雪,等着我。”

擦身而過的瞬間,聽到一聲堅定的輕喟。

放下轎簾,我握緊姐姐的手:“今兒你怎麼獨自上街了?師姐呢?師兄呢?”

大姐垂着頭,小聲道:“他們還沒起。”

都酉時了,他們還沒起?

“昨天灧兒又逃家了,半夜裏被表哥拎了回來,自打兩人進了屋就再沒出來過。”

真是兩個冤家,我撫額嘆息:“所以你就帶着一個小丫頭出來了?”

“哎?不是你找我出來的么?”她詫異道。

“我?”

“是啊,有個僕役打扮的人拿了你貼身的飾物來,說是今日申正約我到前門樓子見面。”她從懷裏取出那串檀木佛珠,放在我手心,“瞧瞧這是不是你的?”

“是……”我握緊佛珠,心跳慌亂。

看來這一切不是巧合啊,能拿到我貼身之物的定是府里的人,是誰?

一抹艷色在我腦中閃現,難道是他?

兩人乘轎略有些擠,我一個不留神就撞到了腦袋。溫柔的力道輕輕揉搓,我聞着身前淡淡的馨香,低問:“姐姐與那雷厲風是如何認識的?”

撫在額間的柔荑兀地停住,只聽輕輕一嘆:“六歲那年我作為小丫頭隨頭牌姐姐出街,正巧碰到一群人在捉弄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小乞丐,當時我就央了姐姐把那孩子帶回了花樓。”

“就是雷厲風?”我試問。

“嗯。”姐姐點了點頭,“有一次我說男兒的行止應當雷厲風行,心胸應如大海般寬闊,他就給自己取了雷厲風這個名字。”櫻唇帶着笑,她似在回憶幼年時光,“我們一處吃、一塊兒玩,犯了錯每次都是他來頂罪。其實媽媽也知道我和他一塊淘氣,可偏偏就是裝作不知。一開始我只當媽媽疼我,直到九歲那年被送去跟調教嬤嬤學規矩、學琴藝,我這才明白原來媽媽是捨不得在我身上留疤啊。”

“姐。”我握緊她冰涼的手,苦澀的味道瀰漫在轎中久久不去。

“後來他也明白了,就三番五次地跟媽媽鬧,結果每次都被護院打的遍體鱗傷。一天晚上,我包了些首飾和吃食塞到他懷裏,偷偷將他放走了。”她垂下眸子,笑得很淡,“當時他說要去闖一番天地然後回來娶我,問我願不願意當他的娘子。我應了,也真傻乎乎地盼着他回來兌現諾言。可這個夢在我十五歲梳弄的那晚就碎了,他沒來。”

姐姐握緊我的手,眸光黯淡:“當時我想他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把我忘了,我哭的很傷心,比受辱的那夜還要傷心。媽媽說姑娘啊,雖說戲如人生,可人生卻不如戲啊。尤其是咱們這些入了籍的青樓女子,與其奢望男人來救,不如全靠自身。”她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原來那天我放走雷厲風她都知道,只是瞧着不說讓我自個兒看破罷了。”

“時隔多年今天又遇到了,他一眼就認出我來。”她目光有些迷濛,“他說後來他流浪到青國東海落了匪、成了海賊,五年前殺了頭兒成了老大,可終年被官兵追堵。剛安定下來他就去荊國找我,卻聽說我從良嫁人的消息。他抓着我問:這些年我託人給你送去的珠寶首飾你收到沒,還有那些海螺,都是我親手拾的,你可喜歡?”

姐姐抬起頭,眼角微濕:“那些首飾媽媽給了我,卻說是其他恩客賞的。而那些海螺我一直以為是柳尋鶴捎來的,因為我只記得跟他說過自己喜歡海里的東西,卻忘了九歲的時候……卻忘了九歲的時候……”她哽咽難語,“那個替我挨鞭子的男孩啊。”她揪着我的衣袖,勁越使越大,“原來一直以來是我寄錯了情,原來人生可以如戲,可是這情已經錯過了,這戲也已經散場了,追不回了怎麼辦?卿卿你說我該怎麼辦?”

原來姐姐不是怕他,而是一時難以接受陰差陽錯的過去。

我輕撫她的長發,輕輕地嘆了口氣:“錯過了可以回頭,散場了可以重演,步子都還沒邁過怎麼能說追不回?”我捧起她的臉,微涼的淚水蜿蜒在我的指間,“姐姐,剛才他並沒有將你讓給我。”

她麗眸撐圓,眼中閃出異采。

“他放手是為了保護你,而且離去時他不說了么,讓你等他。”輕輕抹去她眼睫上的淚珠,我溫言安慰道,“有一點我敢確定,就算你曾忘了他,他卻一直將你掛在心上呢。”

她撇過臉,眉宇間盡染愁情。

“姐姐也不必自責,過去你和她之間遠隔千山萬水,又有老鴇從中作梗,彼此心意實難傳送。如今同處王城,距離近了也可再續前緣啊。”

“大人,雲上閣到了。”簾外響起阿律的輕喚。

“嗯,知道了。”我應了聲,拉住姐姐正色道,“今後不要獨自出門,就算是我府里的人拿着我貼身之物來請都不要理。想見你們我會親自來,切記切記。”

“嗯。”她抹了抹眼淚,起身離去。

我支着手,虛目看向腕間的佛珠。

究竟是誰布的局?府里的姦細真的是那個人么?

陽光透過帘子靜靜灑入,轎子裏有些空,空的只剩下我這顆猶疑的心。

……

庭院深深,空寂寥落,稀疏的枝頭停着幾隻縮頭縮腦的麻雀,懶懶地打着瞌睡。地上只有兩個影子,移動着的那個是我的,而靜鎖於地的則是那人的。

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啊,我看着他纖細的身影暗自稱奇。

雖然我有些惱恨三殿下送的“禮”,卻不反感這個美艷的人兒。

禮到當晚,夜歸的允之就毫不客氣地破門而入,讓我將人轉送於他。

當時我問:艷秋,你可願跟着九殿下?

他神色木然地看着我,就回了句“聽憑主人安排”,形狀妖美的眼中並沒有半分掙扎。

而後我拒絕了,本來我也不會答應,允之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不願看到艷秋成為另一個盼兒。說實話,我有些心疼這個孩子,了無生氣的眼神不該映在他的眸中,不該啊。我想修遠是明白的,他只來看了一眼,沒多說就離開了,算是默許我將艷秋留在身邊吧。

這個孩子真的很安靜,安靜到幾乎可以被省略。給他一本書,他能不言不語地看上一天,這是阿律偷偷觀察到的,如今卻是我親眼所見。

我開始有些明白三殿下選中的替死鬼,為何不是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的他。原來如此,一個近乎死人心性的小倌又怎會因妒毒殺主母呢,救了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啊。

我看着他耳垂上殷紅欲滴的血痣,微斂眉,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腕上的佛珠。

這樣的一個人會是細作么?會是么?

正想着,眼前這人忽然放下書轉了轉頸脖,而後頭僵僵垂下,直對着我地上的影子。

“大人……”他像是嘆了口氣,慢慢地轉過身,“艷秋見過大人。”

看來我的到來並不受歡迎,我抬了抬手:“起來吧,你在看什麼書?”

他沒有出聲,只是將書冊雙手奉上。

“《神鯤史話》?”藍色的書皮微微發白,紙頁也有磨損的痕迹,“你喜歡讀史?”我詫異地問道。

“嗯。”他白皙的臉蛋像染了一層胭脂,浮出淡淡的粉紅。

“看過江充所著的《震朝史略》么?”我翻開手中的舊書,粗粗掃過,行間竟有批文。

“沒有。”聽這聲很是惋惜。

“史如其字,唯一人一口耳。”我訝異抬眸,“你寫的?”

“嗯。”他怯生生地低下頭,定定地看着地面。

我再翻幾頁,但見行批越發的精彩:“艷秋。”

“大人。”他向後退了退,嚅嚅應道。

“你可願到我的書房做事?”我合書輕問。

“大……人……”他再抬首,眼中驚現一抹亮采。

我抖了抖袖子,故意露出那串佛珠,將《神鯤史話》遞迴:“要做的也就是清理書案這樣的瑣事,書房裏可是有不少好書,正史、野史都有。”我輕語道,轉眸掃過他的容顏。

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盡見天真。原本死水般的眸子好似淋了春雨,極輕極輕地顫動着,染上了幾分鮮活。

“艷秋?”我傾身再問,“你可願意?”

“願意。”他淡淡地答着,接過書的手指卻越攏越緊。

“嗯,你的批註我很喜歡,有什麽話就寫到書上不用在意。”

“是……”他眼中的雨細密起來,生氣愈盛。

“日已西斜,地升寒氣,回屋歇着吧。”

“是。”

我負手走在涼薄的殘陽下,聽着身後輕微乖順的腳步,心頭的疑慮如庭中升騰的暮靄一般漸濃。

這孩子從始至終都沒瞧過我腕間的佛珠半眼,若不是真的坦蕩,就是城府極深的高手。

他會是第二個雀兒么?但願不是,但願不是吧。

我仰天輕嘆,只見閑雲如擘絮。

纏綿地,流動着……

淡似秋水濃若煙,形勝遠山質如泉。

莫與狂風妒佳月,須同星宇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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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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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31章 莫與狂風妒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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