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履霜踏雪 第15章 離歌切莫翻新曲

第一卷 履霜踏雪 第15章 離歌切莫翻新曲

感覺到四周暖意融融,不自覺地蜷縮起身體,享受着輕軟的觸感。好想這樣一直睡下去,真的是太累了。翻了個身,腦袋裏突然再次響起弄墨臨別前的低語:“要…活下去……”心中一顫,突地睜開雙眼。

直直地與一雙閃閃動人的眸子對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那雙眼睛裏閃出驚喜的神色,只聽一聲歡快的大叫:“爺爺,她醒了!師妹醒了!”

師妹?好奇怪的稱呼,一想到被綁架的那段經歷。我的心中不禁一緊,在被子裏動了動手腳,再清了清嗓子。還好,沒有被點穴。微微舒了一口氣,強撐雙手,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腦袋一陣眩暈。

“爺爺,你快點,快點呀。”嗲嗲的聲音響起,我抱緊被子,警惕地盯着門口。只見虛掩的房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個身着紅色綉邊襦裙、腳踏棕色皮履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過來,隨着她的移動,房間裏回蕩着一陣清脆的響聲。走近了才看清,原來她左右兩邊的圓髻各系了一個紫金銅鈴。

“師妹,怎麼樣?怎麼樣?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她眨動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子撲到了床上。

“灧兒,不要嚇到人家。”抬起頭,只見一名矍鑠的老人摸着黑灰色的鬍鬚,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姑娘,莫怕,我們不是壞人。”說著,他慢步走到床邊,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細細解釋道:“前日,我的孫女灧兒在江邊的白樺林玩耍,恰巧看到小姑娘衣物盡濕,倒在地上。於是便叫來了她哥哥,這才將你背了回來。”

前日?抬起雙手,指腹掌心的累累傷痕明白地提醒我酹月磯上的慘禍並非夢境。眼前浮起水氣,迷茫一片:弄墨他們已經去了兩天了……真的,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以手掩面,咬着下唇,壓抑着聲音,涕泗悄流。

“都是爺爺不好,把師妹弄哭了!”一聲嬌嗔響起,正當我哭得胸腹抽痛之際,一雙暖暖的小手將我的手掌撥開。我不住地抽泣,生生地打起了哭嗝。“是誰欺負你了?師姐給你報仇去!”靈動的眼睛裏閃着火花,她挺直腰身,拍了拍胸脯,“別怕!我來給你作主!”

愣愣地看着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師…姐?”

“啊!太好了!太好了!”她欣喜地大叫一聲,從床上跳起來,得意地轉着圈,“師妹終於開口叫我了!”邊說邊扯了扯那位老人的衣襟:“爺爺!你聽到了吧,師妹她叫我了,從今天開始小鳥我就當姐姐了!”

“灧兒,休得胡鬧!”老人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翻了翻眼睛,嘟起嘴巴,不滿地哼了一聲。

“小姑娘家住何處?說出來,我們好將你送回去。”老人身材消瘦,兩眼炯炯,一副仙風道骨,很是脫俗,“你離家兩日,你的爹娘怕是早已經焦急萬分,開始四處尋覓你的蹤跡了。”

他溫和真誠的神情讓我放下了戒備之心,眼眶湧起一陣酸澀:“我爹娘……已經仙去……”

小女孩慢慢走到床邊,拉起我的手,低低說道:“我也是。”

抬起淚眼,微攏眉頭,怔怔地看着她:原來你我同病相憐。

“那…”沉厚的聲音傳來,“你可有家人?”

慢慢地從她暖暖的掌心裏抽出手,抓緊被褥,喉間乾澀,咬着牙,顫聲說道:“都…都被賊人殺死了……”

眼前突然掀起漫天的血紅,江頭林間的那一幕幕慘景再次浮現:全叔嘴角含血,竹韻凄然的褐瞳,弄墨腰間的刀劍。“要…活下去……”弄墨臨去時的低語一遍一遍地在我腦中回蕩。“要…活下去……”

“啊!”痛吼一聲,拚命晃頭,試圖將眼前的血紅晃的沒有蹤影。

“啪達!”一個悶悶的聲音響起,那副暗色的酹月磯慘圖漸漸散去,我愣愣地看向青石地。原來是那串紫檀佛珠滑落了手臂,接連而至的慘禍讓我食不知味,寢難安眠。原先被哥哥戲諷的胖手,已經變成了瘦瘦的枯柴。了無大師的贈禮也就這樣,從腕間輕易地滑落了。

小女孩快步上前,撿起了那串佛珠,來來回回翻看了遍,突然睜大雙眼,驚詫地叫道:“這不是那個無聊和尚的東西嘛!”

無聊和尚?我微皺眉頭,靜靜地看着她:難道她認識了無大師?

老人挑着眉毛,搖了搖頭,好笑地看着她:“灧兒,這種佛珠很普通,比比皆是。”

“不普通!一點都不普通!”女孩不滿地嚷嚷,“爺爺你看,穗子旁邊的那顆佛豆豆上還有小鳥的畫兒呢!上次在寶蓮峰,不管小鳥怎麼撒嬌,那個乾癟和尚就是不肯將這串佛豆豆送給我。我就趁着他不注意,就刻了一隻小鳥,作為報復!”她踮起腳,將佛珠遞給老人,急急叫道:“爺爺,你看呀!你看呀!”

他斂容接過,輕輕地撥了撥墨色的珠粒,偏過臉,炯炯地看着我:“小姑娘,這串佛珠是誰給你的?”

心中忐忑,嚅嚅答道:“是檀濟寺的一位大師贈予的。”

老人向前跨了一步,語氣輕快:“那位大師可叫了無?”

“是。”微訝地接口。

“怎麼樣,小鳥說對了吧!”小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身體,笑眯眯地看着我,“師妹啊,你還知道無聊和尚現在在那兒?他約了我爺爺過來賞景,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一個和尚還撒謊騙人,真是可惡!”

“灧兒!不準那麼沒大沒小的!”老人厲聲喝止,“檀濟寺的小師父不是說了嘛,了無是被幽王罷了國寺主持一職,被趕下山去了。哪裏是什麼撒謊騙人,不要妄言!”

“哼!”小女孩皺了皺鼻子,不屑地說道,“那一定是他犯了錯,才被罷職的!”

“不是…”我擦了擦眼淚,低低地說道,“大師沒有犯錯。”

“嗯?”她偏着腦袋,好奇地看着我,“師妹你知道?”

皺着眉,輕輕地嘆了口氣:“大師是被牽連的。”都是被我們韓家的禍事連累的,那奸妃的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

“牽連?”小女孩快步走來,發間的鈴鐺丁丁作響,“被誰牽連的?”

“被…”我一時怔怔,偏過臉,不願多說。

“灧兒,好了。”

“可是!”她跺了跺腳,聲音悶悶,“好嘛,好嘛,不問就是了。”

呀地一聲,房門輕響,我抬起頭看向來人。只見一名藍衣少年端着一個青瓷碗,含笑立在門邊,眉眼淡淡,笑容暖暖:“師傅,葯煎好。”

老人向他微微頷首:“嗯,端過來吧。”

少年目光柔和,眨眼間就到了床邊:“小妹妹,可有力氣自己喝葯?”

“嗯,應該可以。”我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謝謝。”

這位溫潤的少年,淺淺一笑:“呵呵,不用謝。”

兩手微抖,顫顫地接過葯碗。或許是睡了兩天,或許是河中求生耗盡了體力。手腕一軟,眼見青瓷碗就要落到床上。可就在下一瞬,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翻掌而過,接下了那碗湯藥。我愣愣地抬起頭,直視那雙煦煦的雙眸:好漂亮的身手,好伶俐的動作,他…會武。

只見少年溫文一笑:“小妹妹發了兩天熱,又滴水未進,身體未免虛弱。”說著將青瓷碗遞給女孩:“就麻煩師妹了。”

紅衣女孩一把搶過葯碗,咚地一聲坐在了床沿上,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葯汁,有些笨拙地吹了吹,興奮地眨了眨眼睛:“師妹,乖,張嘴哦~”邊說,邊噢起嘴巴,樣子煞是純真可愛。

跟着她的動作,不自覺的張開嘴巴,苦澀的葯汁沒入口中,滑入喉嚨,讓我微微怔住。為何如此輕易地相信他們?為何如此隨便地吞下湯藥?是因為他們眼中的真誠和溫暖嗎?

是,大概是。畢竟我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陰謀詭計,畢竟我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鮮紅血腥,畢竟我已經太久沒有這樣安全靜心。一動不動地看着女孩靈動的眸子,純凈清澈的讓我好羨慕好羨慕。淚水悄悄地滑落,眼前像是架起了一個三稜鏡,模模糊糊、分層錯落,讓我看不清周圍。

“唉?師妹!師妹!”感覺一隻小手輕輕地撫了撫我的臉頰,輕靈的聲音就在耳畔,“是不是太苦了?”這句話好像娘親,淚水洶湧而出,我哀嚎一聲,肆意地發泄着滿心的傷痛。

“師兄!師兄!快給小師妹買麥芽糖去!快呀!快呀!”

“灧兒~”沉沉的聲音響起,感覺到身前覆上了一片陰影,我擦了擦眼角,慢慢抬起頭。只見老人站在床頭,雙目幽幽,半晌嘆了一口氣:“孩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怎能過去?一次次慘慘別離,一幕幕凄凄圖景,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頭,時時提醒我:這條命不單單是你自己的,你背負了太多人的血淚。在報仇雪恨之前,韓月下你沒有資格忘卻、你沒有資格喪命!

此恨,如同滄海之中的浪濤,一陣陣地在胸間翻滾。濃濃怨氣從心底咆哮而出,化成了一股甜腥在喉間徘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道怨氣生生咽下。鬆開緊握的拳頭,掀開被子,搖晃着坐在床邊,兩腳顫顫地落塌,膝部發軟,一下子跪倒在地。

“師妹!”女孩匆匆放下碗勺,想要將我扶起。我晃了晃手,感激地看着她:“謝謝你救了我。”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清脆地笑開:“哎呀呀,你要真的想謝我,就給我做妹妹吧。小鳥好想有個妹妹,好想好想呢!”

嘴角微微鬆弛,仰起頭看向老人和少年:“謝謝兩位施以援手。”說完,兩手貼在冰涼的青石地上,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真的很感謝,感謝你們救了我的命,救了我這條凝結了數條冤魂的命。

“地上涼,小妹妹快點起來吧,不然剛壓下去的寒熱又要發作了。”兩手被輕輕拉起,我感動地看着溫煦的少年和活潑的女孩,倚着床柱,慢慢地站了起來。

“孩子,你可願跟着我們?”渾厚的聲音響起,我瞪大眼睛驚詫地看過去。只見老人摸着鬍鬚,和藹地看着我:“既然無處可去,何不跟着我們祖孫三人離開。”他摸了摸手中的佛珠,繼續說道:“想來這次巧遇,還是了無給我們種下的緣分。孩子,你可願意順應佛緣?”

雖然我還在遲疑,還在猶豫,他們是不是值得相信,但是這怕是我最後的一線生機了。嗯,不管怎麽樣要先活下去。想到這裏,輕輕地嘆了口氣,堅定地看向他:“我願意!”

他微微頷首,雙目炯炯:“老夫姓豐,名懷瑾。”接着指了指藍衣少年:“這是我的徒兒,豐梧雨。”

少年向我溫文一笑,我點了點頭作為回應。心中暗自揣摩:梧桐更兼風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梧雨,無語,何事難以言及?加了這個豐姓,風無雨,這是師父對徒弟的默默祝福吧。

“這個是我孫女。”豐懷瑾看了看紅衣女孩,“豐瀲灧。”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瀲灧,瀲灧,真是一個美好的名字。友善地笑笑,只見她眼角微挑,一臉快意:“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師妹了!”說著抓住我的手,歪着頭,眨了眨眼睛:“師妹啊,不要聽我爺爺的,師姐我不叫什麼瀲,什麼灧,難聽死了。”說著不滿地看了看豐懷瑾老人,哼了一聲繼續興奮地說道:“師妹啊,叫我小鳥師姐吧,啊~”

眼眉舒展,輕聲開口:“小鳥師姐。”

“嗯嗯!”她開心地點了點頭,一把抱住我,“太好了,師妹!我有師妹了!”

微微鬆了一口氣,任由她又蹦又跳。她的懷抱暖暖的,讓我感到一陣舒心。

“好了,師妹。”豐梧雨輕輕扯開小鳥,“小師妹大病未愈,都快被你晃暈了。”

“噢!”小鳥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太高興了嘛!”

我顫悠悠地向前走了兩步,拱手傾身,清晰地說道:“小女姓韓,名月下,乳名卿卿,見過師父、師兄和師姐。”

“卿卿,卿卿。”小鳥圍着我,不停地輕叫,“卿卿師妹,卿卿師妹。”

豐懷瑾走到木椅邊,慢慢地撩起長袍,輕輕坐下:“孩子,前塵休要再提。像你師兄一樣,為師為你起一個新名可好?”

握緊拳頭,似有不甘,轉念一想,現在韓月下這個名字確實兇險,換一個名字也好。先活下來,以後再慢慢計較。抿了抿嘴唇,低下頭,輕輕說道:“請師父賜名。”

“雲卿。”沉厚的聲音里似有一絲輕快,我抬首靜視,只見他端着一個陶杯,笑容親和,“以後你就叫豐雲卿。”

“豐…雲卿……”我愣愣地念出這個名字,剎那間恍然,眼眸微顫,啪地跪在地上,噎噎開口,“雲卿謝過師父。”

豐雲卿,風雲清,師父,這就是你的祝願嗎?真是謝謝你,謝謝……

原來,是我多心了。摸了摸身上軟軟的冬襦,看了看坐在身邊的師姐,她張大嘴巴,幾乎是半趴在飯桌上,眼睛緊盯着師兄那邊的一盤爆炒腰花。溫文的師兄輕笑一聲,體貼地將菜放到她的身前:“喏,師妹,全都給你。”

“梧雨。”師父輕呵一聲,冷着臉,嚴厲地瞪了師姐一眼,“灧兒,你太沒規矩了!”

師姐癟了癟嘴,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嘟着嘴,攥着衣服:“人家喜歡吃腰花嘛,誰要小二把腰花放那麼遠,這分明是欺負小鳥!”

嘴角微揚,在桌下拍了拍師姐的手。她偏過臉,委屈地看着我:“師妹~”

我握住她的手,貪婪地汲取她的溫暖,目光停留在她嬌俏可愛的臉上。這幾日師姐和我同塌而眠,用她的活潑和純真慢慢開啟了我受傷的心靈,終於讓我放下疑慮,慢慢地融進這個溫暖的家庭。師姐真是我的貴人,充滿活力的她就像是冬日裏的那輪暖陽,一點一點消融我心中的堅冰。

“唉,聽說了嗎?”隔壁桌傳來一聲嘆息,“繁都那邊出大事了!”

繁都?我不禁偏過頭,側耳傾聽。

“什麼事?什麼事?”

“韓柏青將軍斷後了!”那人拍了拍大腿,惋惜道,“七日之前,韓將軍的獨子被行刑了。”

“啊?行刑?為什麼?”

“那為少將軍在冬至前夜怒殺了錢丞相之子,就是兒歌里唱的兇惡東山狼,強搶如花娘的那個錢群啊。”

“聽我在繁都做小買賣的表兄說,那個錢公子仗着他老子的威風,橫行街頭,無惡不作!”客棧里像是炸開了鍋,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我豎起耳朵,細細分辨,渴望聽到哥哥的消息。

“少將軍真不愧是振國將軍的兒子,殺的好!為民除害!”

“好是好,就是太慘了~”發起討論的那人一拍桌子,一臉憤怒,“那錢相慫恿王上,第二天就給少將軍定了罪。三日後就在罪街法場,由丞相親自監斬了。”

監斬了……手上一松,筷子啪啪落地。心中的弦被狠狠地撥動,發出凄迷的顫音。

“聽說在同一天被發配荒境的韓家小姐在路上遇到山匪,一行官兵囚徒都被殺了!”

“太慘了,韓家不就等於是滅門了嗎!”

“哎呀,更慘的還在下面。少將軍去后,丞相還不放過他的屍體!將數桶臟油潑在他的屍身上,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這也忒狠了,不是挫骨揚灰嗎?”“……”“……”

耳朵嗡鳴,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心弦乍斷,反彈在胸間,將我的五臟六腑打了個稀爛。看不見,觸不到,五感消失。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消失了,心臟像是被冰錐一下一下地刺着,又連肉帶血地撕了開去,一寸一寸地痛着。胸中的血肉濃濃地融在一起,化作一陣甜澀,奔騰着從喉間湧出。

“呃~”地上紅艷艷的液體刺激着我的視覺,生生地將我從黑暗中拉出來,提醒我這血淋淋的事實。為什麼在我僥倖逃生后,在我揚起希望的時候,聽到了哥哥慘死的噩耗。這就像望見了海岸才溺死,是死的雙倍凄慘。

“師妹!”“小師妹!”只聽得兩聲疾呼,我怔怔地轉過頭去,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感覺到嘴邊流下一股黏稠,胸中一滯,一身骨血似乎被抽幹了去,眼前昏暗,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迷濛之間來到了一處水簾前,傾瀉奔流的水上清晰地閃過一幕幕畫面:

流風亭里,眾人樂得前仰後合,娘親笑得顫顫低低:“卿卿啊,這段是誰教你的?”

“卿卿,要聽你娘的話,待你生辰之後,爹便會凱旋而歸。”爹爹和哥哥一身戎裝,瀟洒地立於馬上,在薄霧中向我揮了揮手。

娘披散着長發,兩手緊扣城磚,凄厲叫道:“柏青,快射死我!射死我!”

娘含笑撫胸,向一朵絢爛的荼蘼,輕輕揚揚從城樓上落下。

爹爹溫柔繾綣地看了看懷中已去的娘親,沉沉說道:“我會帶着你們的娘回去,回到幽國去。”

畫眉軟軟地倚在石獅身上,向我伸出手,戀戀不捨地說道:“小姐,保…重…”

密林里,全伯口染鮮血,艱難地扯動嘴角:“小姐…快……”竹韻用清澈的褐瞳顫顫地看着我,一臉不舍。弄墨撇過頭,凄凄離離地看着我:“要…活下去……”

水簾越來越寬,突然閃現了這樣一個場景。雲暗天低,黃沙滾滾,哥哥兩手被縛於身後,跪在蒼白的法場之上。監斬台上奸相丟出一支竹籤,膘肥的劊子手喝下一口烈酒,噗地噴洒在銀亮的大刀上。快速取下哥哥頸部的白板,手臂高高舉起。

不!不要!我撲到水簾里,想要阻止劊子手的動作。可什麼也沒有抓到,只染上了濕冷的水滴。劊子手手起刀落,一抹鮮紅飛上了數丈白綾。

奸相冷笑一聲,揮手示意士兵抬上幾桶臟油,啪地潑在了哥哥的屍身上。我下意識地想要迴避,意欲閉上眼睛。可不管我如何掙扎,那幕還是在我的眼前發生了。慘然的冬日裏燃起一堆烈火,火苗猙獰,像是無月之夜下的鬼怪,扭曲着身體,將哥哥緊緊包圍,一點一點地啃噬這他的屍身。

心曲千萬端,愁腸百折回。欲畫悲涼,往事哀哀,對景難排。淚痕卻似酹河水,拭過千行又萬行。

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們,手指剛剛沒入水中,就只見親人們含笑而立,翩然而去。眼前空留一面如鏡的水簾,風吹簾動,水霧蒙蒙,將我完全籠在其中。我怔怔地看着周圍,凄凄而立。

忽地迷迷水霧中閃現出幾副立體的畫面,正前方是漫天的火紅,那是我和哥哥在射月谷中的窘境。突然烏雲密佈,老天降下瓢潑大雨,望着周圍火硝煙滅,我振臂高呼:“天不絕人願,篤志力向前!”

轉過身去,卻見滾滾逝去的樂水邊,哥哥拉弓射旗,投鞭斷殳,我指着對岸的惡鬼,許下重願:“他日,必將踏江而過,西北望,射天狼!”

水珠歡快地打在我的臉上,突然消散了去。眼前一片清明,我望着手上圓圓的水珠,目光顫動:歡樂就如同露珠一樣脆弱,未待人細細把玩,便已滑落指尖,毀於中途。哀愁卻如同空氣,時時刻刻瀰漫在你四周,混入鼻息,只要活着就和它難以分離。

甩掉指尖的水滴,抹去臉上的水霧:淚水不能解除痛苦,與其將生命浸泡在無用的淚河中,不如像酹月磯那次,咬牙爬上岸堤。痛苦,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征服。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在我的腳下呻吟。

履霜踏雪,撥開重霧,不再沉迷於凄凄慘慘,我猛地睜開眼睛。

“爺爺!爺爺!師妹她醒了!”耳邊傳來師姐歡快的叫聲,身體被她輕輕推動,“師妹,師妹,你可嚇死我了…嗚~”

偏過頭,伸出手,輕輕地擦拭她臉上的淚,低低說道:“師姐,對不起。”對不起,我竟然忘了我不是孤身一人,我還有師父,還有師兄,還有你。

“小師妹,這是陽城最好的大夫給開的葯。”師兄眉宇舒展,坐在床邊,將我扶起,“來,喝一口。”

那暖意的眼眸讓我想起了哥哥,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就着碗沿,將黑色的湯藥一口喝下。“師妹。”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淡淡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可別再折磨自己了。”

面容輕緩,淡淡一笑,感激地說道:“嗯,不會了。”

抬起眼,只見師父默默頷首,笑意淺淺地看着我。手指伸進衣服,摸了摸爹爹送給我的那塊白玉。下定決心,猛地跪在床上,以額貼褥,用儘力氣,大聲說道:“師父,我想學武,請您教我!”師姐曾經告訴我,師父雖然身如野鶴,清閑出世,但身懷絕技,是深不可測的江湖中人。

房中靜默,我握緊拳頭,不願退縮。半晌,沉厚的聲音響起:“雲卿為何想要學武?”

抬起頭,堅定地看着他,聲音清澈:“卿卿年紀雖小,可是已經目睹了太多的慘禍和血腥。每一次遇到血災,都是親人擋在我身前,以命換命,才讓我苟且偷生。那種無奈感,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骨肉,讓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醒。”披着頭髮,向前爬了兩步,灼灼地望着他:“我不想永遠那麼無力,只有讓自己變強,才能保住我所珍惜的,才能讓惡徒奸賊嘗到報應。師父,卿卿求您,求您傳我武藝吧。”說著,咚咚地扣起響頭。

“小師妹……”師兄扶起我的身體,眼光微顫,動容地看着我。師姐淚光點點,目有憐惜。

期待地看着師父,捨不得眨動眼睛。只見他摸了摸鬍鬚,眉頭輕攏,沉沉說道:“雲卿,為師可以將畢生所學一一傳授給你,只是,你必須答應為師一個條件。”

欣喜地看着他,急急答道:“不管是什麼條件,卿卿都會答應。”

師父舒開眉頭,慢慢說道:“明日,我們便會啟程回到荊梁翼三國交界處的忘山,我們的家便在山中的離心谷里。”荊梁翼,北方的土地。我認真地聽着師父的話語,不住點頭。

他眯起雙目,幽幽開口:“為師要你答應,十年之內絕不出谷。”

十年?我怔怔地看着師父,只見他雙目謹然,面容肅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響亮地答道:“好!”舉起右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後十年,卿卿決不踏出離心谷半步!”

師父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我舉目遠眺,望着窗外的沉沉的夜幕,暗自發誓:十年就十年,待我學成出谷,再一報家仇!

寒風習習,豐梧雨推開房門,追身而去:“師父!”

不遠處一位老人慢慢轉身:“何事?”

溫潤的少年躬身而立:“徒兒有一事不明,還望師父能夠解惑。”

“唉~”老人長嘆一口氣,“你是想問我為何要提出那樣的條件吧。”

“是。”

豐懷瑾淡淡地看向徒兒:“梧雨,你覺得雲卿風骨如何?”

“骨輕體柔,是練武的好材料。”

“嗯。”老人點了點頭,迎着獵獵北風,沉沉說道,“雲卿不愧是韓將軍的女兒,天資極好,氣質脫俗,經歷了那麼多慘事,仍然充滿了求生**,頗有毅力,實在難得。”突然一斂容,舉目望天:“梧雨啊,雲卿和你不同。你們倆雖然都經歷了家破人亡,但是你那時還在襁褓之中,日後也容易放下。而雲卿在懂事之後,家禍連連,孑然一人,她身上的戾氣便是弱點。”

“你也看到了,她怒極嘔血,醒后雙目流火,執念纏身。若是傳她武藝,又任由她闖蕩,那才是害了她。雲卿是了無認可的孩子,為師有責任將她教好。在離心谷里靜心十年,希望她能化解蝕骨的怨氣,真正做到風雲清,心眼明。”說完,豐懷瑾便轉身離去。

豐梧雨站在廊里,默默無語。他抬起頭,只見一鉤下弦月靜靜地掛在雨後初晴的夜空裏,雖不完美,卻很晶瑩,像眉黛般彎彎一抹,鉤住了幾顆殘星。

半明半暗的稀星淡淡地掛在碧霄里,靜靜地注視着夜幕下的幽國。冬夜蕭蕭,遠處傳來微弱的樂聲,曲調幽幽,仿若離別。

千山紫翠雲殿懸,萬古酹河吞舟魚。離歌切莫翻新曲,缺月殘星夜初晴。

夜很快就要散去,嶄新的一天就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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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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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履霜踏雪 第15章 離歌切莫翻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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