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帝美麗的懲罰
“虞香雪,和劉立換座位——”班主任在講壇肅立,臉色像神父,彷彿重新宣判一個人的命運。教室立刻安靜下來。“唰”一下無數雙黑豆般的眼睛轉向我,就好像我是主謀。香雪美麗得令人窒息,很多男生望着我七竅生煙。我目睹劉立慘痛地離去,又看見香雪款款而來,如同踏着水波。這是一場無聲的歌劇,我不知上帝是在懲罰我還是獎賞我。我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劉立是我的死黨,我們上學期就同桌三個月了。他尖嘴猴腮,像未進化完全,打開歷史書第一頁就是他的照片。但我的形象或許比他更惡劣。所以我們兩個互相忽略形象,相互掩映,相得益彰。上課他補充營養時,我是堅實的盾牌;我用無聊的蹉跎時光去當鋪換夢時,他是夢的邊防線上最忠實的哨兵。一到上課,我們便有說不完的話,從胸部最平的女生到校花,從生育的過程到國際形勢。他被調是我的重大損失,同一個戰壕的戰友,革命情深。可是即使革命失敗,我也無所怨言。香雪可以換回十個劉立,即使我用一百座城池換回她,也在所不惜——“已經進入高三了,即將投入緊張地學習,所以要把不自覺的人分開……”再次感謝班主任,開始新一輪的訓話。把同學們多餘的目光都收買回去。他給我下輩子都還不清的恩澤,不知是否上輩子欠我太多。我滿意地藉著機會偷看了一下香雪:香雪還是那個香雪,只是由遠變近,像車輪一樣變大了很多,如同伸手可摘的月亮。以前,只是遠遠地看她,就覺得她很美。現在的她一點也沒走樣:鼻子像冰雕,眼睛像美麗的預言,睫毛像絨絨的花蕊。她的皮膚白得像匹透明的絹,絹的底蘊是粉紅,如同層層的桃花花瓣將她包圍,和她那雙流盼的瞳仁相映成輝。一看見這張臉,就知道自己走了桃花運。我閉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飄來硃砂一般的隱香。她很鎮定地解開書包,拿出教科書,問我英語講到多少頁了。這是我有生以來,她和我說第一句話。她說話了,凍僵的美人。我竟然一時說不上話來,慌亂地翻着書。說實在的,我已經沒認真聽過幾堂課了。“好像是第365頁。”“謝謝。”她把椅子移正,開始專心聽課。我按捺不住內心的驚喜,不時地望着窗外。兩隻雲雀在核桃樹上下跳躍,然後飛上雲霄,那些油油的葉子仍在陽光下晃動。午後的校園顯得異常的靜謐,只有樓下傳來初中部朗朗讀書的聲音……我回過頭來看看香雪,她依然還坐在我身旁,目光望着前方,那麼沉靜,柔和,就像和我是一對伉儷……“你怎麼上課總是開小差?”她突然轉過頭來瞪了我一眼,像一道強烈的光線讓我的白日夢無處遁形。我趕緊收回了我流浪在外的眼神。下課以後,劉立第一個轉過身來望着我,一臉沮喪,如同掛滿了麵條,眼神像個怨婦。我走出教室,在走廊等他。“和‘小荷包蛋’同桌,不如讓我寫三篇英語作文自殺!”——“小荷包蛋”是香雪以前的同桌,叫徐蔓珠,因為喜歡嘟嘴,女同學都親昵地叫她“豬豬”。因為胸部扁平,被偉大的“觀察家”——劉立預言為“荷包蛋類型”。她有着卡通的面孔,但是嘴巴卻像機關槍,一直是老師免費的“電報員”。“將就吧,是認真學習的時候了。”我一本正經地說。我友情陪他上廁所。事實上,我何嘗不幸災樂禍。我甚至可以想像他上課時如同坐在棺材裏的樣子。劉立告訴我,今天上課有聽到同學們流傳着《白雪公主和一個小矮人》的不同版本。我想誰這麼無聊呀,才換位置就這麼有效地打擊我。香雪比我大兩歲,比我高出半個頭。我因為上幼稚園時逃學,所以被家裏提前送到學校改造,從而成為我的不幸。上課鈴一響,同學們像圈養動物般不情願地回到教室。現在,只有我是從容而快樂地。坐在她旁邊,就會湧起激蕩的幸福。窗外,陽光下的葉子在微風中像綠油油的波浪,泛着倦怠的光。老師在講台上走來走去,晃得我頭暈。於是,他的聲音像在大海上漂浮,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有點困了。我把一本書豎起來,正好可以擋住自己的臉。他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他。掩耳盜鈴的最大好處是心安理得,大家都六根清靜。我不時偷偷睜開眼睛,不管怎樣,這樣睡心裏是不踏實的。我看見香雪專註地望着黑板。我覺得好笑,像她這麼美麗的女孩子不應該這麼專心的。這樣即使成績很好,也不能證明她有讀書的天分。我想,讀書不用功又漂亮的女孩子對我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有時候我會饕餮地多看她幾眼,她是不會注意我的。我是一個高明的賊。她真的太完美了,比我想像的還要完美。想像中的她是一張照片,照片是靜態的。她也是靜態的。但照片是死的,她臉上的線條是流動的,光和水波在她臉上惝恍……現在,我必須盯着她。我總感覺自己在做夢,而夢一旦醒來,一切都會人去樓空。我嘗試了幾次閉上眼睛,然後突然睜開,她確實就在我的身旁,真實得就像一件物體。我甚至想偷偷用手去捏捏她的衣角,去體會這種真實感。可是她又是如此的神聖不可輕犯,每當想到這裏,我就心慌意亂。香雪最大的毛病就是上課太嚴肅,只有偶爾下課時才會和我搭訕。“你好像胸有成竹似的。”一次,她轉過來和我說。“什麼?”我受寵若驚地問。“我看你成天都不學習,你都複習好了吧?”“嗯,應付畢業考試沒有問題吧!”我說謊時,臉像一個疲軟的茄子。她的眼神是咄咄逼人的,睫毛上閃着電光。我很羨慕她望人時的自信,她有足夠的理由自信。她是完美的。我躲過她美麗的強光,無力地垂下眼瞼。可是就這樣,她都不肯放過我。眼睛撲閃撲閃地還一直望着我,似乎可以望穿我的骨頭,滅殺我所有的自信。我有點緊張起來。我想,她是在看我臉上的青春痘如何把我這張臉弄得像被炸過的礦山……我以前也擁有一張光潔的臉。我從不關心鏡子,甚至不記得以前的我是什麼樣。也有一些那時候的相片,可是每一張臉都不相同,每一張都不英俊,所以我認為這都不是我。直到高二下學期,臉上好像被敵人埋了預謀一樣,開始長出地雷一般的青春痘,而且越演越劇烈。真有點後悔當初沒有把它們扼殺在搖籃里,而到現在一發不可收拾。可那時的我一直都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人。“您應該買些葯搽一下臉,我以前也長過痘痘,現在都好了。”——天哪,她終於道出了天下最恐怖的事情。她說話時是輕微,毫不在意的,臉上還有誠懇的笑容。但這或許是裝的,為了不傷害到我,還用了一個敬體。最終還是加倍地傷害到我。我不恨她,但我的臉上已經感覺到了地熱。“對不起,劉立在叫我。”我找了個理由,遠遠地避開這個災難——從此,我便多了美麗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