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賀蘭春的話未曾叫容姓放在心上,賀蘭家固然有其野心,卻從未生過問鼎之心,賀蘭一族所求一直是長久的富貴,而非煊赫權勢。
“攀援他人而存於家族而言絕非長久之道,何為富貴綿長?一國尚有傾覆之時,更何況是一族了。”賀蘭春在車馬上與賀蘭晰談起依附中山王之事,說出此番言論。
賀蘭晰聽后眸中若有所思,片刻后笑道:“這樣的事總不該咱們操心,祖父自有主張。”
賀蘭春嬌哼一聲:“什麼是自有主張?不過是按着先人的腳步走罷了,如今怎比從前,這樣大好的機遇若不抓住,悔之已晚。”
賀蘭春鮮嫩的紅唇像染了鳳仙花汁一般,一掀一合間似能滴出水紅的汁液,賀蘭晰忍不住多瞧了幾眼,也感嘆自己妹妹生的委實好顏色,抬手在她粉嫩的臉頰上輕輕擰了下:“越發的胡言起來,虧得這話沒在祖父面前說,若不然他老人家便是在疼你也容不得你這般放肆。”
“呀!放開。”賀蘭春伸手拍在賀蘭晰的手背上,撅起了嘴:“這便是忠言逆耳了。”她只恨自己未曾生得女兒身,這番話不得叫人信服。
賀蘭晰啞然失笑:“你又懂得忠言逆耳。”
賀蘭春不服氣的道:“怎就不懂?史書上不知記載了多少這樣的例子,撿着近的來說,武帝在位時周子仁焉何為武帝所厭,不正是因為多次向武帝諫言不可廢后。”
賀蘭晰道:“也未必是因為廢后一事,周子仁在朝中多次反對睿王為儲君,武帝素來喜愛睿王,心中不免記恨。”
賀蘭春譏笑一聲:“睿王文不成武不就本就不配儲君之位,武帝焉何喜愛睿王,不正是因為他是蕭德妃的兒子,蕭德妃不過是一歌姬,雖得武帝寵幸可其身份卻低賤,睿王乃是奴子,本就不應立為儲君,周子仁的話又何錯之有。”
“慎言。”賀蘭晰伸手捂住她嘴,這話可能是亂說的,若睿王是奴子,那新帝恭又是什麼。
賀蘭春不以為然的拍開賀蘭晰的手,撇了唇角:“怕什麼呢!如今已不是仁帝在位期間了。”說完,賀蘭春咬唇一笑,眼中帶了幾分快意:“如今秦家江山搖搖欲墜,可不就是仁帝的報應,當年姑祖母在位時三王可敢生出不臣之心,仁帝在位時若能壓制住三王,也不會叫他們的子孫滋生出今日野心。”
賀蘭晰聞言一笑,懶洋洋的用左手食指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你就知姑祖母在世三王之後不會滋生出野心?”
賀蘭春閑閑的換了個姿勢,用手托着腮,笑吟吟的道:“會不會且不說,敢不敢如此明目張胆的昭示野心我卻敢說一個不字,當年姑祖母在位便是手握重兵的三王都不敢越軌行事,更何況是如今這些小子們了。”
賀蘭晰大笑,眸光閃了閃,之後轉了話鋒,於她說起了佛經。
賀蘭春素來不信佛的,只是每個月都會到華嚴寺住上三兩日,只因寺里有個年輕和尚竺蘭是她大伯父名義上的幼子,只是他幼年時便出了家,與賀蘭家聯繫甚少,是以並無多少人知曉他的存在。
賀蘭春每每來華嚴寺都要尋這個堂兄講經,今日也不例外。
竺蘭坐在寬敞明亮的偏殿中,陽光透過敞開的門照在他的身上,他手上捻動這一串紫檀柳佛珠,白皙的手指像無暇美玉,透着潤瑩的光澤,賀蘭春托着香腮眼也不眨的盯着他,覺得他像一尊玉雕的人,好看是好看,但是沒有半點的鮮活氣。
“竺蘭,陪我去後院走走吧!我想去盪鞦韆。”賀蘭春探身過去,眸中盪着笑意。
竺蘭手指微頓,將最後一句經文念完后才抬頭看向了賀蘭春,卷翹的睫毛輕輕的顫了顫,之後移開了目光:“施主若不想聽經文了還容貧僧先告退。”他語調清冷,神情中透着一種疏離。
賀蘭春撅了下嘴,對竺蘭的冷淡不以為然,伸手要去扯他的手臂,竺蘭側身避了開,眸子微垂,臉色未曾有半分變化,像極了大殿內那尊寶相莊嚴的玉雕。
“竺蘭。”賀蘭春嬌滴滴的喚了一聲,神情帶了幾許委屈:“什麼貧僧不貧僧的,你若真有向佛之心怎還延用了俗家的字做法號。”
竺蘭眉眼微動,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且回去吧!日後別再來華嚴寺了,這……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去哪不用你管。”賀蘭春輕哼一聲,背過身去,等着竺蘭像以往一般哄她。
竺蘭嘴唇闔動,不知過了多久也未曾發出一語,賀蘭春氣的扭頭去瞧他,眼中含了一汪清淚,竺蘭見狀臉色終有一變,走到她身前,低聲道:“哭什麼,跟個孩子似的。”他抬起了手想擦去賀蘭春眼角滾落的淚珠,陽光下他飛揚的眼尾染上了幾分溫煦,眉目清秀至極。
賀蘭春見他過來,便轉哭為笑,她祖父說她性子像昭帝,其實不然,賀蘭春性子不比昭帝剛烈,她更知如何將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你若少氣我一些,我豈會哭。”賀蘭春嬌哼一聲,又道:“與你說一樁事,家裏來了客,怕是又有喜事了。”她一邊說,一邊窺着竺蘭的臉色,見他眸子微沉,咯咯的笑了起來,一邊扯着他的手朝外走,一邊道:“許是六姐要出嫁呢!”她歪頭瞧着竺蘭,湊近了一些:“你是不是以為我要說親了?”
賀蘭春身上的薄衫熏着清洌的香,淡淡的,怡人極了,香氣環繞在竺蘭的鼻尖,讓他額上滲出了一層薄汗,不由後退了一步,低頭道:“若真的訂下親事,待貧僧恭喜六妹妹。”他生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溫潤純粹,盪起笑意時便帶出幾分纏綿之色。
賀蘭春拉着他去了後院,說是寺中後院,其實是竺蘭禪房中的院子,裏面架着一架鞦韆,幼時賀蘭春來華嚴寺玩最喜的便是盪這架鞦韆,竺蘭總會在她身後推着她。
“六姐若是嫁了,接下來便是七姐和八姐。”賀蘭春坐在鞦韆上,招手讓竺蘭到她身前,水潤的眸子落在他的臉上。
竺蘭聽出她話中的意思,來年她便是及笄了,親事自是該提上日程,只是……竺蘭自嘲一笑,有些事總是不該奢望的。
賀蘭春見他沉默不語,又氣又恨,道:“難不成你真打算做一輩子的和尚了?”
竺蘭笑了起來,語氣依舊溫和:“做和尚且不自在。”
賀蘭春咬着唇,那雙清澈潤澤好似被溪水浸過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竺蘭,目光中難掩失望:“那就做一輩子的和尚吧!”她氣的從鞦韆上跳下來,推了竺蘭提拔,提起裙子便要跑開。
竺蘭下意識的的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賀蘭春回頭笑了,似拔開雲霧的曙光,光輝燦爛。
“我就知你絕非甘於平庸之人,當年你祖父燕王是何等英雄氣概,若非遭小人暗算,也不至早早就去了,這江山也就不會落到奴子的手中。”
說起竺蘭的身份,確實是非比尋常,他祖父是武帝幼子燕王,燕王生母是出自書香門第的徐婕妤,當年蕭德妃再次有孕,武帝極是高興,只可惜這個孩子沒能保住,蕭德妃痛失愛子便與武帝哭訴是徐婕妤做法害她之故,武帝一怒之下將徐婕妤處死,彼時尚是皇后的昭帝便將燕王抱於膝下教養,兩人間母子情分非比尋常,仁帝發動政變之時燕王曾率軍抵禦,誰也未曾料到他的親信中竟有人背叛於他,將他一箭射殺,昭帝得知燕王死訊當機立斷將燕王孫,也就是竺蘭送往洛邑,認賀蘭仁嫡長子為父,充作親子養在賀蘭家。
仁帝登基后,燕王後人先後暴斃,唯有竺蘭逃過一劫,而昭帝此舉亦是為賀蘭家留下一條後路,只可惜賀蘭仁並沒有領會到昭帝此舉的深意,在竺蘭漸大后便將他送到華嚴寺出家為僧,以此避禍。
賀蘭春漸大後知曉了竺蘭的身世,對祖父的做法極是不贊同,尤其是如今天下將亂,在賀蘭春看來,賀蘭家只需耐心以待,等三王反秦之時以竺蘭是燕王之後為由招兵買馬,事成后不管是自立為皇還是擁護竺蘭為君都比仰人鼻息過活要強,畢竟賀蘭一族冒死護住竺蘭,哪怕為其名聲着想,他為帝后也只會善待賀蘭一族。
竺蘭唇角一扯,露出勉強笑意:“你委實高看我了。”
賀蘭春等了半響只聞得這一言,不由大感失望,她眉若遠黛,目似桃花,眸底清晰的倒映這失望之色,叫竺蘭狼狽的低下了頭:“我比不得祖父,春娘。”
賀蘭春譏諷一笑:“你便做縮頭烏龜一輩子吧!”她恨的跺了跺腳,甩開了竺蘭抓在她腕上的手氣呼呼的跑了。
竺蘭想要喊住她,嘴唇微動,嘴邊的話終是化作了一聲嘆息,他捻動着掛在頸上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聲,可心卻始終平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