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槍上的紅綢子(三)?(1)
到大姨家的第二年,我上了學。學校在山樑那一邊,每天上學我都要爬過這條山樑。上學的第一天,是大姨父送我去的,大姨父一條腿跛,上山的時候,大姨父要背我,我看着他那條腿沒讓他背,自己走。跛腿的大姨父就在前面領路。大姨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書包是牛糞黃色兒,書包還綉着幾個紅字,“為人民服務”,剛開始我不認識那幾個字,是表哥告訴我的。表哥比我長一歲,早上一年學,表哥指着那幾個字說:“這是‘為人民服務’。”我就記住了。那個書包我一直背到上完小學。表哥非常羨慕我這個新書包。表哥沒有書包,他每天上學總是把書夾在胳膊下面。大姨父這個人很老實,一天到晚也不見他說一句話,大姨不管說什麼,他都說:“嗯哪。”大姨說:“鐘山要去上學了,第一天你去送。”姨父說:“嗯哪。”大姨說:“學校要問,你就說是咱家的孩子。”大姨父說:“嗯哪。”大姨說:“給鐘山煮倆雞蛋帶上。”大姨父說:“嗯哪。”在我的印象里,大姨父除會說“嗯哪”,好像沒有聽到他說過其它什麼完整的話。大姨父的臉很黑,有很多皺紋,皺紋里滿是泥灰。大姨父沒事的時候,就抽煙。大姨父在我的印象里煙吸得很兇,吸的是自家地里種的大葉煙,大姨父捲煙用的是我和表哥用過的作業本紙,作業本上有老師用紅筆畫出的勾,大姨父吸煙的時候,我還能從煙上看到我演算的算術題和老師批改作業時留下的那醒目的紅勾來。有時那些紅勾就含在大姨父的嘴裏,紅墨水洇開來,粘在大姨父發紫的嘴唇上。大姨父舔一舔嘴角,並不費勁地把紅墨水咽下去。大姨父帶我走到山樑上時,我就看到了山腳下一溜平地上那排土房子,大姨父對我說:“那就是學校。”大姨父蹲在山樑上,又卷了一支煙,煙味很辣,風把煙霧吹到我的臉上,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大姨父慌忙走到順風處,眯着眼瞅着那一溜土房,又抬頭看了眼東面的日頭,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長面前,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矮個子男人,姓魏。魏校長梳着分頭,坐在一張桌后,望着我說:“你會數數嗎?”這時我看見魏校長牙縫裏夾了一片綠菜葉。我沒搖頭也沒點頭,大姨父忙走進來,手裏擎着一支剛卷好的煙,往校長手上送,校長見我不答話就問大姨父:“這孩子是啞巴?我們可不收啞巴。”大姨父忙說:“我的孩子怎麼會是啞巴呢,他會數數,還會寫字哪。”校長說:“讓他數。”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長抬手的時候,我看見魏校長的衣袖上沾了一塊白滲滲的米湯。我盯着魏校長的分頭就數到一百,還想再數下去,魏校長就說:“行了。”我看到大姨父長吁口氣,沖魏校長笑了笑。大姨父把我送到一年級的教室里,又從二年級教室里叫出表哥說了兩句什麼,看我一眼就走了。放學的時候,表哥到一年級門口等我,見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回走。表哥沒穿鞋,光着腳板,表哥的腳上有了一層厚厚的黑皴,表哥邁步的時候,我看見表哥的腳掌上有了一層硬硬的繭。表哥很少穿鞋,只有在冬天裏才穿,鞋是大姨做的,用穿過的舊衣服剪好,又用面熬出的漿糊糊粘牢,納出密密的線,又用舊布裁出鞋幫,鞋幫里又把棉花絮在裏面。表哥只在冬天下雪時才開始穿鞋,下雪時天氣已經很冷了,表哥的腳先是被凍得紅腫起來,後來就流出了膿水。直到這時,大姨才忙完了秋收,閑下來開始沒日沒夜地做鞋。大姨先做出一雙讓我把單鞋換上棉鞋,然後才能輪上表哥和表姐。表哥光着腳板牽着我走在山路上,表哥走到山上問我:“你願意上學么?”我點點頭,表哥瞅我一眼說:“我就不願意上學,上學沒意思,還餓。”那時大姨一家總是吃不飽,雪天的時候總是用玉米面煮萊吃,吃了不少,不一會兒又餓了。表哥在星期天的時候,經常去偷青,偷青就是去偷地里還沒有成熟的玉米和黃豆,抱到山旮旯里,拾來些乾柴燒了吃。在不上學的日子裏,表哥每天都常帶我去偷青,所以表哥不願意上學,上學的日子偷不成青,挨餓。每天上學,大姨總是背着表哥往我書包里塞兩個雞蛋。我不忍心一個人吃,下課的時候,就抓着兩個雞蛋去找表哥,表哥看見了雞蛋,咽了一會兒口水推回我的手說:“媽給你的,你吃,我不吃,我比你大呢。”表哥這麼說時,我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真的餓了。敲破雞蛋,剝了皮就吃。表哥低下頭,不看我,看他那一雙黑腳。我吃完一個,又去敲第二個時,表哥抬起頭瞅着我手裏的雞蛋說:“媽從來沒給我煮過雞蛋吃。”說完又咽了一回口水。第二個雞蛋我咬了一口,便往表哥手裏塞,表哥不接,雞蛋就掉在地上,一群螞蟻就爬過來,表哥忙彎下身,拾起來,用嘴去吹粘在雞蛋上的泥,吹不掉,他就用袖子去抹。然後又遞給我,我不接,表哥就無奈地說:“那我就嘗一口。”說完表哥就咬了一口,還沒咽下去,又咬了一口,最後一口把雞蛋都吞下去了,噎得表哥細長脖子鼓了鼓。那雞蛋上還有沒擦凈的土。表哥一天放學帶我回家,剛下過雨路還很滑,都是泥,我還沒等上山就跌了一個跟頭,弄得滿身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