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重回
春秋往複,萬物生髮,黃泉的黑驢怪被鬼“圈”了起來養,短短十數年裏就從一群變成了三群,每一頭都膘肥體壯,就連黑驢蹄子都越發粗實起來。
每年的秋日,便有幾個鬼差趕着一群驢跨過冥河,走過黃泉路,將之送到無爭界,無爭界的食修們殺驢取肉,用大鍋烹得香氣震天,做好之後,一半讓這些鬼差原路帶回,另一半就進了味館的菜牌子,冥河黑驢的肉在做好之後有滋養神魂穩固心境的功效,對剛剛突破境界或者即將突破境界的修士們來說可謂是聖品。
上好的驢排只消清水煮了就能讓人滿口生香,另有鹵驢肉、燒驢肝等一眾做法,就連驢心都可以煮過之後加蔥和醬油拌冷盤下飯,味館的廚子們各逞其能,讓驢肉香飄萬里,食客聞着味就蜂擁而來,真正做成了一驢難求。
在凡間,冥河黑驢是好東西,對於黃泉鬼差來說,做好的驢肉更是妙用無窮,不然謹慎如閻羅也不會默許了這樣一樁跨了人鬼兩界的交易,君不見就連無爭界和玄泱界的鬼差都會在這個時候偷偷跑到他們這個小小的凡人界冥河邊等着拿肉么?
整個小黃泉的地位飆升,儼然成了各路鬼差休假時的必來之地,當然,是非也就多了起來,搶肉的事兒隔三差五就有,就連偷種驢的事兒都不止發生過一次了。
用來換驢肉的黑驢蹄子更是在暗中被炒得價格飆升。
人為財死,鬼為驢亡。
搶驢肉、偷種驢、炒黑驢蹄子……頭上頂了粉色絨球的閻羅嘆了口氣,想她昔日也是十殿冥君之一,現在在這裏管着黃泉路上的雞毛蒜皮也就罷了,還總脫不開個“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命中犯驢,還是犯了那個驢性子的死廚子。
是的,死廚子。
十六年了,宋丸子的身體生機斷絕,怎麼看都是已經死在了當日可怖的雷劫之下,畢竟那雷劫的可怕,讓當時所見之人都心生對天道的恐懼,黃泉旁的焦土踩上去,彷彿都還能感受到雷劫的餘威。
可是,不知為何,黃泉里的點點靈氣還一直在滲進她的死絕的身體裏。
總讓人覺得還有那麼一絲機會。
便就有人願意等在這裏,抱着似有還無的一絲希望。
有玉歸舟和宋歸雪兩位元嬰大能的看守,還有微予夢的魂魄在旁護衛,閻羅吃着驢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宋丸子的屍身在黃泉里飄着。
驢肉生意做得熱火朝天,無爭界的食修們總是態度熱絡,每每都讓利給黃泉,就連來往的鬼差都被她們喂的腦滿腸肥,為的是什麼,不言自明。
想起宋丸子,閻羅圓溜溜的眼睛看向冥河岸邊,只見一個瘦高之人正守着一口大鍋,雪白的麵皮在他手裏打了個轉兒,就成了個精巧的小餛飩。
還魂草包出來的小餛飩能補養魂魄,這也是宋丸子留下的方子。
這個人自然不是宋丸子,也不是無爭界和玄泱界那些宋丸子的徒子徒孫,他姓沈,上輩子他是教授宋丸子廚藝的師父,死後在黃泉當了幾年的鬼使,投胎后還是個廚藝名動四方的廚子,四十五歲的時候為了救人又死了,身上又多了些修士所說的念力或者願力,便繼續當起了鬼使。
如此下去,再有一世輪迴,沈大廚能成為黃泉里在籍的鬼官,從此跳出輪迴。
他不知道黃泉里漂的那人在一百二十年前聲聲喊他做師父,幾十年前還親手在他現在的所在之地為他做了一餐飯。
輪迴路上前塵盡忘,不過如此。
閻羅收回目光,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頭上的絨球,這麼多年沒人摸,這凶獸毛做的絨球大概也有點點的……寂寞吧?
放下手,她繼續忙碌於冥城大大小小綿綿不絕的事務中。
黃泉邊上,雪白的槍柄扎在地里,宋歸雪倚着它抱胸而坐,冷肅的風從她的發邊吹過,兩根亂髮蹭了蹭她的眉目。
“我有急事回雷澤,依照約定,過七八日丸子的師父才能從玄泱界過來,這幾日你小心些。”
她話音剛落,一團紫霧從半空中飄出,幻化成了一個身穿紫色長裙的女子。
“要走便走,堂堂雷澤戰神,說話越發婆婆媽媽。”
微予夢拿出“思華年”手指輕動,一陣悅耳琴聲便四下蕩漾開來,除了那漂在黃泉中的“屍體”不動,水動了,風動了,人心也動了。
宋歸雪說走便走,□□一閃,整個人化作一團黑色的火焰,轉瞬間就消失在了原地。
微予夢頭也不抬,繼續彈着“招魂”。
一日,又一日。
第四日,閻羅也離開了黃泉,這些年修真界風起雲湧,小小的凡人界反而太平了許多,要不是草原上兵戈再起,也不用閻羅自己跑這一趟。
人來人往,微予夢的琴聲也沒有停下,水聲伴着琴音,在黃泉這由死轉生之地無所依憑地飄着。
聲聲入耳,終日操勞的鬼使也忍不住慢下了腳步,冥河邊做菜的沈大廚看一眼遠處扣在地上的大黑鍋,手指一彈,一顆小餛飩慢慢悠悠進了他面前的滾水裏。
冥河深澗中風吹似鬼嚎,微予夢的身後,她棲身的紫色小印閃了閃,又閃了閃,在她察覺之前,一道黑色的光閃過,猶如一片薄刃,把它劈了開來。
微予夢反手一撥,一道流光向黑光打去,卻還是晚了。
身穿黑衣的男子指掌間都是黑色的網,牢牢地將微予夢困在了其中,他笑得溫厚可親,慢慢道:
“我等了整整十六載,總算等到你魂魄將散之日,你的幻夢之境困不住我了。”
桑墨一身魔氣,怎麼看都不是好東西,冥城中示警的鑼聲震天響,各方鬼使持着武器蜂擁而至,還沒靠近黃泉,就被桑墨隨手揮到了一邊。
雖然之前被宋玉晚、宋丸子等人連番打傷,這些年在幻夢之境中又修為大退,可魔君桑墨畢竟是魔君,隨手一揮,最強也不過堪比金丹初期修為的鬼使們就跟一群蛋似的倒滾了回去。
昔日的大道主魂魄陷入羅網之中,灰色的眼睛看着桑墨,突然間,紫色的光彷彿破天而來,落到她身上,又從她手中直直打向桑墨。
這一日,她也等了很久。
畢竟幻夢之境雖然能拘住人的神魂,卻不可殺人。
她都要死了,怎麼能放任桑墨活着呢?
濺落在地上的紫色微光變成了極尖利的光刺,伴着微予夢手中不歇的琴音,綿綿不絕地往桑墨身上扎過去。
桑墨臉上掛着冷笑,離開了幻夢之境的微予夢不過是個區區元嬰中境的元神,論被削弱的程度也不比他少,如何能與他相抗?
“弱,終究是弱,巫微還想讓你殺掉上善,就以你的本事,配么?”
一手擋下如雨般的光刺,他扭頭看了一眼黃泉上漂着的“屍體”,手中一轉,掌心便有無數魔氣噴發而出。
宋歸雪不在,玉歸舟沒來,礙事的閻羅也走了,宋丸子這九元道體剛剛好讓他拿去做一副“身體”。
小小黃泉的天上黑雲密佈,痴魂怨鬼惶惶不安,與十六年前何其相似,不過當日是天劫,此時,當被稱一聲“魔劫”。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無聲無息地從桑墨身後出現,帶着雪一般的鋒芒。
困住了微予夢的大網也被巨大的鉤鐮給勾了起來。
白衣的宋歸雪站在桑墨身後,長木倉刺入了他的背心,頭上頂着粉色絨球的閻羅站在微予夢身前。
等了十六年,桑墨自以為是趁虛而入,卻還是落進了別人的圈套里。
……
天上流雲瞬息萬變,地上的樹葉剎那間綠了又黃,漂浮於天地間的女子睜開眼睛,一切又都慢了下來。
翻滾的靈氣自天地而生,進了她的體內,又奔湧出來,散到了生死簿內世界的各處。
彷彿此世界中心的女子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手掌抬起來,已經拿住了一碗熱燙的餃子。
“沾了魔氣的雕棠草一看就適合包餃子,也就在你這能痛快吃一頓。”說話的聲音里,伴着連湯帶水吃餃子的呼嚕聲,剛剛如夢亦如幻情境,被這人用一碗餃子給消了個一乾二淨。
浮空之中除了這女子,只有一個黑白相間的包子,圓滾滾胖乎乎,飄在女子的面前,只比她嘴裏的餃子大上兩圈。
“你每次從生死道出來都忙着吃吃喝喝,可逆天之意從未消減。”蒼老的聲音從“包子”里傳了出來。
女子把半個餃子咽下去,笑着說:“吃飯不能耽誤正經事,正經事也不能耽誤吃飯,這話我都說了九遍了,你怎麼還沒聽煩呢?”
嘻嘻哈哈沒個正經,這樣的人怎麼看都是耽於紅塵享樂的俗人,可這“包子”卻只想嘆息一聲。
所謂生死路,便是一條一往無前的心路,路上之人將從以六道眾生的身份經歷世間另一番愛恨苦悲,一路上,他會遇到九個問題,每個問題的答案都決定了他的生死,心中但凡有一絲惡念,生死路上便沒了生路。
這等問心之法一念斷人死生,比六欲天更可怕百倍,無論修為如何高深的元嬰大能都躲不過奪命之危,也正是因此,數萬年來不是沒有人看過生死簿中的古往今來,卻都在看完之後難逃一死。
如此可怕的生死之路,宋丸子被生死簿困在這裏,足足走了九遍。
第一遍,宋丸子成了個神,舉手間毀天滅地,生死九問,她用外面五年的時間才走完。
第二遍,宋丸子成了個天生殘疾的凡人……
第三遍,她成了一隻餓虎……
……
最後一遍,她成了魔界中的一隻蜉蝣,最後恰死在了一棵沾了魔氣的雕棠草根上。
想來做蟲的短短一生中她就盯着雕棠草有毒又有魔氣的葉子,才會一出來就忙着吃這素餃子。
“九為極數,我吃了九碗餃子,不是,我走完了九遍生死路,你該放我出去了吧?”
被宋丸子幻化成了一個包子的生死簿之靈沉默了片刻。
十六年了,它終究沒有磨掉宋丸子心中的那一口鍋,那一口鍋是能把天煮了的。
如此可怕的意志,別說他們身處的小小黃泉,就算是無爭界甚至玄泱界,又承得下么?
天地間的雲霧散去,廣袤的大地也消失不見,宋丸子手上的餃子碗消失了,她又變出了一碗甜奶糊吃了起來。
在她的腳下,山川河流隱去,露出了水聲滔滔的黃泉和不遠處的冥城,還有戰成了一團的幾個人(魂)。
“喲?這是桑墨終於要對大道主動手了,還是大道主要把桑墨解決了?”
見宋歸雪一槍差點把桑墨挑進冥河裏,宋丸子差點就要拍手叫好了。
飄在她的腦袋後面,“包子”說:“你要是再不出去,桑墨有九成九要用你的身體還魂了。你要想出去,得應我一件事。”
宋丸子勾唇一笑,頭也不回,向身後伸出手臂把那“包子”抓在了自己手裏:
“不能用生死路困我了,你又要拿別的來跟我換了?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黑白皮的包子一時間不想說話。
……
殺機重重,桑墨險之又險的避過宋歸雪的攻勢,眸光再次掃過黃泉上的那具屍體,黃泉中沒有靈氣,微予夢攻勢難繼,宋歸雪是魂修自然不怕,閻羅雖然弱,卻有地利之便,他要是想脫身,還是得靠那具九元道體。
黑霧突起,沖向四面八方,與此同時,桑墨趁機掠過黃泉,直取那具飄着的屍體。
十六年黃泉水浸透,定然好用到了極致。
就在他的一隻手將要抓到“宋丸子”頭頂,宋歸雪怒斥一聲,“雪中梟”脫手而出,扎向他。
“噹啷!”黃泉邊的大黑鍋無人敲卻響了一聲,十分寂寞。
漂了太久的屍身突然從桑墨的身邊消失,被生死簿突然發出的光所籠罩。
在令人錯愕的金光里,一隻腳邁了出來。
重回人世第一步,她是凡人。
第二步,她已經成了元嬰。
黃泉上空起了一絲風,想來是天劫將至,可當宋丸子穿着一身黑衣含笑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時,那劫雲又尷尬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