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神魔(下)
鬼的身上,都是他們生前穿着的衣服模樣,蘇遠秋死之前,祖父去世不滿一年,祖母也才剛去,他雖然為了躲避追捕而喬裝打扮,到底穿的還是白色的素袍,腰間一條青色的腰帶,頭頂的發也是用同樣青色的髮帶束起。
人云:“發為血之餘、齒為骨之餘。”
蘇遠秋自有體弱,雖然活到了二十五歲,身體瘦長,依稀有着少年人的單薄,頭髮也比尋常男人細軟一些。
一縷細發垂在他的臉頰龐,為他這張清俊中分外明秀的臉龐多了一點勾勒。
孟婆看着他,又想起了另一個人。
兩百多個輪迴之前的那個人。
蘇清明。
驚才絕艷,清明雨歇。
玄泱界有個傳說,老天爺看見蘇清明的臉,連雨都忘了布灑,凡是他所至之地,晴空萬里,暖風融融。
晴空和暖風都到不了黃泉,可看見他的那一天,孟婆依然感受到了,何為“萬里晴空”,何為“暖風融融”。
死了的蘇清明依然極美,他穿着一身紅衣站在望鄉台上,便把人世一切美好都帶來了黃泉。
按照與天道的約定,蘇清明和他的族人都只在這不起眼的小小凡人界輪迴,被整個大世界無數人讚美的青丘族人,不僅生前在怪物的身體裏苟且,死後也要苟且在這個初生的凡人界裏。
蘇清明不肯投胎,他要看着自己的族人們都安穩投胎了,再離開。
同樣從黃泉中化形沒多久的孟婆端着他的湯,痴痴地看着蘇清明,蘇家其他人投胎的時候都還留着生前為怪物時的點點痕迹,再美的樣子,沾了那等邪異,也就讓人不覺得美了,孟婆實在沒想到,原來沒有變成怪物的蘇家人,就是這個樣子。
也可能,蘇清明的美,本就超過蘇家任何人吧?
大概是他實在是天下間最鍾靈毓秀的造物,所以天道都捨不得讓他變成怪物吧?
蘇清明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
孟婆手裏的湯幾乎都端不住了。
“你是何人?”
“我、我是孟婆。”
“孟婆?那你會在此地呆多久?”
“每個孟婆都是黃泉生靈,守望鄉台輪迴道,做孟婆湯,千、千年、萬載……”
“千年萬載。”
蘇清明挑了一下唇角,孟婆便覺得自己未來千年萬載,再也看不到滿地的彼岸花了,無花更美,無花更艷。
一眼萬年,不過如此。
將目光從遠處的彼岸花上收回來,孟婆聽見蘇遠秋問他:
“蘇清明的所有族人都一直輪迴了么?”
“並沒有,不知為何,蘇小寒的魂魄消散在了輪迴道中。”
“那天道對黃泉可有懲罰?”
孟婆搖頭,冷笑一聲道:“各界天道對各界黃泉,你們蘇氏一族身上有玄泱界天道的印記,玄泱界天道才能管束你們,此界黃泉,另有所屬。”
蘇遠秋點點頭,態度謙恭,如同在向大儒求教的學子。
孟婆雙眼迷濛,彷彿總在打瞌睡的樣子,他霧氣重重地看着蘇遠秋,又冷笑:“你不必用凡人的禮來對我,我對你恨之入骨,你也能對我辣手相對,本就是仇家,仇家!”
蘇遠秋的臉上紋絲不動,一雙略圓的眼睛看來有些無辜。
“孟婆大人,我還有事情請教。”
孟婆遞出去一碗湯給身前要投胎的魂魄,用下巴指了指蘇遠秋,道:“說吧。”
蘇遠秋的態度依舊恭謹:“為什麼我……不想入輪迴的時候,能聽見蘇清明的聲音?”
“那便是蘇清明對天道的諾言,亦是玄泱界天道在你魂魄上留下的印記,你胸口正中的璇璣穴上有一顆紅痣,便是天道的印記。”
胸口正中,蘇遠秋的手指動了一下,彷彿想要去摸一下。
最後只是點點頭,口中說:“多謝。”
然後,他便走了。
孟婆皺了一下眉頭,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帶着霧似的,再給後面即將投胎的魂魄送上孟婆湯,他低頭笑了一下。
生死輪迴,物是人非,他明明已經見過了無數次,可剛剛,他竟然妄圖在蘇遠秋的身上找到些許蘇清明的影子。
路過那些將要投胎的魂魄,繞過冥城之外,蘇遠秋的身邊一直有鬼差護着。
還有幾步就要重新回到宋丸子的身邊了,蘇遠秋停住了腳步,片刻后,他抬腳走到了河邊。
黃泉里的水還真是黃的,湍急又寂靜,站在河邊,蘇遠秋在心裏道:
“要是我從這裏跳下去,從此魂飛魄散,也就不用再想什麼族人,什麼輪迴了吧?”
說完,他的腳跟一提,整個人便往前倒去,一股風猛地吹了過來,硬生生讓他又仰了回去,蘇遠秋也不掙扎,他現在手上的籌碼也不過是自己而已。
“你又要做什麼?”
耳邊是蘇清明的聲音,蘇遠秋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略一扒開中衣,就能看見一顆紅色的小痣,便是自己不知道多少次轉世之前的那人留給自己的,它還將與自己這萬世凡人的魂魄糾纏到地老天荒。
手指摸在上面,略曲了一下又伸直,蘇遠秋抬起頭,在心裏對蘇清明說:
“我只有一事,對你來說輕而易舉,只要你做了,我便去輪迴,無怨無悔。”
……
與神魔之戰時候相比,他們消失后的世界真可謂是波瀾不驚,魔物們退守魔域繁衍生息,靈族也不再挑起戰端。
神和魔的孩子與寵物據守各處,一面等待他們的信仰重新回來,一面又過上了屬於自己的日子。
在宋丸子的眼裏,整個世界都彷彿是重生了一樣,所有的生靈漸漸忘記了神與魔,他們開始成為這個世界的主角。
最後出現的靈族就有蘇部落與焦俁小人,前者是神魔大戰時候受靈氣滋養而生的一株紅色靈草,草結了種子,種子落地之後就成了人形,後者則與食神有關。
一次與魔對戰之後,她累極了,便在在南洲密林中睡了一覺,睡覺不要緊,她還說了夢話。
夢話就是:“一個小人兒、兩個小人兒……”
等她醒過來,身邊已經圍了幾百個小人兒,確實夠小,眼睛大大,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這些小人兒身上沒有靈氣也沒有魔氣,連修鍊都不能。食神還忙着算計魔族,可到底還是將這些小人兒帶在了身邊數年,教給了他們一些謀生之法,才又把他們安置在了安全之處。
焦俁小人兒生性狡黠,詭計多端,雖然身上沒有靈氣,也沒有什麼天賦神通,卻是連沃野之人也不能從他們的身上佔到便宜的。
看着那些小人兒背着小小的包裹坐在飛鳥上,飛過沃野飛過青丘,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充當著行商的角色,宋丸子心中因為食神隕落而生出的鬱郁之氣漸漸淡了。
巫神臨死前說總會有新的客人來,這話沒錯,神魔的傳說會消失,自由自在的小人兒,他們的後代也永遠想不到他們曾經有過這樣的快樂。
她宋丸子看了萬年、數萬年、十數萬年的往事,到頭來,還是要活在那個煙氣裊裊的當下,去吃當下的飯,去守當下的人。
小人兒們把沃野的靈草種子帶到青丘,也給有蘇一族帶來了新的消息:
“有新的部族,在中州。”
新的部族,就是人。
對於新出現的人族,靈族們頗為友好,畢竟跟魔物相比,人族弱小又能學着聽懂話,實在是可愛太多了。
就在這時,靈族內部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中第一大變化,就是他們都有了情|欲,想要繁衍,可以用男女行縱性之法。
沃野的巫不看好這種變化,因為她已經預見到了將來的血脈外流。
以青丘為首的靈族則不同,他們都覺得這不是什麼壞事,沃野和不死國有靈泉,想要後代容易,可其他大部分靈族感靈而生,能夠生出的後代實在太稀少了,這樣交合產子能讓他們的部落變得更繁盛。
靈族壽命極長,兩個靈族結合,數百年也可能只有一兩個後代。
人族則不一樣,十幾的男人女人就能結婚生子,一對夫妻多的能生四五個孩子,雖然人族壽數短,可他們的也能在短短百年間繁衍幾代。
如此,同樣是兩百年,一個靈族留下了一個兩個後人,一個人卻留下了幾十個後人,雖然人族孱弱,偶爾的魔物侵襲和天災禍患都能讓他們一整個部落覆滅於旦夕之間,可這也沒有阻擋住人族的擴張,不過萬年,人族的部落數量已經是所有靈族部落加起來的數倍。
因為看中了人族的繁衍能力,想要後代的青丘族人和嚮往情|欲的沃野中人開始與人族之人混雜在了一起。
人族中有靈根的孩子越來越多了,這些孩子長大之後也開始逐漸學習靈族的生活之術和修鍊之法。
除了玄泱界之外,各個小世界也出現了人族,比如水火小世界,在曾經紅髮靈族被埋葬的地方,有新的生命住進了石洞裏,小小的孩子在山林邊緣奔跑。
火山安靜地吞吐着煙氣,一如既往。
食神對火靈說會出現新的讓她想要保護的,她說的是對的。
看着欣欣向榮又粗獷荒蠻的世界,宋丸子能感覺到除了各族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和成長。
她又去看了那那塊浸在魔血里的神骨。
“你創造的一切,現在都還很好。”
人族繁衍也死亡,他們死去的魂魄極容易被魔氣侵染而變成魔物,就在靈族們齊心協力想將這些魂魄都封住的時候,一條幽深的通道出現在了玄泱界。
有十個穿着黑衣的人出現了在靈族的面前,他們自稱是鬼族,乃是眾神死後不散的神魂所化,能收攏魂魄,不久前他們所住的黃泉邊上出現了一個轉生台,想來就是為解決這些人族魂魄而生。
人族至此有了輪迴。
宋丸子想了想,也許從有了輪迴開始,就證明這個世界已經認下了人族作為自己的“客人”,此後很多年,這個世界的歷史將由人族書寫。
“黃泉和輪迴都出現了,天道呢?”
她又去看食神的那塊骨頭,卻發現那塊骨頭已經不在原地了。
黃泉中的幾位殿主怕魔血會引人入魔,特意來清除魔血,卻發現魔血中竟然浸着一根神骨,他們無論是動了魔血還是神骨,都會打破其中力量的僵持,帶來極大的禍患。
於是他們連着神骨魔血一起帶走了。
看見被扔進了黃泉的骨血,宋丸子默默嘆了一聲,要是在下面加一把火,這都趕上燉湯了。
當然,殿主們想的不是燉湯,他們是希望黃泉的水能夠洗去神骨魔血中的執念和殘存的力量,至於為什麼是扔在滄瀾界的黃泉,是因為這界中人族初生,因為火靈根基被毀,五行不全導致這裏的人丁註定繁茂不起來,換言之,這裏的黃泉不忙。
沒想到數萬年前的黃泉就已經這麼忙了呀?真是,沒完沒了的辛苦。
跟着神骨魔血一起來,宋丸子仔細打量了一番最早時候的黃泉,沒有彼岸花,輪迴台也簡陋。
再回到玄泱界,宋丸子就看見到處都變得更熱鬧了,神當年為了來往小世界方便而開的界門被發現,靈族和有修為的人族往來其間,為玄泱大世界帶來了不同的風貌。
倒是曾經到處跑的小人兒們,他們的族長在與沃野的巫長談之後突然決定帶着所有的族人避居南洲,不再出現在世人面前。
與此同時,巨大的侉人出現在北洲,看見他們,宋丸子就想起了蒼米和戎,她不忍再想,又看向了別處。
就在宋丸子串聯古今,研究西洲的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那麼浮誇的時候,她的心頭突然一動。
神魔殘留的意念在彙集,因為……因為又有人在召喚和需要他們。
再一看整個世界,人族中出現了祭祀,他們學着靈族的樣子送上貢品,希望換來庇護。
這就是天道?
玄泱界中各種神魔意識雜亂,宋丸子想了想,直接看向了水火小世界,在那裏,火神殘留的庇護之心和愧疚之情也開始出現了。
“原來是火神,難怪脾氣這麼爆。”
想起無爭界幾乎把落月宗都劈平了的記仇天道,宋丸子心有戚戚。
去看那曾經的決鬥場後來的滄瀾界,宋丸子心裏本有一點點小小的念想,希望能感受到食神留下的執念,卻並沒有,滄瀾界各種意念都是在這裏戰鬥過的神魔留下的,唯獨沒有的,就是食神的。
她只留下了規則,依然制約着整個小世界。
可能食神在世間的最後一點殘留,就只在那塊骨頭上了。
幾個世界都看過,宋丸子發現玄泱界的意識凝集速度最快,換言之,也將最快出現天道,因為侉人亂起,人族無力抵擋,祭司們祈求上天,希望能獲得傳說中神的幫助。
看着祭司們把腿都跪爛了,巨大的銅鼎里舉着各式各樣的東西,宋丸子不在看他們,只用心感受着。
她要感受到讓侉人覆滅的力量,也許那力量里,能讓她弄明白天道到底在“想”什麼。
其實她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但是她還想驗證一下。
果然,無數落雷打中侉人的時候,宋丸子彷彿聽見了兩個字
——大逆。
在玄泱界,這詞她聽過很多次,這一次,她有了全新的感悟。
何為大逆?
不是侉人造下殺孽逆了萬物本性,而是……而是侉人殺了太多的人族,違逆了天道想要借人族的念力強大起來的渴望。
這才是大逆。
玄泱界天道將祭祀它、信奉它的人族都當成了自己的力量來源,所以才不許異界之人殺戮他們,將他們這般圈養起來,甚至不願意讓玄泱界的修士變得更加強大,
大逆,昌者皆順,亡者皆逆,如此而已。
正是這樣的天道,沿襲了神魔為得念力而不顧一切的習性,才會生出惡念,才會對不信奉它的靈族趕盡殺絕。
宋丸子覺得自己不必再看下去了,接下來,將有她認識的、知道的人依次登場,而她早知他們將面對如何的命運,外面,蘇遠秋還在等着自己。
但是她脫離不得,生死簿執意讓她繼續看下去。
“萬事有因,萬物有果,因果相生,未有窮盡。你的心中既然還有未解之事,何不繼續看下去呢?”生死簿的聲音似是近在耳邊又像是遠自天際,是勸說她,也帶了蠱惑之意。
宋丸子連自己的嘴都找不到,在心裏反駁也無人理會,只能在侉人密藏里看了一圈兒,心中默想了一下她的蒼米師父,再繼續看下去。
侉人逆天,侉人族滅,可侉人之後還有別人。
有修士入魔,打開了西洲與魔域之間的通道,魔域中殘存的魔物蜂擁而出,靈族與人族攜手抵抗,宋丸子看得出來,這時的靈族對人族已經有了防備之心。
畢竟人族竟然不僅能用靈氣修鍊,還能用魔氣修鍊,甚至還能原本修靈轉而修魔,這等天賦,各靈族十數萬年來聞所未聞。
宋丸子還記得這一段往事,當初長柒長老給她說過,還叫此事為“絕天之亂”,因為在侉人作亂時候力挽狂瀾的祭司們到了此時早失了對天道的敬畏之心,天道不能保護人族,人族也就失了對天道的敬畏。
跟當初靈族淡去了對神的敬仰一樣。
最後,絕天之亂以二十位修為超過元嬰的大能捨身而告終,這些大能中有靈族也有人族。
心中默算着時間,宋丸子知道很多熟人該出現了,就在整個玄泱界看來看去。
先看見的是南洲的修士攻破了焦俁國,把那群小人兒都抓住了,為了一眾國民,焦俁國主幾乎送出了國中所有的積累,即使如此,他們國中的能工巧匠也被盡數抓走。
看看家國破碎的小人兒,再想想幾千年後為了強大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女王,自賣自身甚至不惜與魔君勾結的呦他媽,對待各種手藝都如饑似渴的所有小人兒,還有堅毅勇敢要讓焦俁國變得更好的荔,宋丸子打算此間事了,就去南洲看看。
畢竟那裏還有自己的一大批徒弟嘛。
宋丸子又看向了他處,“看故事”至今也有十幾萬年了,她覺得自己本就不多的情緒又淡了不少,大概生生死死看得太多了,人總會淡漠些。
心是一口燉鍋,時間這麼長,裏面添了太多的水,什麼味道都淡了,只能離開之後,再有些火出來,讓她把心裏的水再煮出去。
翻啊、看啊、找啊……玄泱界的人實在太多了,想要從裏面找到還名不見經傳的上善等人實在是不容易。
此時的玄泱界真是熱鬧極了,各種修真之法突飛猛進,無數流派百家爭鳴,很多修士為求道法精進,都拜訪過沃野和青丘等靈族聚居之地,他們也大都知道,雖然自己現在是人族,和血脈中到底藏了靈族的根,對靈族的種種也有天然的認同。
自然,他們是不信天道的,不僅不信,還認為天道對修士是種種約束是壓制,可以說各個都有一顆逆天之心了。
英才輩出的年代,常有些名字在人們的口中傳頌,比如中洲一個修真世家出了一個女子天賦卓絕,拜入了樂修一脈,樂修之術修鍊得極其精深,甚至因此改名,叫池秀音。
樂修一脈源自青丘,此時的青丘也是鼎盛之至,一代二十四位族人皆以節氣為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蘇清明。
宋丸子看見了蘇清明。
男男女女的美人宋丸子見過無數,可蘇清明,她只見過這一個。
那天本是細雨時節,宋丸子看向青丘,就看見穿着一身紅衣的男人緩步行於蘇家的亭台之間,身上的顏色那般炙熱如火,卻只是為他的挺拔身姿做了陪襯,不,不止一件衣服。
遠山近樹,天上行雲地上流水,都是他的陪襯。
宋丸子這一“賞”就足足“賞”了一日,直到蘇清明回房休息,她又對着天上明月在心裏唉聲嘆氣。
這般一個美人啊,這般一個人物啊……真是用一張臉就能攪動風雲的角色,偏偏他還機敏果決,絕對不是只有一張臉。
賞完了美人,宋丸子沒忘了去找殘魂。
現在的殘魂還只是個半大的少年,左臉寫着“倔強”,右臉寫着“哄我”,宋丸子卻一眼就認出了他,畢竟這一犯錯就慫兮兮的氣質也可以說是極特別了。
到此,她終於知道了殘魂真正的名字。
蘇小寒。
蘇清明有真清明,所以在該求饒的時候毫不猶豫,雖然低進了塵埃里,可他保全了青丘上下的魂魄。
蘇小寒……由生到死,寂寂無聲,只有一份孤獨到決絕的堅守,也真是滿含了徹骨之寒。
宋丸子決定,等將來幫他了卻了心愿送他輪迴的時候,她要想辦法把名字還給他。
把這個名字記在心裏,宋丸子繼續找上善,城裏不見,村裡不見,就乾脆去山野之中去找,也沒有找到。
與他有交集的人都已經成名,這人為何還不出現?
這時候要是能翻一下《上膳書》就好了,讓它告訴自己,這時候的上善到底在哪個旮旯里窩着呢。
等等……上善道君的來歷一直沒什麼人提起,可見別人也都不太清楚,要是他,根本就不是玄泱界的人呢?
抱着這個猜測,宋丸子盯了一下界門,沒多久,果然就讓她等到了一個穿着白色衣袍,形容有些落魄的男子。
正是上善。
看見上善是從無爭界的界門裏出來的,宋丸子的心裏不由得一默。
對呀,他的食修之法追求本味,確實與她那個食神祖師爺一脈相承。
此時的上善還是一個築基後期的修士,他之所以能通過界門,是他用自己做的飯請了一位元嬰大能護持。
“多謝多謝!”
寫《上膳書》的上善總寫自己去過何地,吃過何物,每天“心甚美”,可長路漫漫,又怎麼會天天都只有“心甚美”的事情呢?
單論修為,上善在玄泱界是真正的不入流,偏偏他還有些倒霉,走在路上都會被駕馭法器的其他修士撞到地上。
有人扶他起來,他就連聲道謝,眼睛發亮,臉上帶笑,看着真有些冒傻氣。
宋丸子一直看着他,只要跟着他,她就能看見那些攪動了後世萬年風雲的人物,看見那些改變了無數人甚至她自己命運在內的諸多事情。
既然生死簿不讓她離開,那她就要把自己心裏一個又一個的結都打開。
上善雖然潦倒又倒霉,可他天資極佳,修鍊也勤懇,剛到玄泱界的時候,一入山林,他就被修為堪比金丹中期的金毛彘追得屁滾尿流,過了沒幾年,他甚至還沒有突破金丹,就已經能打死金毛彘,再扒皮取肉烤上滿滿的一大份兒。
碩大的一個豬頭被他清洗乾淨,燉在了鼎里。
“初見金毛彘,見其腿粗、頭肥而有力,便生烹煮豬頭之念,歷時三年,終事成,彘頭以細火燜燉六個時辰,火取山中木火,佐以酒、油、醬,骨酥肉爛,入口即化,心甚美。”
看見上善美滋滋地在粗布上用燒過的木炭記錄下了燜豬頭的做法,宋丸子知道,很久之後,他會把這些內容集結成冊,做成一本《上膳書》。
她餓了。
越是跟着上善走,看他每日吃吃喝喝,自己卻連口西北分都撈不着,宋丸子越來越餓。
上善真是太對得起他的名字了,他心性純良,從不記仇,可他又實在倒霉,遇到了太多的壞人。
要不是上善關鍵時刻腦袋還算好用,他大概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結成金丹的第二年,上善遇到了一個小不點兒。
看着小不點兒頭上的三片葉子,宋丸子就知道他是芝仙。
也不知道這個芝仙是不是呦的爹啊,仔細端詳了半天,覺得有點兒像,可宋丸子也不敢確定。
不管是不是呦的爹,這個芝仙實在是比呦可愛多了,首先他愛吃素,不會天天膩膩歪歪要肉吃,其次呢,吃了也不胖,再次,他的性情頗為穩重……說穩重不太對,應該說是有點呆。
跟呦那種揣着明白的裝呆不一樣,他是真呆。
也真難為了上善,自己都沒過明白呢,還要養這麼個小獃子。
養了沒兩年,上善用自己做的飯換來了一卷竹簡,突然要回家一趟,就與這個芝仙分別了。
宋丸子看了一眼那個竹簡,歪歪扭扭,用上古的篆字寫了幾個字——《凝魂法》
凝魂法?
他要,給誰凝魂?
宋丸子的心中浮現出了一個名字。
後面的事情,印證了她心中所想。
就在這時,宋丸子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扭曲了,生死簿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耳朵里。
“你看了太久了,看到的東西又事涉天道,玄泱界天道有所察覺。”
一切都飛速流逝起來,不死國傾頹,沃野覆滅,巫微遠渡生子,青丘絕種,蘇小寒借命成魂,上善合道,宋玉晚追殺桑墨,桑墨潛逃無爭界打開魔域,巫微和桑墨交易,池秀音將六欲天交給微予夢,宋玉晚將上善照不死泉而出的靈胎送去了滄瀾界的靈泉里,桑墨稱魔尊被宋玉晚鎮壓於九幽,宋玉晚身死,蘇小寒到了滄瀾界,桑墨大鬧九幽……
萬載往事,快如雲煙,絲絲縷縷了間是宋丸子知道或不知道的過往。
突然間,眼前的一切又慢了下來,宋丸子發現自己眼前的還是沉在黃泉中的神骨魔血。
一隻手在這時探入了黃泉中,水面上,宋丸子看見了一張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臉。
“師父?”
也許不止有她的師父玉歸舟。
“看來我哥說的對,你果然是靈胎所成,不然怎麼能將手探入黃泉里。”
宋丸子聽見她師父身上傳出了細碎的說話聲。
“快點兒走吧,不然招惹了十殿冥君,你這小小金丹可不夠他們打的。”
“這便了。”玉歸舟口中說著,手中星陣凝聚,抓向了神骨魔血。
“這是什麼?”被困在他星陣中的除了神骨魔血之外,還有一團小小的東西。
“管它是什麼,趕緊走!”
這時,有鬼差發現了玉歸舟的蹤跡,整個黃泉都響起了急促的鈴聲,玉歸舟腳下星陣凝集,便往外衝去,好一場亂戰之後,他終於強行衝出了黃泉。
宋丸子跟在後面看得津津有味兒。
沒想到啊沒想到,她師父看着正經得不得了,整天還愛啰嗦又愛悔棋,年輕的時候居然也是個皮的,連下黃泉偷神骨魔血的事兒都幹得出來。
另一邊,宋丸子又怕玉歸舟弄壞了食神最後的遺物,趕緊死死地盯着。
玉歸舟逃回滄瀾界之後立刻佈下了無數星陣隱藏自己,可這攔不住宋丸子,她看見自己的師父身邊一團黑霧竄了出來,躲在星陣的邊緣對自己的師父說:
“你、你可小心些,這不是鬧著玩兒的。”
得了,一看這個樣子,宋丸子就知道這一團黑霧,也就是在黃泉里跟自己說話的就是蘇小寒。
別看他慫兮兮的,帶壞人的本事還真不缺。
玉歸舟又在自己身上和蘇小寒那裏佈下了無數的陣法,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神骨魔血。
任何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有隨着神骨魔血被遺棄帶出來的白色光團,晃了兩下,彷彿是在伸懶腰似的,然後,那光團趴在魔血上,魔血就不見了,又趴在神骨上,那神骨竟然也在漸漸消失不見。
“我祖師爺的骨頭你都敢吃?!”
旁觀的宋丸子很氣。
當事人玉歸舟和蘇小寒則是過度驚詫,竟然有些呆愣,等他們反應過來,神骨只剩了極小的兩塊兒,嚇得玉歸舟連忙將兩塊神骨奪回了手裏。
那光團晃了晃,似乎意猶未盡。
宋丸子有些想揍它。
蘇小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哥說玄泱界天道想借神骨魔血成神,讓我們想辦法毀去。現、現在都沒了,這、這算是功……成么?”
玉歸舟凝神看着那小小的光團兒,一串兒星陣打了過去,那小小的光團抖了抖,彷彿被撓了痒痒。
他輕聲說:
“此物身上既沒有靈氣也沒有魔氣,你知道這是什麼嘛?”
蘇小寒不知道,蘇小寒只覺得害怕。
看他在抖,光團兒也跟着抖了起來。
玉歸舟看着它,久久之後才說:“我覺得,它像個孩子。”
“孩子?誰、誰的孩子?”
蘇小寒問完,整團黑氣抖得都快散開了。
誰的孩子?跟神骨魔血在一起,後來更是喝魔血吃神骨,又能是誰的孩子?
要是現在能說話,宋丸子很想“哇哦”一聲,她師父果然是不皮則已,一皮就皮了個大的。
“那、那它是神啊,還、還是魔啊?”蘇小寒繼續問道。
玉歸舟並沒有回答,他怎麼可能比蘇小寒知道的更多呢?
他只是緩緩伸出手靠近那光團,指尖星芒閃爍,那光團湊了過來,左轉轉右轉轉,星芒緩緩旋轉,它也跟着緩緩旋轉。
大概,還真是個活的。
宋丸子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也覺得這個光團像是個懵懂又不討人喜歡的孩子。
偷神骨魔血,現在都沒了,只剩個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兒,怎麼辦?
一修士一殘魂,呆坐到了半夜,無法可想。
蘇小寒陰森森地提議:“要不,我們就把它……”
玉歸舟淡淡地說:“它連神骨和魔血都能吃。”
要是真動手,還真不一定誰把誰……了呢。
蘇小寒立刻慫了:“那可如何是好?”
玉歸舟也不知道。
繼續沉默。
涼風吹過,宋丸子在幸災樂禍。
就在這個時候,光團突然向外衝去,玉歸舟的無數星陣都沒有攔住她。
玉歸舟毫不遲疑,顧不上自己已經力竭,盡全力追了過去。
片刻后,他睜大了眼睛:“它要傷人!”
原來光團竟然衝到了一個凡人的村落里。
村落中隱隱傳來了哭聲。
宋丸子看過去,一個粗壯的大漢正抱着門檻在哭,不大的院子裏,幾個老婦人有的在抹淚,有的在互相安慰。
那個光團徑直衝進了屋子裏。
玉歸舟靈力運轉到極致,幾乎要吐出血來,要是這光團真傷人性命,他拼上所有,也要將它毀了。
宋丸子看見了屋子裏的血污和凄涼。
床上躺着一個女人肚子極大,下身都是血,卻已經沒了呼吸,顯然是難產而死。
那光團進了屋裏之後就化作一片碎光,落在了女人的肚子上。
等玉歸舟趕到的時候,正看見凡人的屋舍里白光大作,有嬰兒響亮啼哭聲傳了出來。
“孩子、孩子?!”
不止有孩子的哭聲,還有女人的呻|吟。
宋丸子目瞪口呆,看着那個被包在襁褓里的孩子,她心中有了個猜測,她自己也絕難相信的猜測。
產婦死而復生,不過是背過氣去,可這樣還生下了個極標緻的孩子,屋子裏還發光,一群凡人的心裏不由得有些嘀咕。
一派仙風道骨的玉歸舟正在這時候出現。
“這孩子天生靈識,與我一派有師徒之緣。”這套說辭半真半假,糊弄驚魂未定大悲大喜的一群人已經足夠。
孩子的父母一想,這孩子鬧出如此動靜,要是留在身邊,怕也會命運坎坷,既然有仙緣,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將剛出生的女孩兒包在懷裏,玉歸舟抬起頭,此時已經是明月當空,斜斜彎彎的一抹,正在南天之上。
“你生母與你一起由死到生,你便承了她的姓氏,就叫……宋斜月吧。”
小小的嬰兒雙眼緊閉睡得正香。
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發生的宋丸子瞠目結舌,此生竟然從未有過如此時刻。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