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身死
碧雲天,黃葉地,秋風一掃百花寂。
大夏都城平陽城中,距離皇城不遠,有一條廣為人知的奉水巷子。奉水巷子的盡頭,有一座赫赫有名的奉國侯府。
奉國侯府的後院裏,幾個少女正在採下枝頭最後的殘紅亂蕊,準備做成香囊香餅,或製成乾花入茶入葯。還有更手巧的,會將乾花磨成花粉之後,添幾味輔料,自己做胭脂水粉,便宜又合用。
其間一個着白衫綠裙的少女正是最心靈手巧的那個,她飛快的摘下自己選中的花瓣放進隨身的小籃子裏,一邊採花,一邊還有心思和旁邊的女伴聊上幾句。
“灼華姐姐,二小姐今日可好些了?”
紫衣少女摘花的手頓了一頓,臉上飛快閃過惱恨的情緒,又迅速的收起來之後,淡淡答道:“縣主一切安好。”
綠裙少女和身邊的黃裙少女互相遞了個眼神,撲哧一聲,都笑了。
灼華捏緊自己裝了半滿的小籃子,瞧准了最大最艷的一朵木槿摘下來,不想與她們多做爭辯,轉身要走。綠裙少女捉住她衣袖,一雙嫵媚的丹鳳眼中透出幾分挑釁:“灼華姐姐,我們大小姐前些日子念叨着想要木槿花的花樣呢,這朵花姐姐讓給我罷。”
灼華拈起那朵花,白皙指尖與粉色花瓣互相映襯,煞是好看,只是她臉上一點嘲諷的神色破壞了這副美人拈花圖的上佳意境,她將木槿往綠裙少女的籃子裏一扔,淡淡道:“好。這朵花,我讓給你們大小姐了。”她把“讓”這個字咬得很重,“憐卿,你記着,縣主想讓,大小姐才能得。”
縣主若是不想讓了,整個奉國侯府,就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進那位大小姐的院子。
這句話灼華沒說,但她的意思,憐卿懂。
樂安縣主夏淺枝,大夏朝一等一的貴女,然而在奉國侯府里,也就是個不受寵的二小姐罷了。憐卿撇撇嘴,礙着皇室尊嚴,一句“還不是仗着她那個死了的娘”在舌尖上幾度翻轉,終究沒說出口。
夏淺枝已故的母親成德長公主,真真正正是平陽城無人不知的人物。
奉國侯夏文正曾經是個將軍,銀鞍白馬,颯沓流星,少年時曾是許多少女的春閨夢中人,連尊貴的長公主也不例外。然而諸多愛慕她的少女也只能在夢裏見一見他:奉國侯有位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兩人十六歲上就成了親,夫妻生活算不得蜜裏調油,也是相敬如賓。
事情的波折發生在永光六年,夏文正在最重要的一場戰役中,以身受重傷的代價捉住了敵國主將。大夏擊潰敵軍,班師回朝。
滿腹歡欣的夏文正回了家,卻得到了個髮妻難產而亡,一屍兩命的消息,倒是小妾白氏,在夏夫人病逝半月後,產下一名女嬰,成了夏府的庶長女。只是這女嬰也來得艱難,不足月而生,瘦弱得很,也不知活不活的成,白氏亦為此損耗身子,生產後便一直纏綿病榻,昏睡不醒。
皇帝感念夏文正忠心為國,自己在打仗中成了跛腳,和和美美的一家也七零八落,破例將長公主下嫁,又封了他一個奉國侯。
長公主做繼室,不住公主府,不稱夫君為駙馬,而是居於奉國侯府,自稱侯夫人,這在大夏朝可是頭一份。頭一份的新鮮,昭示着獨一份的恩寵。
成德做公主時驕傲任性,嫁與意中人做了侯夫人,自然收斂性子,溫柔體貼。夏文正人生突逢巨變,有了紅袖添香,暖玉在懷,也逐漸走出了陰霾。夫妻二人很是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單憑這些,便有滿城風雨,亦只是一時喧嘩。
三月後,白氏悠悠轉醒,接下來的事便是戲文也寫不出的波瀾起伏。
白氏先是以弱質之軀直指長公主害人,原來夏文正一妻一妾難產,均是長公主為了能夠順利嫁給意中人而暗中下手,殘害無辜,甚至不惜謀害夏文正未出世的親生骨肉。
成德長公主自然不肯承認,但白氏不止言辭切切,更有證據鑿鑿,這件事不知怎麼又被下人捅了出去,一時成了平陽城裏人人心照不宣的秘聞。
牽扯到皇室體面,一紙封賞,以如夫人之位,堵了白氏的口,以杖殺之刑,堵了侯府下人的口。至於平陽城中堵不住的悠悠眾口,既然沒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日子便繼續粉飾太平的過下去。
只是酒館茶肆里,總不乏關於那位被殺妻害子之後還得繼續和仇人同塌而卧,笑臉相迎的夏侯爺的傳聞。
傳聞夏侯爺情傷深刻,一連納了七八位美妾入府,甚至不乏秦樓楚館出身的妓子,就為了給長公主找不痛快。
傳聞夏侯爺心如死灰,再三請求辭官歸隱,都沒有得到皇帝的許可。
傳聞夏侯爺內疚自責,把病歪歪的庶長女寵上了天,甚至將她的名字記在了已故的髮妻張氏名下,以庶做嫡。
……
傳聞很多,人們興緻勃勃談過之後,咂咂嘴,痛快。至於真相到底如何,早已無人在意。
最令人感慨的,則是幾個月之後,長公主竟也難產而亡,給夏侯爺留了個女兒便撒手西去,成了個自作自受的最佳範本。
這個剛出生就沒了娘的女嬰,正是夏淺枝。
皇帝對自己的外甥女兒十分喜愛,不僅親自賜名,還接到宮中交由太后撫養,在夏淺枝一歲半,剛學會叫舅舅的時候,就迫不及待的封了縣主。
剛好,和她爹一樣,都是正二品。
夏淺枝在宮裏長到三歲才被送回奉國侯府,三歲稚子,雖然年幼,但已經能夠記事。長姐排擠,父親不喜,以及整個侯府隱隱的針對陪伴她度過整個童年。但是同時,又有來自皇宮裏源源不斷的恩寵封賞。
夏淺枝的人生似乎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屬於奉國侯府,陰暗晦澀;一半屬於皇室血脈,明媚光鮮;她平靜的剖開自己,分裂着長大。
一晃十幾年過去,奉國侯府里再沒有添新的孩子。白氏生下的夏清荷被精心呵護着長大,一反剛出生時的孱弱,活潑健康,穩穩佔着夏府大小姐的位置。倒是夏淺枝因為性子安靜,不喜與人來往,一眼看過去總有幾分病西子的模樣。
灼華回來,正看見自家縣主倚在美人榻上,手裏鬆鬆握着一卷書卻沒看進去,而是靜靜的賞着窗外秋景。聽到她進來的動靜,頭也不回便問:“又和那院的吵架了?”
灼華擱下籃子,手腳麻利的斟滿夏淺枝手邊的茶杯:“那院也就一張嘴厲害。”
夏淺枝忍不住笑了:“若論嘴巴厲害,誰比得上我們灼華姑娘?”
灼華趕緊低下頭:“縣主快別取笑我了。”
主僕二人玩笑了幾句,夏淺枝的目光落在小桌上擺開的幾件草編的小動物上。幾隻小動物編的惟妙惟肖,只是因為時間有些久了,草葉無可避免變得枯黃乾脆,看上去顯得又臟又破,可憐兮兮的。
她前些日子小病一場,在屋子裏悶得心煩,若不是這樣,她也不肯輕易把這些小玩意兒拿出來的。
“縣主想紅衣了?”灼華見她對着一堆小玩意兒發獃,在心裏算了算日子,勸道,“快別傷心,那小子不是和縣主約好了八月十五回來嗎?只剩半個月了。”
夏淺枝伸出手指,蔥白指尖戳戳一隻小兔子,恍惚間似乎看到紅衣少年盤腿而坐,變戲法一樣用尋常草葉編出這些討她歡心。
“壞小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信也不寫。”她有些惆悵,又有些擔憂。
“從小到大,紅衣和縣主約定好的事情,哪有食言過的,您就踏踏實實的把心放在肚子裏吧。”又一個青衣少女端着托盤進來,她看着年長些,跟夏淺枝說話也更隨意,“快喝葯吧,要是紅衣回來發現您生病,說不定要鬧脾氣呢。”
“我生病他不在身邊,他還敢跟我鬧脾氣?”夏淺枝揚了揚下巴,端起葯碗一飲而盡。
為了照顧縣主,太醫開出的葯只略有些苦,喝葯之後再含一顆果脯,口中的苦味很快就被蓋過去了。
夏淺枝倚着窗戶又看了會兒書,便覺得有些睏倦。灼華半扶半抱着把她帶到床上蓋好被子,輕手輕腳的放下床帳,和錦衣一起守在門外。
隱約還聽得到她們小聲交談。
一個說:“我聽那院下人的議論,皇上給縣主指婚的狀元,好像偏偏是大小姐的意中人,大小姐已經氣得哭了好幾天了。”
另一個說:“任憑她哭瞎了眼,也沒有咱們縣主的身份和福氣。”
原來還有這一出……夏淺枝摸到床邊一隻兔子形狀的軟枕抱在懷裏揉了揉,迷迷糊糊的想,她對自己的賜婚對象一無所知,只聽舅舅說人很好,若是姐姐有意,就……
她實在太困了,還沒想明白,就被黑暗剝奪了意識。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