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這一年(1)
很多事情彷彿都發生在忽然,例如已經快到學校了,你忽然想起今天要交的作業沒有帶;走在路上,忽然被騎單車的莽撞鬼撞了一下。今天早上,我忽然看見野薑花開了一個小花苞,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生命真是充滿了驚喜。我把野薑花剪下,插在花瓶里送給媽媽,媽媽把它擺在梳妝枱上,偶爾抱着妹妹湊近野薑花瓣深深一聞。“嗯,好香喔!小君姐姐親手種的喲!”媽媽還在坐月子,阿嬤準備在家裏住一個月,煮麻油雞給媽媽吃。妹妹出生后,家裏的氣氛變得很不一樣,爸爸變得比以前沉默,而且常常很晚才回來。“這是什麼時代了,誰說一定要生兒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阿嬤也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呢! 我抱着妹妹,她的小手握着我的食指,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嘴巴有時蠕動,有時又嘟起來,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妹妹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奶香味,我愛死這個味道了。媽媽說我是個好幫手,還說這時候生孩子真是生對了,妹妹有三個媽媽呢!妹妹取名為亮亮,我們大家一起取的。我覺得張亮亮叫起來很響亮,也很好聽,雖然有一種太亮了的感覺,但是等亮亮再長大一點,我會教她怎麼調整這個亮度,讓它亮得剛剛好,既不會刺眼又能帶來溫暖。今年最後一個禮拜天的上午,我在四樓遇見插畫家,她的頭髮已經完全恢復以前的模樣。我告訴她:“我有一個妹妹了。”“是妹妹啊!我那天聞到好香的麻油雞,就猜你媽可能生了。恭喜你升格當姐姐了。”插畫家說。我們之間一直很客氣,說話也很簡潔。我一直沒有真的進到她家去喝茶,彼此維持着敦親睦鄰應有的禮貌,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曾經偷偷喜歡她。我對她那一點點的幻想,從妹妹出生后就消失了。可能是我對妹妹的愛太強烈,拉走了我對她的那一點點喜歡。十四歲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阿姐自殺死了、媽媽終於生了妹妹、我對插畫家的單戀結束,和鍋爐那種奇妙的感覺還在繼續,我不管爸爸同不同意,我都決定要去念農校,孟儒說她以高雄女中為第一志願,然後一路讀到大學、碩士、博士,做一個只會讀書的白痴。亮家終於擺脫阿威糾纏着討債的事件,努力用功準備大學甄試,她想要學視覺設計,以彌補她高中無法讀美術設計的遺憾。今年的最後一天剛好碰到禮拜天,鍋爐說要請我吃飯,慶祝十四歲的結束,他還支支吾吾地要我千萬不要找孟儒一起來,因為他的錢只夠請我一個人吃飯。我答應了。鍋爐不是那種帥帥的男生,他臉的輪廓很有線條感,可能是因為有點瘦的緣故,眉毛很粗,而且還有個很ㄙㄨㄥˇ的名字——郭盧發。但是,我覺得他很像農夫的兒子,善良、勤快,像陽台那棵有點耿直的小木瓜樹。鍋爐的功課也還不錯,不是太笨的一個男生就是了。我心裏有點明白這是一個約會,但是,我故意裝成只是和同學吃一頓飯。我站在衣櫥前,考慮着要穿什麼衣服的時候,亮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要約會的話,我可以借你一件裙子,你穿起來一定很好看。”亮家打開她的衣櫥,拿出一件暗紅色點綴着藍色玫瑰花的弔帶長裙。“你裏面可以穿一件白襯衫,試試看,這樣搭配會很好看的。”“可是,我不喜歡穿裙子。”我還是接過長裙。“這是你第一次約會耶!”亮家叫了起來。“我說過,這不是約會……”我紅着臉辯解。“當一個人站在衣櫥前猶豫不決二十分鐘以上,這個人就是準備要去約會了,你以為騙得過我啊!”亮家說,“長裙我是忍痛借你的喔!可千萬不要在上面滴到醬油還是色拉醬什麼的,否則我要你賠。”我把長裙穿起來,在鏡子前面左看右看一番,覺得還不難看,但是,從來沒穿得這麼正式,感覺很怪。想換掉它,卻又沒有什麼衣服可穿,只好硬着頭皮穿出門了。鍋爐穿着一件鐵灰色的長褲,搭配一件格子襯衫,那件襯衫好像買來還沒下過水,包裝的摺痕清晰可見。我們坐五路公車,在大立百貨那裏下車,鍋爐說百貨公司後面的巷子有一家西餐廳,他和家人來吃過,覺得還不錯。我們走到斑馬線時,正好是綠燈,我拔腿就在斑馬線上跑起來,跑到中途黃燈就亮了,於是我以跑百米的速度衝過馬路,站定,看見鍋爐還站在馬路那頭等綠燈。怎麼回事?他怎麼沒有跟上來?我們隔着馬路遙遙相望。綠燈亮了,鍋爐慢條斯理地走過來,他笑着說:“你都這樣過馬路的嗎?”“是啊!我有過馬路瘋狂症,常常覺得如果再慢一點,等黃燈亮了,我就會被急性子的駕駛員碾斃在斑馬線上。”我認真地說。鍋爐再度笑了起來:“你剛剛拚命跑的樣子很不像女孩子耶!穿裙子還這樣跑,很好笑耶!”真是太過分了!我漲紅着臉。最討厭別人說這種像不像女孩子之類的話,我想着要說什麼話教訓眼前這個爸爸的縮影,鍋爐卻接著說:“我看你以後還是穿長褲好了,穿這樣很不像你耶!”鍋爐說,他今天穿的褲子和衣服都是兩天前吵着要媽媽帶他去買的。我也笑了,告訴鍋爐,自己其實也不喜歡穿裙子,裙子是姐姐的,剛剛過馬路的時候,完全忘了穿着裙子呢!我們兩個傻蛋就坐在大立百貨的騎樓下笑得東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