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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防盜章,補齊V章購買就能馬上看到正文顧襄先點了一個菜:“秋葵炒蛋。”然後對高勁說,“剩下的你點,這頓我請,算是弄壞你照片的賠禮。”

高勁挑眉,他還以為她說話直來直去,應該不通人情世故,原來還是通的。

他笑了笑:“如果是作為賠禮,那我必須要找家能顯示出你誠意的餐廳。今天就算了,我們第一次同桌吃飯,身為男士如果不請客,會很沒面子。”

顧襄無所謂,“那下次我請。”

“說定了。”高勁又點了四個菜。

闔上菜單,他又跟服務生說:“這些菜都別放大蒜和香菜,記得少辣。”

他沒問過顧襄的意見,但顧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顧襄要了一壺茶,正要往餐碗裏倒,高勁攔了下,自己接手:“我幫你。”

他替顧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後給自己的也順便洗一下。

顧襄喝了一口茶,看着他問:“我們之前見過?”

高勁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搓着筷子說:“嗯?為什麼這麼問?”

然後抬頭看了下顧襄,眼神詢問。

不像作偽……

顧襄又喝了一口茶,“沒什麼。”

高勁半帶玩笑地說:“我是不是能理解為,我很合你的眼緣,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沒有。”

是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還是沒有眼緣?高勁決定還是不問了。

菜很快上齊。

顧襄餓了很久,但她胃口極小,秋葵炒蛋夾了幾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夾了幾筷子,等她將餐廳小碗裏裝的一小坨飯吃乾淨,她已經飽了。

高勁問:“你只吃這麼點?”

顧襄:“嗯,我夠了。”

“我把這些消滅,估計需要很久。”

“不急。”

高勁慢慢吃着。時間允許的情況下,他通常會細嚼慢咽,這樣對腸胃好。

顧襄都快睡著了,但她既然說了“不急”,那就絕對不能急。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吃了半個多小時。

吃完飯還要取車,停車場離這裏有段距離。兩人都是回小區,顧襄自然沒拒絕高勁讓她搭順風車的好意。

路上碰到幾個年輕人在拍攝小視頻,當中還有歐美人。金髮碧眼的外國男生舉着話筒說:“……我們英國人的數學有這麼差嗎?我絕對不相信在中國人人都會九九乘法表!”

高勁和顧襄走在普通人當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幾人攔住。

外國男生舉着一塊寫着數學題的牌子,可愛地說:“這位先生這麼帥一定不會做乘法。”

高勁微笑着說:“七九六十三。”

外國男生又換一塊牌子:“這位美女請一定讓我失望好嗎!”

顧襄看着這塊牌子的時間超過了三秒,說的時候音量很輕:“五八四十。”

外國男生馬上又變一塊:“噹噹噹噹,那看來這題一定不會難倒這兩位帥哥美女啦!”

這回的牌子是“235×5”。

高勁不參與,笑看顧襄。顧襄一直看着,沒有吭聲。外國男生得逞似得開玩笑:“我就說不是人人都會九九乘法表……”

顧襄突然邁步走了。

高勁漸漸收起笑容,望着顧襄的背影,視線又落到那塊牌子上。

他擰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勁的車子剛剛清洗過,外殼閃着光,內里乾淨無塵,裏面擺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緩。

高勁沒問剛才的事。顧襄坐得很舒服,午後的陽光隔着擋風玻璃落進來,不曬,暖融融地反倒讓人想睡覺。

高勁見她有些迷糊了,輕聲說:“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會兒,到家再叫你。”

顧襄不想在陌生人車上睡覺,她睜大眼睛讓自己清醒,電話剛好響起來。

接起聽了幾句,她問高勁:“這裏附近是不是有家沃爾瑪?”

“唔,就在前面,你要買東西?”

“你在那裏放我下來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爾瑪門口,高勁停下車,看着顧襄開門下去,走向一個穿着T恤長褲,長相精神的小夥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車,等顧襄走近,他才問:“那是什麼人?”

顧襄說:“鄰居,還是瑞華醫院的醫生。”

“瑞華醫院?”

“嗯,”顧襄問,“怎麼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達眼角,“沒什麼……你知道我對瑞華醫院向來沒什麼好印象。”

顧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不記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醫院,你當時還來過。你——你不是只是忘記了小時候的事嗎?”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亂,上了車,他故意岔開話題,強笑着說:“老總說你零食估計快吃完了,讓我再給你買點,我剛買好打算給你送過去的,沒想到你會經過。對了,你剛才去了哪裏?”

顧襄神不守舍:“影樓,修復照片。”

“怎麼不叫上我。”

顧襄閉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擾她。

過了很久,他聽見邊上的人說:“我記得,你告訴我你姐姐身體狀況的時候,她已經進了ICU,你說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說:“對對,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你才大二。”

“我後來趕到醫院,那個時候,你姐姐已經過世了,我沒見上她最後一面。”

“對,你都記起來了?”

“我記得的。”顧襄睜開眼,說,“我沒有忘記,我記得這些事,我只是不記得你姐姐當時是住在瑞華醫院。”

郭千本想了想,說:“是不是因為瑞華醫院跟你的童年有關,所以在你成年的記憶里,也會沒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學家每天都在研究人類的大腦,到現在都沒研究透徹,這世上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可能。”

顧襄笑了,“你別緊張。”

郭千本差點讓車打滑。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顧襄的笑容,這一刻他沒見開心,反而更慌。

跟見鬼沒差。

顧襄收起笑,側頭看他:“你腦子裏在想什麼?我只是心情不錯。”

“呵……呵……”郭千本乾笑,“你這都能看出來……”

他一頓,瞟了眼顧襄,有些驚喜:“心情真的不錯?為什麼?“

“我這幾天連續去瑞華醫院,依舊毫無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張老照片的時候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剛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醫院好幾處地方的樣子。”

這顯然是意外之喜,恢復記憶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約她明天逛醫院。

他這次又買了一堆吃的,好幾袋,顧襄根本沒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勁在陽台上正好看見他們走進小區。他住十二樓,正好是顧襄樓上。

他把手裏的豆奶一飲而盡,伸了個懶腰,準備去睡覺。

***

次日,郭千本準時到了。顧襄有點着涼,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問:“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感冒了?”

“沒事。”換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邊走邊跟她回憶三年前。

他從小跟着姐姐長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點崩潰,現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顧襄當時還是大二學生,她是請假從北京趕過來的。她從醫院大門進,經過兩條小路,上了一棟樓,然後找到ICU,卻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經過世了。她聯繫不到郭千本,當時她在醫院裏找了對方很久。

她努力回憶着當時可能經過的路線。

記憶是一個十分奇怪的東西,有些時候,大事無法記住,細枝末節反而會存於腦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時候,正好在大廳里碰見高勁,他沒穿醫生袍,一身休閑裝。

高勁今天休息,他是來約人吃午飯的。剛到這裏,就看見了鼻青臉腫的丁子釗。

丁子釗苦兮兮地說:“被家屬揍得!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那個小姑娘才二十齣頭,能救我會不救嗎?但她真的沒有希望了,每天還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議姑息治療,至少讓她在醫院的日子裏能好受點,結果就……”

高勁嘆氣,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飯我請。”

“醫院食堂沒鮑魚吧?要不我們去外面吃?”

高勁撂下他就走,丁子釗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幹嘛突然停了?”丁子釗揉着鼻子,看見高勁跟人點頭打招呼,他順着對方的視線望過去。

是一個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剛配好的感冒藥過來,打開膠袋跟顧襄說:“就給你配了兩盒,我怕吃了會打瞌睡,但你還是盡量吃點吧。”

他又摸了下顧襄的額頭。

顧襄咳了一聲,說:“沒發燒。”

“還是量個體溫最保險。”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顧襄老實站着,也沒動。

郭千本說:“好像真的沒發燒。”

顧襄走前經過高勁,順便跟他說:“影樓說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給你送來,我先走了。”

高勁微笑:“好。”

郭千本客氣地跟對方點一下頭,邊走邊說:“哪家影樓?我去拿吧,我開車方便點。”

很快就聽不見兩人的對話。

丁子釗戳着高勁的胳膊:“這誰呀?挺漂亮的。”

“唔,叫顧襄。”

“故鄉?”丁子釗說,“這名字怎麼這麼奇怪,故鄉?”

他說完,“咦”了一聲,“我這話怎麼似曾相識啊,做夢做到過?”

高勁先走一步,“你還不餓?”

“餓——你請吃鮑魚啊!”

“你請,我一盤魚香肉絲就夠了。”

“什麼?不是說好你請!”

“我現在心情不太晴朗。”

郭千本擋住了別人的路,趕緊讓開。

又等了一會兒,電梯再次“叮”一聲。

郭千本咧開笑:“老總讓我給你送東西來,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顧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說:“沒有,我已經起了。他讓你送什麼?”

“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來還有過年時候的年貨,都在北京沒帶來,老總說給你留着的,下次帶。”

顧襄莫名其妙,“他特意讓你送這些?”

“呃……”郭千本邊想邊說,“可能是覺得太久沒跟你聯繫,想聯絡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訓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廣告效……應……”

他最後一個字放得極輕,意識到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咳咳。”

顧襄伸手:“給我吧。”

“很重的。”郭千本試探着,“要不然我幫你拎上去吧,送你到門口。”

“嗯。”顧襄轉身開電梯。

房子大門依舊打開着。文鳳儀聽見動靜,走到門口,見顧襄帶着一個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趕緊拉開紗門:“香香!”

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呃,奶奶好,我是顧襄的朋友,來給她送點東西。”

文鳳儀笑着說:“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進來坐一會兒,我給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後擺了下手,“我還要趕着上班,我就是給她帶點東西。”

顧襄沒留人,等對方走了,文鳳儀才說:“你應該請他進來喝杯水,我看他都出汗了。”

顧襄把袋子裏的哈密瓜、油桃、蓮霧、牛油果一件一件拿出來,說:“他八點半上班,現在堵車高峰期,再不走會遲到。”

文鳳儀笑着搖頭,想問什麼,見顧襄一副淡定模樣,她沒有問出口。

剩下兩隻袋子裏是兩大袋核桃和兩盒土雞蛋,還有一堆巧克力和果脯。

文鳳儀看着雞蛋跟核桃,說道:“他真有意思,送這些。”

“不是他送的。”顧襄把水果推過去,“你吃吧。”又從口袋裏拿出一疊錢,“這是伙食費。”

文鳳儀愣了下,“不用給我伙食費。”

顧襄把錢放桌上,“拿着吧。”說完,她拿走一包果脯,回了卧室。

***

醫院裏已經很熱鬧,病人家屬趕着上班前給老人送來早餐,碗筷聲、說話聲,哭聲笑聲,統統交織在一起,編成一張大網,隨時罩住每一個人。

高勁回辦公室放下結他,穿上醫生袍,開始每天例行的查房。

瑞華醫院是市內第一家設有臨終關懷病區的三甲醫院,目前收治着二十三名臨終病人,之前有人離職,目前算上於主任,這裏總共四名醫生,人員配置少,工作強度大,醫院正在調其他科室的人過來,可惜沒人願意。

高勁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午休,晚上十點后才回。

很快又要輪到他值班……

高勁伸展了一下肩膀,問病床上的老人:“庄秀雲,今天感覺怎麼樣?”

庄秀雲說:“還好,就是嘴巴特別干。”

又問了幾句,對方一一回答了。

高勁對護士小馬說:“每隔兩小時給她漱下口,待會兒給她泡杯綠茶,加濕器打開。”

下一位是肝癌患者,入院至今情緒都十分焦慮,高勁繼續開出安定藥物讓他服用。

8床的老人已經連續咳嗽了兩天,服用了兩天的可|待|因都不見成效,高勁想了想,說:“給他用嗎|啡吧,四小時一次。”

查完一圈,最後還剩下一位張姓老人。他是腸癌患者,預后情況不佳,後期伴有併發症腎衰竭,入院時他的預計生存期是四十天,如今已經過了三十天。

今天他的兒子也在,又是喂湯又是擦嘴,很孝順。

他兒子見到高勁,打招呼:“高醫生,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今天我特意跟學校請了一天假,晚上也不開滴滴了,就留這兒伺候老爺子。”

高勁笑笑:“孝心可嘉。”

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是佟燦燦送飯來。高勁摘下眼鏡說:“回去跟你媽說別再送了,到家幾步路,明天我回去吃。”

佟燦燦死氣沉沉地:“她現在是不會相信你的。”

“怎麼了,你昨天沒睡飽?”高勁問。

佟燦燦不情不願地說:“我今天放假。”

“然後呢?”

“哼……”

佟燦燦沒走,一點不到的時候,她見到了顧襄。

於主任帶着顧襄走進高勁辦公室,裏面正熱鬧,又是昨天那班人,歐陽老太太正讓高勁做數獨題。

於主任說:“你們繼續,不用管我們。”

高勁的視線從顧襄臉上滑過,低下頭,繼續講解:“摒除法是最簡單的一種,我畫下格子……橫排是C,豎排是R,比如這裏,R2C4是3,那這裏就不再有3……”

於主任跟顧襄說著話:“這就是你爺爺當年的辦公室,朱柏東當年也曾經來過,我記得那時候跟你爺爺同科室的有個馬屁精,找人做了個朱柏東的雕塑送給他……”

顧襄開著錄音筆,耳朵聽,眼睛看着牆壁,一心二用。

她是在這裏學會走路的……

當年那個位置有張沙發,她曾經躺在那裏畫畫……

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問:“於叔叔,有當年的照片嗎?”

“有,當然有,有很多,就是要回去找找。”

邊上護士長聽到,插嘴說:“高醫生以前朋友圈裏發過很多老照片吧,你們要看?”

“哎,那正好,你給她看看。”於主任掏出不停震動的手機,“我先去接個電話,等會兒再過來。”

護士長讓顧襄過去坐,顧襄順從地坐下,隔着寬大的辦公桌,正對高勁。

護士長翻出高勁的朋友圈,果然滿屏都是醫院舊照。

“你看,這些都是重新裝修前拍的,我們都沒想到這個,還是高醫生長情。”

顧襄低頭翻看,耳朵里飄進對面念出的話。

“R2C1,是4;R1C2,5……那R1C3就是……”

顧襄一邊滑看老照片,一邊蠕動嘴唇:“R1C3,7;R1C4,4……”

佟燦燦本來一直站在窗邊默背歌詞,她突然注意到了顧襄的嘴型和高勁的筆無比配合。

顧襄做了個“7”,高勁剛好在紙上寫“7”,顧襄做“4”,高勁寫“4”。

她奇怪地摘下耳機,看見歐陽阿姨拿着標準答案驚呼了一聲:“全對!高醫生你真聰明,這麼快就做出來了!”

佟燦燦心裏嘀咕,應該是她讀錯了唇語。

沒多久,於主任回到辦公室,招呼大家:“志願者們已經都到休息室了,你們還坐這兒呢,趕緊動起來!”

大家一個個出去,顧襄走在最後,“你們有活動,我就不打擾了。”

於主任意外地攔住她:“別別,你也參加一下。”

“我?”

於主任說:“那個……對了,今天其實也不是什麼大活動,我們中心每個月都有一天是關懷日,外面的臨終關懷志願者會來這裏做義工,活動照片都會拿出去做宣傳,你也知道現在這社會什麼都看臉。要不你幫忙去充個場面?這兒就你最漂亮,活動結束我們再繼續聊。”

顧襄不是很情願,最後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休息室里掛着氣球和綵帶,大屏彩電上播放着照片。八位病人圍成半圈,穿着背心的志願者正大聲唱着經典老歌。

於主任和顧襄靠牆站着,於主任問她:“你要不要也唱個歌?”

太蠢。顧襄搖頭。

“那跳個舞?”

顧襄奇怪地看向他……更蠢了!

於主任笑了笑:“來來,接着看。”

兩個節目后,掌聲雷動。

高勁脫去醫生袍,挽起白襯衫的袖子,抱着結他,坐到一張桌子上。眼鏡沒摘,他輕掃一下琴弦,掌聲更加熱烈。

高勁單手舉起,朝角落示意:“有請佟護士為我們帶來一首《故鄉》。”他看向眾人,“今天我是綠葉,掌聲請都獻給她。”

佟燦燦在掌聲中站到中央,仰起脖子,高歌:“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

第一句就走調,高勁面不改色地跟着她的節奏走。

似乎也不是太蠢,顧襄看着白襯衫,想。

氣氛被炒至高|潮,接下來是互動環節,每位老人身邊配一位志願者或護士。

於主任靈機一動,把顧襄推過去,“你幫忙湊個數。”

顧襄皺眉。

於主任指了指拿着相機的護士,“待會兒要拍照,幫忙撐個場面。你就坐邊上,聽老人說話就行了。”

也不是太為難,顧襄坐到了一位老人邊上。老人很和藹,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張……你好……”

顧襄頓了頓,“你好,我姓顧。”

一名護士走到中央,柔聲說道:“今天的互動環節,讓我們做一件非常簡單,但又非常難的事。我們今天坐在這裏,其實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因為我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面死亡,我們清楚的知道,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假如生命還剩下十分鐘,你們會對自己的親人或者朋友,留下什麼話?今天,讓我們來做一次嘗試,假如你們還剩十分鐘生命,你們會留下怎樣的囑咐,請把這句囑咐,告訴你身邊的人,讓他(她)用紙筆記下來,保管好,然後你可以託付給對方,可以交給你的親人,也可以在離開這個房間之後,讓一切消失。”

護士說得很長很動聽,總結起來不過一句話——請寫遺囑。

顧襄拿起筆,看向邊上的張姓老人。老人靜默許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口。

護士長跟於主任站在一道,好奇地問:“你怎麼讓顧襄也參加活動了?”

怎麼會讓她參加?

於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電話。

褚琴在電話里對他說了三件事——

“老於,香香失憶了,但她不喜歡同情和驚訝,你可以順其自然地對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給予她一定的幫助,但不用太刻意。”

“我知道她性格早熟,從小就不像同齡人,這是我的失職,我沒有給她一個溫暖和諧的家。但她出事之後,話越來越少,與從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觸,其實她除了失憶,可能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許有點自卑了,我很擔心她會得自閉症,你能否讓她多接觸一些朋友?”

“關懷日活動?那很好,可以讓她接觸到各種年齡背景的人……她不肯參加?沒關係,你只要跟她說,她長得最漂亮,需要她撐場面,她一定會‘不情不願’的答應的。”

於主任回憶完,笑了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活動順利結束,於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顧襄另行約定見面時間,顧襄道了謝。

走到電梯口,剛好碰到白襯衫醫生。顧襄在同母親發信息,跟在他後面進了電梯。

門將要闔上時,一隻手突然伸了進來,一個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說:“高醫生,高醫生,我爸剛才在遺囑上寫了什麼?他有沒有提到他有多少錢?他錢怎麼分配?”

聲音耳熟,顧襄想起了自動販賣機。

高勁朝顧襄看了一眼,“唔……”他對男人說,“等待就好,好好孝順你父親。”

男人“心領神會”,心頭大石落地。

電梯門順利闔上,顧襄摸到第一個按鍵,按下樓層。

高勁雙手插在醫生袍口袋裏,盯着光亮的轎廂門,輕輕嗆了幾聲。

他視線往右斜,右邊的人目不斜視。他又看回轎廂門,門上倒映着兩人的身影。

他再次輕咳,合唇掛起微笑,側頭道:“你是老顧醫生的孫女?”

顧襄看向門上男人的身影,沒吭聲。

她不理人,高勁若無其事地又合唇笑了一下。

電梯門打開了,高勁走出去,腳步頓了下,轉身扶住正要闔上的門,盯着顧襄,親切和藹地說:“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問佟燦燦要。”然後點了下頭,算是跟她說再見。

***

回去后,顧襄將採訪資料發給褚琴,又坐在電腦前寫了一會兒東西。

每個字打出來都很困難,她閉上眼,回憶着那些老照片。

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問佟燦燦要……

顧襄睜開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去。

休息了一會兒,側身看到其中一隻行李箱,想了想,她又爬起來。

打開箱子,她取出裏面的東西。

三本上鎖的日記,一本《利瑪竇的記憶之宮》。

《利瑪竇的記憶之宮》破舊不堪,上面還印有”青東大學圖書館“的印章。這本書她已經翻閱過數遍,它更像一本故事書。

三本上鎖的日記,一本上都是塗塗畫畫,顯然那時她還不識字;第二本是拼音加文字。

第三本,她的字跡已見雛形。

翻開第一頁,她跳過日期。

“……日,晴。

今天開始,我要訓練自己,明天先去爺爺的醫院吧,我要開始建造宮殿了!”

接下來的每一篇日記,除了簡單的文字外,還有極簡的圖案。

或正方形,或圓形,或三角形,或不規則。

她不知道它們具體代表着什麼,但能肯定,這些圖形最後拼成的圖案,就是她的記憶宮殿①。

她用她曾經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宮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徹底消失不見了。

文鳳儀笑道:“那就好。我今天買了基圍蝦,中午再做個粉蒸肉,涼拌野薺菜,菠菜粉絲湯,裏面加蛋餃,都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你覺得怎麼樣?”

“好的,謝謝。”

顧襄朝洗手間走去,走到洗手間門口,她又回頭看客廳。

陽光從大陽台鋪灑進來,半覆在棕色的老舊皮沙發上。文鳳儀低頭擇着菜,繼續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詞含糊不清,曲調悠長。她的頭髮在光照下更顯得白,手的膚色偏黑,沒肉,褶皺的皮下是枯萎的骨頭。

像是一張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顧襄一嚇,瞬間抽離思緒,望向紗門外突然出現又突然開口的幽魂。

“——我媽讓我來找你,跟你說件事。”

文鳳儀放下手裏的活,走去打開紗門,“燦燦,進來吧,有什麼事情你說。”

門口的女孩兒二十多歲,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馬尾辮,雙眼有些無神,膚色偏白,顯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顯。

她喪屍狀開口:“我媽說讓我今天開始睡在你家裏,防止你家小孫女跟顧叔叔一樣跑路,顧叔叔欠我們的錢就讓你小孫女還了,反正她媽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學高材生肯定不差錢,你一個孤寡老人的錢還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嘰里咕嚕毫無起伏地複述着話,對門裏飄來極輕的、恨鐵不成鋼的一句:“死丫頭,會不會說話你,笨死了……”

喪屍完成任務,轉身就走,文鳳儀一時沒反應過來,想叫住她:“燦……燦燦——”

喪屍頭也不回地說:“文奶奶你別怪我,要怪就怪我媽想的極品餿主意!”

對門打開又關上,接着傳來一陣大吼大叫。

顧襄把微張的嘴闔上,看向文鳳儀,相處第二日,她第一次見到對方不那麼得體的笑容。

文鳳儀避開顧襄的眼神,想若無其事繼續擇菜,等走到沙發前,她朝顧襄看去,見她站在那裏,不知怎麼,想到了自己種在陽台上的富貴竹。她嘆了口氣,重拾微笑:“香香,你過來坐,我跟你解釋一下。”

顧襄不太習慣自己的小名從她嘴裏說出口,她順從地坐到了沙發上。

文鳳儀坐到另一邊,說:“你來之前,我已經跟你媽媽通過電話,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她的語氣不急不緩,聲音是經歷歲月碾壓后的柔軟。“對於你來說,我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我明白,你念小學后,就很少來爺爺奶奶這裏了,後來你媽媽又把你帶去了北京,我們生疏在所難免。”

顧襄面無表情地聽着,像在聽別人的事。

“不過我希望,你要明白我是你的親奶奶,即使我們非常陌生,但因為這一層血緣關係,我們在這座城市裏就是最親密的人。所以你有什麼要做的,有什麼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訴我,好嗎?”

顧襄聽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諱:“目前來說估計很難,看情況吧,謝謝您的好意。”

文鳳儀笑着搖搖頭,沉默了一下,繼續說:“剛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對門,她叫佟燦燦。你爸爸一年前賭博欠下高利貸,跟佟家撒謊說我出了意外,在醫院搶救,需要一大筆錢,佟家聽信了他的話。等我兩天後從老姐妹家裏回來,才知道發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經跑了,這一年半音訊全無。”

顧襄沒問她所謂的父親欠下多少錢,她繼續聽。

“不過你不用擔心,外面的錢我已經基本還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負善良人吧……”文鳳儀說著說著,自己笑了,“他們家其實都非常善良,沒有逼我還錢。這筆債我們已經找到了解決辦法,之前已經協商好了,估計他們還是不放心吧。他們不了解情況,想要叫你還,你不要放在心上。燦燦如果真的要來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們只是求個心安,她們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

顧襄點頭:“我不會幹涉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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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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