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第二天上午,顧襄接到電話,坐電梯下樓。
郭千本提着三個大袋子,在電梯口東張西望。這裏有不少“牛皮癬”,撕了貼,貼了撕,還有小孩拿蠟筆畫的圖案,整面牆千瘡百孔。
他百無聊賴地讀着上面的字,聽見電梯開門聲,他走近幾步。
電梯裏站着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他手上挽着外套,另一邊背着一把結他。
郭千本擋住了別人的路,趕緊讓開。
又等了一會兒,電梯再次“叮”一聲。
郭千本咧開笑:“老總讓我給你送東西來,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顧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說:“沒有,我已經起了。他讓你送什麼?”
“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來還有過年時候的年貨,都在北京沒帶來,老總說給你留着的,下次帶。”
顧襄莫名其妙,“他特意讓你送這些?”
“呃……”郭千本邊想邊說,“可能是覺得太久沒跟你聯繫,想聯絡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訓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廣告效……應……”
他最後一個字放得極輕,意識到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咳咳。”
顧襄伸手:“給我吧。”
“很重的。”郭千本試探着,“要不然我幫你拎上去吧,送你到門口。”
“嗯。”顧襄轉身開電梯。
房子大門依舊打開着。文鳳儀聽見動靜,走到門口,見顧襄帶着一個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趕緊拉開紗門:“香香!”
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呃,奶奶好,我是顧襄的朋友,來給她送點東西。”
文鳳儀笑着說:“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進來坐一會兒,我給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後擺了下手,“我還要趕着上班,我就是給她帶點東西。”
顧襄沒留人,等對方走了,文鳳儀才說:“你應該請他進來喝杯水,我看他都出汗了。”
顧襄把袋子裏的哈密瓜、油桃、蓮霧、牛油果一件一件拿出來,說:“他八點半上班,現在堵車高峰期,再不走會遲到。”
文鳳儀笑着搖頭,想問什麼,見顧襄一副淡定模樣,她沒有問出口。
剩下兩隻袋子裏是兩大袋核桃和兩盒土雞蛋,還有一堆巧克力和果脯。
文鳳儀看着雞蛋跟核桃,說道:“他真有意思,送這些。”
“不是他送的。”顧襄把水果推過去,“你吃吧。”又從口袋裏拿出一疊錢,“這是伙食費。”
文鳳儀愣了下,“不用給我伙食費。”
顧襄把錢放桌上,“拿着吧。”說完,她拿走一包果脯,回了卧室。
***
醫院裏已經很熱鬧,病人家屬趕着上班前給老人送來早餐,碗筷聲、說話聲,哭聲笑聲,統統交織在一起,編成一張大網,隨時罩住每一個人。
高勁回辦公室放下結他,穿上醫生袍,開始每天例行的查房。
瑞華醫院是市內第一家設有臨終關懷病區的三甲醫院,目前收治着二十三名臨終病人,之前有人離職,目前算上於主任,這裏總共四名醫生,人員配置少,工作強度大,醫院正在調其他科室的人過來,可惜沒人願意。
高勁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午休,晚上十點后才回。
很快又要輪到他值班……
高勁伸展了一下肩膀,問病床上的老人:“庄秀雲,今天感覺怎麼樣?”
庄秀雲說:“還好,就是嘴巴特別干。”
又問了幾句,對方一一回答了。
高勁對護士小馬說:“每隔兩小時給她漱下口,待會兒給她泡杯綠茶,加濕器打開。”
下一位是肝癌患者,入院至今情緒都十分焦慮,高勁繼續開出安定藥物讓他服用。
8床的老人已經連續咳嗽了兩天,服用了兩天的可|待|因都不見成效,高勁想了想,說:“給他用嗎|啡吧,四小時一次。”
查完一圈,最後還剩下一位張姓老人。他是腸癌患者,預后情況不佳,後期伴有併發症腎衰竭,入院時他的預計生存期是四十天,如今已經過了三十天。
今天他的兒子也在,又是喂湯又是擦嘴,很孝順。
他兒子見到高勁,打招呼:“高醫生,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今天我特意跟學校請了一天假,晚上也不開滴滴了,就留這兒伺候老爺子。”
高勁笑笑:“孝心可嘉。”
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是佟燦燦送飯來。高勁摘下眼鏡說:“回去跟你媽說別再送了,到家幾步路,明天我回去吃。”
佟燦燦死氣沉沉地:“她現在是不會相信你的。”
“怎麼了,你昨天沒睡飽?”高勁問。
佟燦燦不情不願地說:“我今天放假。”
“然後呢?”
“哼……”
佟燦燦沒走,一點不到的時候,她見到了顧襄。
於主任帶着顧襄走進高勁辦公室,裏面正熱鬧,又是昨天那班人,歐陽老太太正讓高勁做數獨題。
於主任說:“你們繼續,不用管我們。”
高勁的視線從顧襄臉上滑過,低下頭,繼續講解:“摒除法是最簡單的一種,我畫下格子……橫排是C,豎排是R,比如這裏,R2C4是3,那這裏就不再有3……”
於主任跟顧襄說著話:“這就是你爺爺當年的辦公室,朱柏東當年也曾經來過,我記得那時候跟你爺爺同科室的有個馬屁精,找人做了個朱柏東的雕塑送給他……”
顧襄開著錄音筆,耳朵聽,眼睛看着牆壁,一心二用。
她是在這裏學會走路的……
當年那個位置有張沙發,她曾經躺在那裏畫畫……
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問:“於叔叔,有當年的照片嗎?”
“有,當然有,有很多,就是要回去找找。”
邊上護士長聽到,插嘴說:“高醫生以前朋友圈裏發過很多老照片吧,你們要看?”
“哎,那正好,你給她看看。”於主任掏出不停震動的手機,“我先去接個電話,等會兒再過來。”
護士長讓顧襄過去坐,顧襄順從地坐下,隔着寬大的辦公桌,正對高勁。
護士長翻出高勁的朋友圈,果然滿屏都是醫院舊照。
“你看,這些都是重新裝修前拍的,我們都沒想到這個,還是高醫生長情。”
顧襄低頭翻看,耳朵里飄進對面念出的話。
“R2C1,是4;R1C2,5……那R1C3就是……”
顧襄一邊滑看老照片,一邊蠕動嘴唇:“R1C3,7;R1C4,4……”
佟燦燦本來一直站在窗邊默背歌詞,她突然注意到了顧襄的嘴型和高勁的筆無比配合。
顧襄做了個“7”,高勁剛好在紙上寫“7”,顧襄做“4”,高勁寫“4”。
她奇怪地摘下耳機,看見歐陽阿姨拿着標準答案驚呼了一聲:“全對!高醫生你真聰明,這麼快就做出來了!”
佟燦燦心裏嘀咕,應該是她讀錯了唇語。
沒多久,於主任回到辦公室,招呼大家:“志願者們已經都到休息室了,你們還坐這兒呢,趕緊動起來!”
大家一個個出去,顧襄走在最後,“你們有活動,我就不打擾了。”
於主任意外地攔住她:“別別,你也參加一下。”
“我?”
於主任說:“那個……對了,今天其實也不是什麼大活動,我們中心每個月都有一天是關懷日,外面的臨終關懷志願者會來這裏做義工,活動照片都會拿出去做宣傳,你也知道現在這社會什麼都看臉。要不你幫忙去充個場面?這兒就你最漂亮,活動結束我們再繼續聊。”
顧襄不是很情願,最後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休息室里掛着氣球和綵帶,大屏彩電上播放着照片。八位病人圍成半圈,穿着背心的志願者正大聲唱着經典老歌。
於主任和顧襄靠牆站着,於主任問她:“你要不要也唱個歌?”
太蠢。顧襄搖頭。
“那跳個舞?”
顧襄奇怪地看向他……更蠢了!
於主任笑了笑:“來來,接着看。”
兩個節目后,掌聲雷動。
高勁脫去醫生袍,挽起白襯衫的袖子,抱着結他,坐到一張桌子上。眼鏡沒摘,他輕掃一下琴弦,掌聲更加熱烈。
高勁單手舉起,朝角落示意:“有請佟護士為我們帶來一首《故鄉》。”他看向眾人,“今天我是綠葉,掌聲請都獻給她。”
佟燦燦在掌聲中站到中央,仰起脖子,高歌:“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
第一句就走調,高勁面不改色地跟着她的節奏走。
似乎也不是太蠢,顧襄看着白襯衫,想。
氣氛被炒至高|潮,接下來是互動環節,每位老人身邊配一位志願者或護士。
於主任靈機一動,把顧襄推過去,“你幫忙湊個數。”
顧襄皺眉。
於主任指了指拿着相機的護士,“待會兒要拍照,幫忙撐個場面。你就坐邊上,聽老人說話就行了。”
也不是太為難,顧襄坐到了一位老人邊上。老人很和藹,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張……你好……”
顧襄頓了頓,“你好,我姓顧。”
一名護士走到中央,柔聲說道:“今天的互動環節,讓我們做一件非常簡單,但又非常難的事。我們今天坐在這裏,其實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因為我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面死亡,我們清楚的知道,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假如生命還剩下十分鐘,你們會對自己的親人或者朋友,留下什麼話?今天,讓我們來做一次嘗試,假如你們還剩十分鐘生命,你們會留下怎樣的囑咐,請把這句囑咐,告訴你身邊的人,讓他(她)用紙筆記下來,保管好,然後你可以託付給對方,可以交給你的親人,也可以在離開這個房間之後,讓一切消失。”
護士說得很長很動聽,總結起來不過一句話——請寫遺囑。
顧襄拿起筆,看向邊上的張姓老人。老人靜默許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口。
護士長跟於主任站在一道,好奇地問:“你怎麼讓顧襄也參加活動了?”
怎麼會讓她參加?
於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電話。
褚琴在電話里對他說了三件事——
“老於,香香失憶了,但她不喜歡同情和驚訝,你可以順其自然地對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給予她一定的幫助,但不用太刻意。”
“我知道她性格早熟,從小就不像同齡人,這是我的失職,我沒有給她一個溫暖和諧的家。但她出事之後,話越來越少,與從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觸,其實她除了失憶,可能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許有點自卑了,我很擔心她會得自閉症,你能否讓她多接觸一些朋友?”
“關懷日活動?那很好,可以讓她接觸到各種年齡背景的人……她不肯參加?沒關係,你只要跟她說,她長得最漂亮,需要她撐場面,她一定會‘不情不願’的答應的。”
於主任回憶完,笑了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活動順利結束,於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顧襄另行約定見面時間,顧襄道了謝。
走到電梯口,剛好碰到白襯衫醫生。顧襄在同母親發信息,跟在他後面進了電梯。
門將要闔上時,一隻手突然伸了進來,一個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說:“高醫生,高醫生,我爸剛才在遺囑上寫了什麼?他有沒有提到他有多少錢?他錢怎麼分配?”
聲音耳熟,顧襄想起了自動販賣機。
高勁朝顧襄看了一眼,“唔……”他對男人說,“等待就好,好好孝順你父親。”
男人“心領神會”,心頭大石落地。
電梯門順利闔上,顧襄摸到第一個按鍵,按下樓層。
高勁雙手插在醫生袍口袋裏,盯着光亮的轎廂門,輕輕嗆了幾聲。
他視線往右斜,右邊的人目不斜視。他又看回轎廂門,門上倒映着兩人的身影。
他再次輕咳,合唇掛起微笑,側頭道:“你是老顧醫生的孫女?”
顧襄看向門上男人的身影,沒吭聲。
她不理人,高勁若無其事地又合唇笑了一下。
電梯門打開了,高勁走出去,腳步頓了下,轉身扶住正要闔上的門,盯着顧襄,親切和藹地說:“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問佟燦燦要。”然後點了下頭,算是跟她說再見。
***
回去后,顧襄將採訪資料發給褚琴,又坐在電腦前寫了一會兒東西。
每個字打出來都很困難,她閉上眼,回憶着那些老照片。
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問佟燦燦要……
顧襄睜開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去。
休息了一會兒,側身看到其中一隻行李箱,想了想,她又爬起來。
打開箱子,她取出裏面的東西。
三本上鎖的日記,一本《利瑪竇的記憶之宮》。
《利瑪竇的記憶之宮》破舊不堪,上面還印有”青東大學圖書館“的印章。這本書她已經翻閱過數遍,它更像一本故事書。
三本上鎖的日記,一本上都是塗塗畫畫,顯然那時她還不識字;第二本是拼音加文字。
第三本,她的字跡已見雛形。
翻開第一頁,她跳過日期。
“……日,晴。
今天開始,我要訓練自己,明天先去爺爺的醫院吧,我要開始建造宮殿了!”
接下來的每一篇日記,除了簡單的文字外,還有極簡的圖案。
或正方形,或圓形,或三角形,或不規則。
她不知道它們具體代表着什麼,但能肯定,這些圖形最後拼成的圖案,就是她的記憶宮殿①。
她用她曾經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宮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徹底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