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10.10

兩天後,保潔員將每一塊瓷磚都擦拭的鋥光瓦亮,走道上多添了幾盆朝氣旺盛的盆栽,新患者在病房裏翹首以盼。

瑞華醫院安寧療護中心,迎來了省電視台的記者。

醫生護士議論紛紛,丁子釗又跑到這裏來湊熱鬧。他抓住人打探消息:“聽說要來大明星?什麼人啊,男的女的?”

“好像是個女的。說是這裏的一個患者想在過世前見一見自己的偶像。”

丁子釗“嘖嘖”兩聲,“想不到這種新聞也會出現在咱們這兒……我由衷期盼來的人是安吉拉北鼻。”

護士小馬在一旁笑道:“丁醫生你就做夢吧,不是明星。”

“嗯?那是什麼人?”丁子釗的好奇心被嚴重勾起。

護士小馬朝前面點了一下:“呶,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前面不遠處,佟燦燦像幽魂一樣,雙眼無神,微張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腳步朝這裏走來。

護士小馬問:“怎麼樣啊,問來了嗎?來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佟燦燦的語調又平又直,“gu、xiang。”

“故鄉?”丁子釗嘟囔,“這名字這麼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靈蓋,“我說這句話我好像在哪兒說過,我想起來了,是顧襄,喜歡楊過的那個‘襄’,天才少女嘛!”

***

兩天前,顧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電話。

當時她正在文暉小學附近,郭千本正好在為培訓班招生的事和校內領導溝通,兩人約了一個折中的見面地點。

郭千本走得很趕,脖子上還掛着汗,顧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幾秒,下巴朝桌上的紙巾盒點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沒有領會到,顧襄動手抽了兩張紙扔給他。

郭千本愣了下,隨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說道:“你照片還給那個人后,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

“哦。”

顧襄喝一口檸檬水,說:“你有事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後腦勺,“呃……是這樣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總電話,他說前不久有記者跟他聯繫,說是一個癌症病人特別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臨終前見一見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麼聯絡你,所以就通過媒體聯繫公司了。”

顧襄沒給什麼反應。

郭千本繼續說:“前段時間你在國外,老總就沒煩你,剛好幾天前吧,對方又來聯繫老總了,說病人快不行了,這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心愿。老總就想,這又是做好事,又能幫公司做宣傳,一舉兩得。”

顧襄道:“他自己不來跟我說?”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過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電視上這種新聞,病人想見的都是大明星,我們不是主流,很少會碰上這種事。這對公司會有很大的宣傳幫助,比什麼廣告都好。老總還說會給你獎金。”

顧襄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乾笑,低了一下頭,過了會兒忐忑不安地朝顧襄看去,見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開口:“我覺得其他的不說,這確實是在做善事。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把你奉為偶像,臨終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見你一面,對你來說可能只是舉手之勞,對她來說,她卻能走得圓滿。人之將死,能成全就盡量成全,這樣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顧襄終於給出反應。“你知道老總為什麼讓你來跟我說嗎?——因為你單蠢好騙。”

“你安排吧。”說完,她招來服務生,“來杯檸檬水。”

郭千本樂呵呵地喝着顧襄給他叫的檸檬水,說:“哦,對了,那個病人叫毛小葵,現在就住在瑞華醫院。”

***

會面安排在一天後。

這一天,顧襄早早醒來。她先坐在床上發獃半小時,然後洗漱、化妝、挑選衣服。

出門前她又把發尾打濕,拿筆卷幾下,用吹風機燙出漂亮的弧度。

對鏡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沒有瑕疵。

清晨空氣清新,醫院春意盎然,上次坐過的長椅依舊乾淨無塵。

顧襄坐下,看着幾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兩個小孩,她伸出手:“我幫你們。”

兩個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對視。

顧襄仍然伸着手:“我會。”

小孩把魔方交給她,看着她雙手靈活動作,魔方在他們眼中似乎變成了萬花筒,連顏色都來不及看清。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魔方就變成了最初有規則的模樣。

小孩們圍着她興奮大叫:“姐姐你好厲害,姐姐你教我們!”

顧襄把魔方還給他們,“我先走了。”說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寧療護中心。

丁子釗在一驚一乍地說完這一句話后,見護士小馬和佟燦燦滿臉問號地看着他,他強調:“天才少女嘛,幾年前我在報紙上看到的,吶,高勁也看過報紙,讓他來說給你們聽。”

他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裏,打算找高勁解圍,可是不見他人影。

有人幫他解釋:“十三歲她在世界數獨大賽上以總分1058分的成績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歲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賽上以加減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績排名世界第二,十六歲她在世界腦力錦標賽上以一小時記2600個數字打破世界紀錄。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戰績——”①

郭千本最後總結:“準確來說,她是數字天才,所有與數字有關的一切腦力賽,在她同齡人中,她幾乎無人能敵。”

他身邊的記者補充道:“在十三歲到二十歲之間,她總共拿下十六座獎盃,其中六座是世界級大獎。要知道她今年才剛二十三虛歲。”

現場鴉雀無聲,佟燦燦又是一副痴獃樣。

“噠、噠、噠、噠”

高跟鞋有節奏地落在瓷磚地板上,像是敲鼓的聲音,利落乾脆,又蕩氣迴腸,直擊人心深處。

顧襄穿着香芋粉尖頭高跟鞋、灰綠色七分闊腿褲、白色立領無袖襯衫,單肩背黑色鏈條包,雙手插着口袋,出現在眾人視線。

***

病房佈置溫馨,電視台工作人員準備就緒。

郭千本把一早買來的鮮花拿給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顧襄接過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個女生,估計二十齣頭,枯瘦得像爛木頭,頭髮是男人才會剃的刺蝟頭。她的皮膚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來很燦爛,雙眼彎成了月牙。

她笑着說:“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顧襄,你是我的偶像!”

顧襄走到病床邊,把鮮花遞給她,微笑:“你好,很高興見到你。”

毛小葵的喜悅溢得眾人感同身受,“我讀高一的時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齡,你好厲害,我還在網上看過你比賽的直播……”

顧襄靜靜傾聽,偶爾回應她一句。記者拍下溫馨的畫面,舉着話筒對着稿子採訪兩人。

錄製到一半的時候,記者拿出幾張紙,笑着說:“……顧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實的天才少女,我們都知道你與數字有着不解之緣。有人天生對音樂敏感,有人天生擅長繪畫,你就天生喜愛跟數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數學方面,你還是個記憶大師,曾經一小時記憶2600個數字打破世界紀錄。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親眼見識到你的才能,我這邊有三道題,一道數獨、一道三位數乘法,還有五十個數字,相信一定難不倒你。”

記者把紙展開,上面呈現出三道題目,顧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語。

她的手緊緊捏着床單。

郭千本原本站在陽台邊,見狀,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醫生快他一步,走進病房說:“我看各位的採訪也錄製的差不多了,病人身體不佳,現在需要檢查和休息——”

高勁和和氣氣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顧襄是最先離開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記者溝通完,他已經打不通顧襄的電話,也找不到人。

他後悔又焦灼。

高勁說完那句話,轉頭就見顧襄走了,他沿着電梯的方向找人,沒見到人,電梯也沒動。他四處看了看,想起那天顧襄突然出現的場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樓梯間門口,把門一推——

坐在台階上的顧襄抬起頭,看見推開大門的男人,她的眼神終於有了點反應。

高勁彎起嘴角,禮貌又客氣地給了她一個微笑。鬆開門,大門自動闔上,他坐到顧襄身邊,開頭第一句不是“你怎麼坐在這裏”,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燙過頭了?”

顧襄瞥了他一眼,沒理。

高勁無所謂地笑笑,說:“讓你猜個腦筋急轉彎。有一個胖子,他從高樓上跳了下去,你猜他變成了什麼?”

顧襄完全不想理會。

“他變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個腦筋急轉彎讓我猜?”高勁毫不介意自說自話,“這樣,你不出題,那我就自己給自己出題了?”

高勁個子高,坐在台階上後背得彎着。他雙手合著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黃色的大門說:“讓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單據來收錢,你給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認識數字……”

顧襄倏地偏頭。

高勁沒看她。

“那回我們遇到外國孩子拍小視頻,一道簡單的三位數乘個位數的題,你直接走了。你不像情緒不好,因為之前那道九九乘法你就配合做了。可是這樣一來,你不認識數字這點又說不通,因為你已經做了一道九九乘法。”

“五八四十……5x8=,這裏有兩個數字,中間隔了一個‘x’,明確告訴你是乘法,所以你做得出。可是235x5,前面這個是三位數,也許是數字多了,你就無法看清。”

“這也就解釋得通,為什麼你會給了三百塊宵夜錢。宵夜錢一百多,這是一個三位數,這個數值里有一個‘3’,你不知道‘3’在個位數還是十位數或者是百位數,所以你給了對方三百,事實上,宵夜價格是123。”

高勁說:“所以你不是不認識數字,你出現了……”他想着該怎麼去下定義,“數字讀寫障礙。”

顧襄霍地起身,朝門口走,“瘋子。”

高勁在她的手碰到大門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該惱羞成怒,你的心理和行為都在逃避這一事實,這對你並沒有幫助,你應該直面它。”

他並沒有給她過多的思考時間,“如果我沒猜錯,你或許還有其他的麻煩。燦燦說你跟你奶奶生疏的像陌生人,有些對話也很奇怪。更重要的是,你明明來過這裏,見過改建前的醫院,但你現在卻像完全陌生,還需要老照片。我猜……你的記憶或許也出現了一定的問題。”

顧襄側朝着高勁,站在原地沒動。她的手臂還被人抓着,離得太近,狹小的空間裏她能清晰聞到對方身上像薄荷一樣的清爽的味道。

她轉過頭,直視着他,問:“我以前見過你?”

高勁一開始沒答,過了片刻,他微笑道:“或許,你自己想起來的話,會更有成就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幫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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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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