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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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在他面前,暮色四合。頭頂一輪碩大的圓月投下清輝,落在大片荒涼遼闊的田地上。
“這裏就是懷遠的記憶。”練朱弦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鳳章君轉過身,發現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荒蕪田地的對面是村莊,抑或被稱做“廢墟”更為確切。那些低矮簡陋的茅屋,全部東倒西歪着,不過是一堆爛木與廢土互相支撐着的殘骸。
耳邊,朔風的呼嘯愈發響亮了,還送來影影綽綽的說話聲。
練朱弦與鳳章君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循着動靜走進廢墟深處。
有許多屍體。
從衣着來看應該都是這裏的村民,有些還緊握着殘破的農具。這場屠殺至少已經過去了數日,大多數屍身紺青、少部分已經開始膨脹,甚至還有被野獸啃噬過的痕迹。
“是屍鬼乾的。”練朱弦很快找到了真兇之一——他指了指路邊的一具無頭裸屍。儘管已經被火焰燒得焦黑,卻仍能看出怪異的長手長腳、巨大的身軀和散落一地的尖牙。
寒冬滿月之夜,陰氣最盛,妖魔結伴橫行。越是偏遠弱小的村莊,越是容易成為群魔的俎上之肉。而無論雲蒼派還是五仙教,也總是會在冬季頻繁出獵,專為格殺這些兇殘飢餓的妖魔,從血齒之間救出無辜的性命。
“前面有人。”
順着練朱弦的指引,鳳章君也望見了。大約在十多丈開外立着四五個人類,全都穿着月白法袍,凜然高潔,如同月華落下凡塵。
正是雲蒼派冬獵的隊伍。
“他們看得見我們?”鳳章君問。
練朱弦搖頭:“我們只是看客。”
一邊說著話,二人走到了那幾位雲蒼門人身旁。
及至近前,他們才發現這些人正面對着一座坍塌的木屋。
廢墟里壓着人,很多很多的人。
練朱弦首先看清楚的是一隻青白色的、纖細的手臂,塗著鮮紅的蔻丹,卻僵硬而無助地伸向半空,彷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努力想要抓住什麼。
緊接着是交疊在一起的,密匝匝的肢體。
幾乎都是婦女與孩童。
那幾個雲蒼派的門人彼此低語着。聽他們的意思,村莊遇襲之後,安排了壯年男性外出禦敵,而讓老弱婦孺躲藏在村莊中央的這座木屋之中。然而村莊最終陷落,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生命也最終消逝在了妖魔饕足之後、玩樂一般的虐殺之中。
“師父,徒兒好像聽見有哭聲。”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練朱弦這才發現那幾個雲蒼門人還帶着一個六七歲的道童,正指着廢墟的方向,一臉關注緊張。
幾位雲蒼門人並未忽視道童的話,商量了幾句立刻開始搜尋。
約摸搬開了七八具屍首,廢墟下方現出一個由木櫃與桌板支撐起來的空穴。穴中坐着一名身形扭曲的女屍,懷中死死地抱着一個三四歲的男童。
眾人費了好一番氣力才將男童從女屍僵硬的懷抱中拽出,又有一位門人脫下外袍將他裹住,並將丹藥化入水中,勉強餵了一些。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那男童的臉色才從青紫逐漸緩和過來,卻反而不再哭泣,安靜地一頭昏睡過去。
門人抱着男童給那道童去看:“既然是你聽見他的哭聲,那他的這第二條命便是因你而生。你來給他起個名字罷。”
小道童一臉認真地看了看師父,又去看那男童:“此處名為懷遠村,師父不如就叫他懷遠罷。”
原來這就是懷遠的身世……
雖然明知過去一切皆已註定,可是看見男童得救,練朱弦依然感覺欣慰。
他又偷眼看了看鳳章君,卻發現男人正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周遭的景物突然模糊起來,如同風過水麵,攪亂一池倒影。
練朱弦正要提醒鳳章君不必詫異,很快一切又重新變得清楚分明起來。
他們已經離開了月色下的荒村廢墟,進入了一處室內。
練朱弦還在觀察着周遭的陳設,而鳳章君已經報出了答案:“這裏是雲蒼峰、橘井堂。”
這裏是雲蒼峰橘井堂內的一間客房,樸素整潔。借住於此的病人,正是之前被從屍堆里救出來的男童。
橘井堂醫術高明,男童的氣色已經健康了些,只是身體依舊瘦弱驚人。他小貓似的躺在一張大床上,渾身纏滿了繃帶,腿上還打着夾板,卻不哭不鬧,安靜昏睡,如同一個假人。
練朱弦默默評價:如此安靜的一個孩子,真看不出日後會瘋成那樣。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之前廢墟里的那個小道童端着湯藥走了進來。
懷遠還在床上沉睡着,道童考慮再三,還是將葯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可是他剛放完葯,轉身卻發現懷遠已經醒了。醒得悄無聲息,不說話也不動作,只圓瞪着一雙眼睛。
由於極度的消瘦,懷遠的眼睛大得有些嚇人。被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無神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很快就會產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感。
那道童顯然有些發毛,先是後退半步,然後才鼓起勇氣靠近床邊。
“我……叫曾善。”他自我介紹:“是我在村子裏發現你的。師父讓我照顧你。別怕,你既然進了雲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居然是個女孩?”也難怪練朱弦詫異,這個道童無論是衣着打扮還是形容舉止都像個男孩。
“她就是那個曾善。”鳳章君證實他並沒有聽錯。
———
曾善與懷遠最初的關係,似乎並不像結局時那麼“緊密”。更確切地說,問題應該是出在了懷遠這邊。
在屍堆里被活埋了三天,饑寒交迫暫且不論。懷遠的身上有好幾處骨折和創傷,頭部也遭受過重擊,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世與家人。
由於與屍體長期接觸,他的背部起了大片毒瘡,潰爛流膿,很是令橘井堂的大夫們頭痛。
尋常這個年紀的孩童,只要稍有不適便會哭鬧不休,引來大人的重視疼惜。然而懷遠卻反其道而行之,不要說眼淚了,就連眉頭都很少皺起。更多的時候就保持着一種木然空洞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別人。
三四歲的孩童,語言能力本就有限,此刻連哭鬧都不會了,與他溝通治療就成了一個極大的麻煩。
橘井堂的大夫們只當他是個連話都聽不懂的小孩,便經常在問診后當著他的面前討論他的病情。
他們普遍認為他這是受到過度驚嚇,將內心閉鎖了起來;抑或乾脆就被妖怪吸走了魂魄,日後即便平安長大,也會因為人格缺失而變得冷酷、殘忍甚至嗜殺,總之恐怕不會是個好人。
當他們預估着未來的時候,懷遠只像個小人偶似的,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自己的腳尖。
大夫們在一陣嘆息聲里紛紛離去。小小的病房再度安靜下來。
在這樣的安靜中,懷遠卻有了動靜。
起初,慢得好像是蝸牛的蠕動,他握緊拳頭,敲打了一下床鋪。
小小的拳頭落在柔軟的床單上,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懷遠看看拳頭、又看看床鋪,將目光移動向床頭的欄板。
又一拳,更大的力道換來了“咚”地一聲悶響。
懷遠把手收回,看看拳頭、看看欄板,彷彿困惑着什麼,卻又無法用言語說明。
第三拳、第四拳……
病房裏的咚咚聲變得越來越密集。瓔珞竹質的病床甚至不堪重負地吱嘎作響。然而懷遠卻着了魔似的愈發癲狂起來,竟直接將腦袋朝着床板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竹質的床板似乎太過柔韌,他又走下床,用力推搡木質的桌腿,兩三下之後,倒將桌沿上的一個杯盞晃了下來,摔得粉碎。
懷遠看了眼碎片,竟一腳踩踏上去!
瓷片在腳底碾碎的聲響讓人頭皮發麻。練朱弦可以清楚地看見殷紅色的血液從懷遠的腳底滲流出來。
可男孩依舊面無表情,彷彿受傷的是另一個人,與他並無半點干係。
“他的身體恐怕沒有知覺,自然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鳳章君道破了個中真相:“就像盲人無法感知色彩,懷遠也無法理解那些由疼痛所產生的情感。這會給他帶來極大的溝通障礙。”
正說到這裏,門又被推開了。
來人還是曾善,手裏捧着一碟點心。發現了滿地的狼藉,她趕緊把點心撂下,一把將矮小的懷遠抱回到床鋪上。
“怎麼回事?疼不疼?!”
她驚愕地皺緊雙眉,檢查着那雙插滿了碎瓷渣的腳底,彷彿那都是插在了她自己的皮肉里。
奇怪的一幕開始了。
起初,懷遠依舊面無表情地凝視着曾善的臉。但很快,他的眉頭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最終難看地皺縮起來。
而這種皺縮又牽動了鼻子,嘴角……他笨拙地調動着自己的五官,吃力地模仿着曾善的表情。
“……疼。”這是他離開廢墟屍堆之後,第一次表達出的“感覺”。
曾善驚訝地看着他,彷彿看着一個公認的啞巴開口說了話。
“我,疼。”懷遠又重複了一遍,模仿力瞬間又有了更多的進步。
曾善忽然手足無措起來。她似乎想要為懷遠處理腳底的碎片,又想要安慰他、擁抱他。兩種情緒都是如此地急切,以至於在這個六七歲女孩的內心裏形成了一個焦慮的旋渦。
“我好疼啊。”偏偏懷遠還在不停地催促着,“好疼,好怕……”
他顯然發現了“疼痛”是一句神奇的咒語。能夠讓不被關注的自己瞬間吸引到別人的目光。即便他根本並不知道這個詞的本質是什麼,可只要管用就足夠了。
在手誤無措的終點,曾善還是優先給了懷遠一個用力的擁抱。
這並不是因為她覺得懷遠急需一個擁抱,而是她也被懷遠催得慌了神,眼泛淚光、微微地顫抖着。
除此之外,她也只能不斷重複着從大人那裏聽到的、一知半解的話:“大夫說了,你只要大聲地哭出來就好。你哭出來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幾乎就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屋內立刻響起了嘹亮的哭聲。這哭聲是如此誇張,以至於任何一個稍有閱歷的人都會忍不住懷疑它的真實性。
可是年僅七歲的曾善卻聽不出來。她顯然是一個極富責任感與同情心的孩子,更無法像練朱弦和鳳章君這些旁觀者一樣,從另一個角度看清懷遠此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