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愛別離
從驚愕到喜悅,五仙谷中已是萬眾歡騰。
但在練朱弦眼中,這一刻的狂喜卻與即將到來的災難碰撞出了猙獰的火花。
接下去的一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導致局勢直轉而下?
練朱弦正尋思,只聽鳳章君低聲道:“當今天下崇佛向道,以修士自居者數近百萬,可白日飛升之事百年難逢一二。有些宗派原本門可羅雀,卻因為有人取得仙籍而一躍成為仙山福地。”
“所以,教主成仙無疑能夠提升五仙教的聲譽,甚至一舉打破與中原之間的隔閡,應該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大好事。”練朱弦順着思路往下梳理:“只是,想打瞌睡就送來了枕頭——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
鳳章君道:“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但西仙源的巫女直接受命於天,只會依照真仙們的旨意行事。即便是中原盟主雲蒼派,也絕不可能左右天命。”
“所以,諾索瑪成仙背後並沒有任何陰謀?”練朱弦若有所思。
鳳章君還想再說些什麼,只見他們面前的場景又發生變化了。
——
五仙谷中夜色籠罩。
議事堂前的空地之上,教內最為古老、亦是最高大繁茂的山茶樹正值盛花期。傘蓋般的樹冠上繁花似錦,花樹下鋪滿了整朵整朵的碩大落花,遠遠望去如同血池一般。
若是換在中原這無疑會被當做凶兆,然而在南詔,卻沒有那麼多的忌諱與講究。
慶祝教主位列仙班的飲宴,從這天午後一直持續到了夜半時分。南詔特產的琉璃燈盞被高高低低地懸挂在茶花樹的花枝之間,璀璨如同五仙教傳說之中的忘憂神木。
看得出,絕大多數的教中人都將教主登仙當成了一場天大的喜事。推杯換盞之間,無不暢想起了五仙教揚眉吐氣的將來。甚至還有人提起了雲蒼派,說日後的五仙教也一定能夠成為那樣鼎鼎大名的修真名門。
練朱弦這才想到要去人群里尋找曾善——原來她就坐在燈影里,儘管身旁友人環繞,卻還是悶悶不樂的模樣,一直遠遠眺望着花樹下的主位。
諾索瑪就坐在主位上,笑得溫柔和淡。銀色長發從背後垂到滿地落花之上,如同初春的薄雪。
周圍還有人在不停地向他勸酒。平日裏總是來者不拒的人,此刻卻似乎有些乏了,他與身旁護法低語了兩句,便起身離席。
飲宴正酣,醉眼迷離之間,似乎沒有人在意主角的離去。唯有曾善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像極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幽靈。
練朱弦與鳳章君自然也跟在她身後,走進了深濃的夜色當中。
五仙谷是一道狹長的谷地,南北長而東西窄。諾索瑪離開了茶花樹之後一路西行,沒過多久便接近了情人崖下的那片芳草地。
然而眼前的景色已與之前大不相同。
昔日開遍了白花的茂盛草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地枯枝敗葉,以及焦黑的土地。那些曾經被綠草覆蓋住的墜崖動物屍骨,如今都赤~裸裸地呈現在了月光下,顯得詭異而不祥。
而這片焦土之上已經站着一個人。
尾隨諾索瑪而來的曾善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躲藏在了岩石後面,因為她認出了那人是誰。
從剛才起就一直沒在飲宴上露面的蠱王。
“摩尼。”
諾索瑪低聲輕喚,走到了蠱王身旁。
蠱王的心情顯然不好。他長久地沉默着,低頭凝視諾索瑪,然後突然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綳在手裏,朝着諾索瑪的頭上系去。
“看着就煩。”
“……”
諾索瑪沒有抗拒也沒有反對,任由蠱王將破布條系在了自己的額頭上——恰好遮擋住了那個微微發光的金色仙籍印。
當系完布條時,蠱王已經站在了諾索瑪的身後。他的雙手沿着布條緩緩落在諾索瑪的白髮上,拈起一縷在唇邊摩挲。
“還記得么,你的頭髮是為我而白的。”
諾索瑪依舊沒做任何反抗,反而點了點頭:“一頭白髮換一條命,值得。”
“值得?”
蠱王吃吃地笑了一聲,“我倒是覺得,那時候如果我死了更好,也不至於拖到現在被你拋棄。”
諾索瑪的眼瞼微微抖動着:“我沒有拋棄任何人,只是在該走的路上又前進了一步。”
“該走的路?”蠱王咀嚼着這幾個字,繼續冷笑:“五仙教那麼多前輩教主,沒一個走上這條路的。憑什麼你就認定了自己應該走?你有沒有想過,這幾千幾萬年來,南詔這片土地上壓根就沒出過半個真仙。就算你上了天、成了仙,也一樣會被孤立……這一步前進得有意義嗎?”
“意義有,但不在我的身上。”
諾索瑪的語氣平靜而堅定:“經此一役,五仙教的地位將會有多大的提升,相信你也看得到。更何況我要去的是天上,又不是去坐監牢。”
“怎麼就不是坐監牢?!”
蠱王突然激狂起來,用力一扯手中的長發:“一旦入了仙籍,你就要離開五仙教,從此往後隱遁雲中,再不得干預凡塵俗世、再見不得至愛至親!這與坐牢有什麼區別?不……坐牢尚且有個歸期,而你這一去,與我便是永訣!!”
諾索瑪被他突然襲擊,吃痛地向後仰去,卻仍然勉強辯解:“怎麼會是永訣……你若繼續修行,或許有朝一日——”
“不,根本不會有那一天!”
也許是因為怒火中燒,蠱王的眼眸竟隱隱亮着紅光。
“你我都再清楚不過,我早就連人都不能算,又怎麼可能登入仙籍?!早知如此,你當初又何必要捨命救我,給我以徒勞的希望,倒不如讓我爛成一堆白骨!”
他的手終於放開了諾索瑪,可眼神依舊緊緊糾纏着,彷彿飢餓的蟒蛇,能將人活活吞噬。
諾索瑪沒有反抗,反而溫順地垂下了眼帘。
“是啊,如果當初我沒能救回你,如果我們兩個一同死了的話,或許會是更好的結果。可如今我們都活着…我無法對不起五仙教…便唯有對不起你。”
兩個人就這樣糾結僵持着,直到蠱王一把將諾索瑪攬進懷中。
“別走,五仙教不能沒有你!我也不能!”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原本強壯邪魅的男人突然變得軟弱起來。
可站在諾索瑪身後的練朱弦卻看見蠱王悄悄抬起了右手,掌心裏凝結着一團黑氣。
“……沒有用的。”
諾索瑪卻已經看穿了他的伎倆:“若非出自我本人的意願,沒有人能夠抹掉我額上的仙籍印。就算你把我弄暈了,囚禁起來,他們也一樣能夠找到我,別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蠱王的右手就這樣停頓在了半空當中。臉上則寫滿了怨懟和失落。
諾索瑪緩緩從他的懷抱中退了出來,鄭重地抬起頭。
“摩尼,我與你約定只在天上待一百年。百年之後,我會不惜一切回來找你。屆時若能自由,我們便一起浪跡天涯;若是不能……我願陪你再入輪迴。來世,我們再不入仙門。”
他還沒把話說完,只見蠱王瞳眸腥紅、目眥欲裂,突然仰天一聲怒喝,緊接着化為一團血霧,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衰敗荒蕪的焦土之上,如今只剩下諾索瑪一人。
如同過去許多個夜晚一樣,月色如水從雲端落下,映着他的白髮瑩瑩生輝。只是被這一層光亮籠罩着的他,今天竟顯得有些孤獨。
“向來只有凡人飛升而去,從未見過仙家墮回凡塵。仙凡之隔,又豈是張口一句誓言就能夠跨越得了的。”
鳳章君的聲音,如同眼前的月光一般冷冽。
蠱王盛怒而去,只剩下諾索瑪孤零零地又靜默了好一陣。他伸手將額上的布條扯下收入懷中,隨後邁開不再輕鬆的腳步,重新朝着茶樹下的飲宴走去。
直到這時,一直躲在岩石後面的曾善才動了一動,卻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
練朱弦有點不自然看向鳳章君:“你們中原的應該很不熟悉這種事吧?”
“什麼事?”鳳章君似乎不解。
練朱弦愈發尷尬了:“就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呃……情~事啊。諾索瑪與蠱王同為男子,卻互相愛慕,這在南詔並不奇怪,可在中原是不是傷風敗俗?”
這個問題着實有些突兀。鳳章君不免多看了練朱弦一眼:“中原地域遼闊,風俗不盡相同,並無一定之規。至於你所說的餘桃斷袖之情,自古就有,如今亦不在少數。我們通常視為私隱,並無人橫加干預指責。”
練朱弦膽子大了一大,有些話便趁機脫口而出:“那麼……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忽然覺得鳳章君那原本晦暗無光的眸中劃過了一絲微光,宛如流星過境。
“怎麼,我的看法很重要?”
這個彷彿不成問題的問題,被一下子丟回給了練朱弦。
練朱弦動了動嘴唇,可聲音還沒出嗓子裏發出去,眼前的場景又飛快地變化了。
———
世界迅速脫離了黑暗,被一片刺眼的光明所籠罩。當最初的應激反應結束之後,練朱弦發現四周圍幾乎只有一片雪白。
積雪皚皚的陡峭坡地,遠處透露出神秘藍綠色的萬古冰川,天空中飄着細小如同水晶碎屑般的細雪。
“這裏是……神外雪山!”
即便是練朱弦此刻也難掩驚奇——儘管神外雪山同樣屬於五仙教地界,可事實上,千百年來不要說尋常弟子,就連教主與護法都不能隨意出入。
只因為,這裏是五仙教絕對的禁地。
與書庫林立、典籍諸多的中原修真界不同,五仙教對於自身的起源以及信仰體系並沒有太多的記載研究。有關上古的舊事,大多經由民歌口口相傳,不可避免地逐漸散失着。
而這其中,有關於“天界”的描述更是鳳毛麟角、甚至自相矛盾。
有些民歌里說,“天界”有九重,高高漂浮在雲端之上,成仙之人輕若鴻毛,一旦飛升就再無法回到地面。
也有說法認為“天界”並不在天,而是地上一處隱匿的世外桃源。肉體凡胎既無法得見、也不能靠近。一旦進入,就再無法離開。
儘管眾說紛紜,卻有一點是所有人的共識:神外雪山的山頂,是距離“天界”最近的地方。
而這一點,即將得到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