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番外(八)
江南。
王昉和陸意之在此處定居也有幾年了。
今兒個楊知府家中請宴,因着早年王昉初至江南的時候與其夫人有段交涉,這些許年來兩家倒也走動過幾回…因此今兒個王昉和陸意之也在此次赴宴的名單上。
如今日頭已高升,楊家請的客人也來得差不多了…男客在外頭由楊知府招待喝酒,女客便在這內宅花廳由楊夫人招待喝茶、聊天。王昉素來是不喜女子之間的那些話題,左右不過是些內宅後院裏的事,今兒個若不是韓秀芝親自遣人遞了信來,這一趟她也是不會來的。
這會王昉便握着一盞茶,側倚着憑欄坐着…
她如今也有二十餘歲了,今日也不過是尋常打扮…可她面容明艷,這些年更是事事不必操心,這面容較起往昔卻是還要引人注目。
可王昉不說話,卻並不代表沒有人注意到她…旁側的幾個婦人女眷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朝王昉看去,對於這位陸夫人她們往日雖未曾怎麼接觸,卻也是知曉幾分的。她們知曉這位陸夫人與其夫君是幾年前來江南定居的商戶,瞧着也沒多少本事,偏偏夫妻兩人相貌極好還尤為恩愛。
如今又瞧這位陸夫人自坐一旁,擺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心中自然又生了幾分惱意。
不過是個商戶出身,竟還這麼一副清高模樣…
今兒個楊家請客來得大多是同僚,或是當地排得上名號的士族門第…如今眼瞧着來了這麼個“異類”,還是這等子容顏的,自是免不得說起酸話來:“楊夫人好歹也是出自名門,怎麼交了這等子朋友,可別讓那等子銅臭沾上了身。”
說話的是當地一戶大族的女眷,姓言,在這堆女眷裏頭,身份卻算是高的。
她這話一落,自然也有人搭起腔來:“可不是,雖說咱們那位天子爺頒佈了令條,如今這商戶也已不是那等子不入流之輩…可士農工商,這商可還排得最末呢。這樣不懂規矩,也不知那生意怎麼做得了。”
…
王昉聽到那等子聲音,卻是怔了一瞬…
她原先的確未曾回過神來,到後頭才想起自己便是她們口中說的“商人婦”。王昉想到這心中便又忍不住好笑幾分,當年她和陸意之定居江南前,韓秀芝曾問過他們是做什麼的,她也就隨口說了句“行商”。
左右陸意之的聲音遍佈整個大晉,這江南的確也有他的生意…
韓秀芝出來的時候恰好聽到了那幾句,她一雙修繕精緻的眉毛輕輕擰緊了幾分,王昉是她請來的朋友,這些人如今是過分了。她也未說什麼,只是徑直走到了王昉跟前握着她的手笑說了句:“倒是讓你一個人待着無趣了。”
私下卻又輕輕添了一句:“你別在意…”
她是真的拿王昉當朋友,雖說出身不好,可不過是為人還是心性卻都是拔尖的…若要她說,放眼整個江南,這位陸夫人也算是拔尖的。
王昉本就不在意…
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人罷了,又有什麼值得她在意的?她笑着擱下手中的茶盞,聞言也不過淡笑說了句“無妨”。
眾人見韓秀芝過來,倒也收斂了幾分,且不管如何,今兒個終究是楊家請宴,何況不管是楊家還是韓家,在這江南也都是有名望的。而後眾人便又說起那位新任的江南巡撫…今兒個楊家請宴,本意就是為這位新任的巡撫大人接風。
…
而此時的外院。
陸意之與楊知府同坐一席,他手握一壺酒,這會正在慢慢飲着…相較起他的閑適自在,旁人卻顯得有幾分焦急了,就連素來沉穩的楊知府此時面上也透露着幾分焦急之色。帖子是早先楊知府請送到巡撫家中的,那位李巡撫也是應了要來的,只是如今日頭高升,卻還不見人來。
自然有人在席中輕聲說道:“那位李巡撫究竟還來不來?”這都等了多久了,還不見人來。
楊知府聞言面色便越發有些不好…
他剛要開口說話,外頭便有人說道:“巡撫到。”
眾人一聽這個聲音且不拘先前是如何抱怨,此時卻都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忙站了起來,楊知府領着眾人迎了過去,恭恭敬敬朝人拱手一禮,口中是跟着一句:“下官給李大人請安。”
新任的巡撫姓李,名詢元。
他如今也不過三十餘歲,面容刻板,為人嚴肅,是經天子親派前幾日才從金陵過來的。
李詢元聽着眾人的問安也不過淡淡應了一聲,他剛要邁步往前走去便看到不遠處的主席上還有一個身穿玄裳的男人正在自斟自飲…此時眾人皆過來親迎,這十幾張桌席上,唯有他一人還坐着。
瞧見陸意之的除了李詢元,自然還有旁人…
楊知府心下暗道一句“糟了”,他與陸意之來往幾年,知曉其雖是行商,可為人卻素來清傲…只是往日也就罷了,今兒個可是巡撫大人親臨。這位陸兄弟委實有些太不會看臉色了,只不過他心中雖是這般想,話卻得幫着人。
若不然這位陸兄弟只怕日後連行商都難。
他剛要開口說話,便見李詢元面色一變,跟着便疾步朝陸意之走去…眾人看得一怔,全然不知這位巡撫大人這般是做什麼,就連楊知府也止不住是一愣。而就在眾人的怔楞中,便見那位李巡撫已恭恭敬敬朝陸意之拱手一禮,口中是跟着一句:“下官李詢元拜見都督大人。”
都督?
什麼都督?
自打早年那位陸都督請辭之後,大晉可沒有第二個都督了…不對,陸都督,若是他們沒記錯的話,這位年輕男人也姓陸。場中眾人互相對望了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神色,這世間之事,不會真的就這麼巧吧。
陸意之仍舊握着酒盞…
聞言他也未曾說話,只是淡淡朝李詢元看去一眼。
他似是認了一會才認出來人,等一盞醇酒入喉,陸意之才開口一句:“是你啊。”
…
幾日後,陸府。
王昉眼看着桌子上的帖子,也不知是該好笑還是無奈,自打上回楊家宴會後,這江南城中是日日有人登門拜訪,帖子更是每日不斷…她想到這便又揪着陸意之的耳朵說道:“都怪你,到了這處也不得安生。”
陸意之只覺得委屈的緊,他也不敢頂嘴只輕輕辯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他行事已經夠低調了,可也耐不住有人認出他來。
王昉也有些無奈。
她自然也知道此事怨不得陸意之,這大晉雖大,識得他們的人卻也多。
只不過原本待於此處不過是圖個閑適自在,如今…她看了眼桌上的拜帖,只覺得眉心一痛,這還怎麼自在?
陸意之自然也知她心中煩擾,忙伸手攬人入了懷中,口中是跟着柔聲一句:“不如我們再換個地方住?”這天下這麼大,她若想尋個安靜的地方,也不是沒有辦法。
王昉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她鬆開了握着陸意之耳朵的手,跟着是把手撐在他的臉上,細細看了一回他的眉眼,卻是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罷了,還是回金陵吧——”如今滿滿和喜喜也大了,何況她也有些想念那些故人了。
陸意之倒是無所謂,金陵也好,別處也罷…
左右只要她喜歡就夠了。
…
夏末秋初。
金陵城中又迎來了一輛馬車。
兩邊車簾皆被挽起,一個男童趴在車窗上看着外頭,時不時回頭問道:“阿娘,這就是金陵城?”他如今長大了,幼時的記憶倒是有些記不得了,如今眼瞧着這個金陵城中的風光人貌,自是覺得樣樣驚奇。
王昉聞言便也往外遞了一眼,口中是說道:“是啊,這個就是金陵城。”
往日在外頭的時候倒也不覺得有多想念,可如今置身於此處,看着這些熟悉的風情人貌,王昉才發覺她是想念這個地方的…這個生她育她的地方,有着她太多的回憶,好的壞的,但凡記着的都是深刻的。
“阿娘,你和阿爹是怎麼認識的?”
說話的是一個女童,她穿着一身大紅色石榴裙也趴在車窗上,眼瞧着外頭卻似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問道。
“怎麼認識的?”
王昉笑着朝陸意之看去,恰好陸意之也朝她看來,兩人相視一笑。
陸意之笑攬着王昉的腰肢,卻是答道:“我和你阿娘在梅林初見,那會她也同你一樣,穿着一身大紅色的石榴裙,熠熠生輝的讓人移不開眼…”他這話說完是朝王昉看去,歲月格外厚待她,即便過去這麼多年,她彷彿依舊是那個梅園仰着頭與他笑說“是你啊”的小丫頭。
王昉眉眼彎彎,她未曾說話只是倚靠着陸意之坐着…
其實他們早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那是一個風雪日,漫天白雪,她與他隔着長街遙遙一望,從此她的心中便多了這麼一個身影。王昉想起前世暈倒之前那個帶着冰雪與梅香的懷抱,笑握住了陸意之的手:“真好啊。”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陸意之卻還是聽明白了…
真好啊,能遇見你。
陸意之亦低垂了一雙瀲灧桃花目,指腹輕柔得滑過她的眉眼,口中是跟着一句:“是啊,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