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一百零六十八章
王昉還從未想過自己這位二表哥會來金陵,也從未想到過他會來看她…
不過人既然來了,她自然也不好怠慢,便開口問道:“表哥現在在何處?”
“奴已讓人請去正堂了…”
王昉聞言是點了點頭,她側頭朝傅如雪看去,剛要開口說話…便聽她已先說了話:“你既然有事,我便不多留了…左右我最近也在金陵,若無事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傅如雪這話說完便又握着王昉的手跟着一句:“我先前聽翡翠說你如今又有身孕了,前幾個月最是要注意的時候…雖說你這是第二胎,比起頭胎肯定穩得多,可平素還是得多加註意着。”
王昉聽她提及孩子,面上便又化開了一道笑…
她的手撐在小腹上,眉眼彎彎,連着聲音也柔了許多:“我會注意的…昨兒個這樣大的陣仗他都沒事,往後也不會有事的。”
傅如雪見此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勸人平素好生歇息便先告退了。
王昉讓人送了一回,而後是重新梳妝了一回才往正堂走去…她如今雖然有身子,可就如傅如雪所言,第二胎的確要比頭胎穩妥許多。昨兒個她在這生死之間這樣歷了一回,如今也只是覺得有些睏倦,除此之外倒是並未有其他的感覺了。
只不過她覺着無事…
身邊的人卻還是小心翼翼得注意着,生怕有個什麼紕漏。
等走到正堂的時候,較起先前玉釧來傳話已過去三刻的功夫了…門前的丫鬟見到她是恭恭敬敬先朝她打了一禮,口中是跟着一句:“二奶奶。”
而後便掀起了帘子請她進去。
王昉邁步走了進去,偌大的正堂並未有什麼人坐着,她循了一眼才看到那臨窗的一處有個男人背身站着…男人依舊穿着一身灰色長衫,寬袍大袖,長身玉立,只這般看着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程離聽到了聲響便轉過身來…
相較他的背影,程離的面容卻全無半分仙風道骨的模樣…他眼看着王昉這幅打扮,未曾避諱得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待過了一會才開口說道:“到底是嫁了人,不一樣了。比起以前,瞧着文靜許多了。”
王昉對於他這幅樣子自是見怪不怪,若是程離與她好好說話也就不是程離了。
玉釧早年也陪着王昉去過幾回順天府,自是知曉這位程家表公子就是這麼一副習性,可知曉歸知曉,她聽到這話自是忍不住漲紅了回臉…她看着程離屈膝打了一禮,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少爺,主子如今已嫁人了。”
您怎麼著也該避諱避諱了。
程離聞言卻是挑了挑眉:“我自是知曉她嫁人了,先前我不是說了?”
他這話說完便擇了個位置先坐下,而後是握着一盞茶與王昉說道:“聽說昨兒個陸九章為了你把整個金陵城都翻了一遍,這麼多年,我可從未見到他這樣着急過。不過…”程離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待飲下一口熱茶,他才又跟着一句:“我倒是沒想到你真得會嫁給他。”
當年王昉嫁給九章的時候…
陸九章那個名聲可委實不夠好聽,何況那個時候還有個景雲。
因此那會他得知這樁事的時候,委實是怔楞了一番…不過如今眼瞧着他們小夫妻也算是恩愛,就是委實坎坷了些。
這安定日子還沒過幾天,天下就要亂了。
王昉聞言卻也只是輕輕笑了笑…
她由玉釧扶着坐到了程離身邊的椅子上,如今她懷有身孕自是有不少忌口,這濃茶便也不好再喝…這會她是接過玉釧奉來的一盞蜂蜜溫水慢慢喝了起來,跟着才朝程離問道:“表哥何時來的金陵?”
“昨日…”
程離把手中的茶盞擱在一處,跟着是繼續說道:“原是來尋九章喝酒,倒是未曾想到竟得了個你被人抓走的消息…”他說到這面色才淡了幾分,就連聲線也低沉了幾分:“周修遠與九章相識多年,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是衛玠身邊的人。”
周修遠是慧明俗家的名字。
王昉聽聞這番話,心中對程離的身份便又存了個疑。其實無論是前世還是這一世,她對程離的了解一直算不上深,早年間他們兩人倒是常常一道玩鬧,只是越長大,見得機會便越發少了。
原本她以為程離應該是她印象中的那樣,行事肆意,為人不羈…
只圖這人間一時快活。
可是他和陸意之的關係,還有先前他所說的那些話…難不成自己這位表哥也有着不為人知的一面?
王昉還未曾說話便又聽到程離開了口:“我聽說是你與九章提議讓他去調查慧明?”
“倒也不算提議…”
王昉斂下了心神,她的手中仍握着茶盞,溫熱貼在手心…她低垂着眉眼看着水波輕晃,而她緩緩開口說道:“只是前段日子我連着做了好幾個夢,都夢到慧明背叛了九章,他怕我擔心才應了我的話。”
程離聞言倒也未說什麼,他素來不信佛…
卻也知曉有些福運深厚的人,能得上天庇佑,由上天託夢示運。
“不管怎麼說,若不是此次你與九章說了那話,只怕這一回江東之行要折損他不少元氣…”誰會想到那個周修遠竟然會是衛玠的人?只怕就連九章也從未懷疑過他的身份。好在這一回有他這位小表妹的一句話,若不然此次江東之行只怕會損失慘重。
“對了…”
程離從袖中取出一塊平安鎖:“這是祖母讓我給你帶來的,她說你若是得空,日後便帶着孩子去看看她…若不是金陵路遠,她原是想親自來見見她的曾外孫。”
王昉聽聞這話,一雙眼眶還是忍不住泛起了幾許紅…
她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平安鎖,正面刻着平安喜樂,這四個字的周圍是刻着五隻蝙蝠,趣意“五福如意”…王昉伸手取了過來,指腹在那背面的紋路上輕輕磨着,眼是朝程離看去,口中是問道:“外祖父、外祖母,他們可還好?”
自打成婚之後,她還未曾去順天府探望過她們,也不知道他們好不好。
“祖母很好,祖父還是老樣子…”
程離這話說完是又跟着一句:“過段日子祖父會親自來一趟金陵。”
王昉聞言,握着平安鎖的手一頓,就連先前心中那副感觸的心思也跟着止住了。她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離,面上是未曾遮掩的驚楞…外祖父來金陵?
外祖父自打辭官之後便再未跨入過金陵,就連先前她成親這樣的事,他也未曾過來…
這一回他卻是因為什麼緣故才會親自來一趟金陵?
王昉忽然想起上回在順天府的時候,外祖父和衛玠的見面…她心下一凜,這一場權謀交戰之中,程家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這事她以前就想過,只是從未深入的想過,可如今,她卻忍不住細細想了一回。
表哥和九章…
外祖父和衛玠…
這個一直未曾跨入過朝廷紛爭的程家,在這一場戰役之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王昉的指根緊緊握着平安鎖,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當日我曾在程家見到外祖父與衛玠說話,他們之間…”
程離聞言放在茶盞上的手是一頓,待過了許久,他才掀了眼帘朝王昉看去:“你只需要知道我們程家護得一直都是劉姓的天下,至於別的你無需管,也管不了。”
“表哥…”
王昉看着人擰着眉心,若是程家護得一直都是劉姓的天下,那麼外祖父和衛玠究竟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鮮少見客的外祖父竟然會在程家親自接見衛玠,又為什麼從來不涉政事的程家會在這個時候選擇出現。
程離看着她擰着的眉心,是輕輕嘆了一聲…
他握起茶盞重新飲下一口,才又開口說道:“你不必擔心,無論是我還是外祖父都不會讓程家有事的…你如今懷有身子,有些事不必太過操勞。”他這話說完,是伸手撫了撫王昉的頭,這是他小時候常對王昉做的動作。
時隔多年——
王昉如今已為人婦、又為人母,被人這般似是對待小孩子一般…一時之間,還當真有幾分未回過神來。
程離看着她臉上的怔楞也只是笑了笑,他收回手,而後是跟着一句:“好了,我該走了。”
王昉見此便也不好再攔他…
有些事他既然不願說,那麼不管她如何問也是沒用的。
她讓玉釧送程離出去,自己仍舊坐在椅子上想着事,以前的事她或許還能按着前世的軌跡猜到幾分,可如今這幅模樣她卻已經參不透了…程家、衛玠、外祖父,這其中究竟有什麼關係?
日子已近十一月…
天氣也已涼了許多,即便今兒個是個艷陽晴日,可那半開的窗欞打進來的冷風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徹骨的冷意。
王昉側頭朝那木頭窗欞外看去,原先還晴朗的天空此時卻變得有些灰沉起來,倒似是要下雨的模樣。
…
十一月。
天子親自在朝中頒旨,衛玠勾結淮陽王起兵造反證據確鑿,收回東廠和錦衣衛,撤去其一切職務…沒過多久便又傳來淮陽王的軍隊已通過江東,朝金陵過來的消息。一時之間,金陵城中無論是朝廷官員還是普通百姓皆人心惶惶。
武安侯府,東院正堂。
陸伯庸與姚如英坐在主位,其餘兩排坐着陸家的小輩,滿滿與福福卻是不在,丫鬟也盡數被趕了出去…室內靜謐、無人說話,越發顯得氣氛莊嚴肅穆。
卻是過了好一會…
姚如英才看着陸意之開了口:“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先離開金陵?”
“是…”
陸意之的臉上也是一派肅穆,如今淮陽王有了衛玠的幫襯,事情比起以往已經更加棘手了…他們的軍隊已過了江東。江東距離金陵的路程已不算遠,他們來金陵的這一路只怕已無人可以阻攔。
他要做最壞的打算,把能安好好的都提前部署完…
那麼即便他日真到兵臨城下的那一天,他沒有了牽挂,也就不會再懼怕。
陸意之的聲音因為歲月也越發沉穩起來:“兒子早年曾在江南置了幾座宅子,江南風景獨好又素來是福地,淮陽王絕不會去破壞那塊地方…兒子會讓親信一路護送你們過去,等此間事了,兒子再親自去接你們。”
“不行!”
姚如英未曾多想便直接拒絕了,她往日端莊的面容此時是一派威嚴正色:“你和你的父兄在這,我們的家在這…此時你讓我們離開,你覺得我們真能走得安心?”
她這話說完是緩和了語氣才又跟着一句:“你不必管我們,該戰就戰,該迎敵就迎敵…我們雖然幫不了什麼,卻也不會成為你們的包袱。”國家國家,國在前家在後,此時此刻,她不會再去阻攔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兒子。
只有這個天下平安了…
他們一家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
“何況金陵是天子腳下,若是連天子腳下都不算平安,這世間之地又有何處是真正平安的?”姚如英這話說完便又繼續說道:“你們只管去,我們自會照顧好自己…若是離開金陵,為你們擔心費神,還不如就在這金陵城中與你們同進同退。”
“母親…”
陸意之還想再勸,便聽到陸伯庸已發了話:“就聽你母親的吧。”
陸伯庸的聲音一如舊日般沉穩,就連面色也如往日剛正不阿…“你母親說得對,我們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該同進同退。這些年,我們家中也經歷過不少事,好的壞的,都這樣過來了。”
“如今也不過是再迎一回敵,沒有什麼好懼得。”
陸伯庸這話說完,眉眼倒是泛開了幾分笑:“說來我們父子三人還從未一同迎過敵,這一回便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做‘上陣父子兵’。”
他這話倒是讓原先緊繃的氣氛也好了許多,離開的事自然不提了,一家人難得一道吃了晚膳…等用過晚膳,陸意之便扶着王昉往九如齋小心翼翼得走去。如今已是十一月,夜裏是越發涼了,尤其是那冷風打在人的臉上,颳得人生疼。
陸意之手環着王昉的腰肢,一面是提醒着人注意腳下,一面是半側了身子替人擋住風。
如今王昉雖已過了頭三月,可陸意之卻還是不敢鬆懈,生怕她出了什麼事。
王昉看着他這幅如臨大敵的模樣,心下好笑,面上也果真笑了出來…她的手握着陸意之放在她腰上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哪有這麼嬌貴?你若再說,反倒是讓我連步子也走不清了…何況這個孩子很乖。”
這個月…
王昉該吃吃該喝喝,比起當初懷滿滿的時候精神頭不知要好出多少。
除了擔心陸意之…
她想到這心下便又止不住嘆了口氣,誰會想到,這輩子的淮陽王有了衛玠的幫襯竟然能一路通暢得過來…這才多久,竟要兵臨城下了。
陸意之自然也察覺到了她突然低落的情緒,他仍握着王昉的腰肢往前走去,口中跟着的那句話帶着幾分歉意與自責:“這一回又要讓你受苦了。”陶陶兩次身孕,他都無法好好得陪在她的身邊。
只是不知道這一回,他還有沒有命回來見她。
王昉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她握着陸意之的手輕輕捏了一捏,聲音如故,溫和從容:“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家在這,我在這,我和滿滿會在家裏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得。只有你平安了,我們才能平安。”
是啊…
他不能敗,只有打贏了,他才能夠保護他們。
若不然天子更迭,朝堂清算,受苦的便是他們…陸意之握着王昉的手又收緊了幾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平安安得回來見你們。”
…
十二月。
金陵城中每日都有淮陽王的消息,淮陽王的軍隊離得越近,城中的人便越發慌張…好在有陸意之,他先前戰勝燕北的名聲還在,眾人看着他心下也能稍安些。
而就在眾人一日又一日的慌張之中…
淮陽王的軍隊還是到了金陵城外,他當年起勢的時候只有三萬將士,如今因為有了衛玠的扶持,將士已高達至十五萬餘。
金陵城外——
淮陽王與衛玠高坐在馬匹之中,身後是黑壓壓的一片,馬蹄輕翻便能震得土地也抖上幾抖。
“大侄子——”
淮陽王看着站在城牆上的男人揚聲喊道,他如今已有五十餘歲,即便穿着一身黑色盔甲也難掩富態。他仰着頭,臉上是未曾遮掩的得意之情…他以前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日,其實做個閑散王爺很好,先帝因他當年救駕之功給了他一塊寶地。
這麼些年,他過得甚是舒坦,也從未想到過要做些什麼。
可有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來自衛玠的信…這個男人問他想不想登上皇位?想不想?說不想是假的,這世間之人沒權的想要權力,有權的想要大的權力。
他自然是想過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這樣的誘惑無疑是致命的。
只是他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他知曉自己沒這個能力、也沒這個本事…可他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說會幫他。他知曉衛玠的能力,掌政十餘年,若不是因為沒有那個根,只怕如今這天下早就改姓“衛”了。
而如今,這個天下該改姓“徐”了。
淮陽王高坐在馬匹之上,他的心下是從未有過的舒坦…等跨過這道城門便是皇城,等他進了皇城殺了這些人,他便是這大晉新的主人。
他想到這,臉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幾分。
而後,他看着站在城牆上的劉謹,看着他仍穿着一身帝王服飾…淮陽王心中嗤笑一聲,面上也帶着無邊嘲諷。他仰着脖子看着他,跟着是高聲說道:“大侄子,我們叔侄可許久未曾見面了…如今這幅模樣,你還不如直接打開城門好好把叔叔給迎進去。”
他這話說完便又跟着一句:“保不準叔叔我還能念在你爹的面子上,留你一條命。”
他說這話的時候…
身後有不少將士轟然而笑。
而站在劉謹身後的那一群將士看着這幅景象早已漲紅了臉。
劉謹卻什麼話都沒說,他的臉色依舊平瀾無波,就連眼中也未有什麼波瀾…他只是低垂着眼睛一瞬不瞬得看着那個坐在馬匹上的男人,卻是過了許久,他才開了口,聲音很淡:“老師曾與我說過,這天下始終是劉姓的天下。”
十二月的天即便不下雪,也是冷的…
衛玠坐在馬上,他素來怕冷,此時外罩一身灰鼠毛斗篷,手中還握着一個用白狐做的手兜,相較這兩軍將士的嚴陣以待…他的神色太過從容,也太過平和,倒不像是在打仗,反倒是像在下棋一般。
聞言,他終於掀了眼帘…
那雙狹長的鳳眼與劉謹相對。
若此時有人可以細細查看一番,其實可以發現他們的面容是有幾分相似的,尤其是那雙眼睛。
衛玠看着劉謹,他的面上帶着一抹清淺的笑意,就連聲音也顯得格外平緩從容:“我的確與你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