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寫長信 哭窮慘
此為防盜章,訂購比不足40%,需要等24小時才有看到最新章節他身負惡鬼,受村民們唾棄,他不自卑,也不怨恨他們。三途道長說,他和他們不一樣,他不是尋常人,不是凡人,當明白作為凡俗村民對於他的態度皆來自於他們的無知和畏懼。
與常人不同,不必自卑,那代表着不平凡。
作為七尺男兒,不可有傲氣,當有傲骨,當有容人之量,當有對弱者的悲憫之心,當有對惡者的無畏之心……
三途道長養過他,教過他,雖然從來沒有收他為徒,但在他的心裏,他一直當他是師父。
王二狗仔仔細細地把三途道長的骨灰收殮裝進骨灰罈,他擔心有遺漏,害得三途師父的骨灰不全,連衣服都疊好裝進了骨灰罈里。他仔細地蓋好蓋子,把骨灰罈交給龍池,說:“小池子,節哀。”頓了下,又說:“你如果難受,就哭出來吧。”
龍池是真的想哭。這麼大一個村,就死得只剩下他和王二狗兩個人。
但是,她哭不出來,也不覺得哭有什麼用。
她站起身,抱起師父的骨灰罈,走了兩步,對王二狗說:“多找些骨灰罈來,我們把村民們埋了。”
王二狗應了聲:“好。”起身去操辦,到鎮上買香燭紙錢和骨灰罈等用品。
他見龍池還有心情操心村民們的後事,三途道長的大仇也沒有報,知道龍池不會想不開。
龍池抱着骨灰罈往屍灘子走,想帶着師父回家。
不管怎麼樣,師父死了,作為徒弟,總得給他設個靈堂送他一程。
她走出去不遠,就見屍灘子方向陰氣瀰漫,煞氣滾滾。大白天的,村子裏一片艷陽高照,屍灘子卻是陰雲密佈一片昏暗。
七重樓就停靠在屍灘子邊,船上、船下、江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游屍鬼怪。
八門寨新死的水匪也混在屍怪堆里,成為它們的一員,正在清理河道。
河道被沉船堵了,堵住的不止是人的行船,還有這些鬼葬船里的鬼怪們的。
龍池把她師父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的一個石檯子上。這石檯子在一戶人家的家門口,旁邊有口井,是平時用來洗衣服的檯子。
她放好骨灰,緩緩拔出身後背着的劍,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屍灘子。
龍池的步子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格外有力。她每往前邁一步,身上的殺氣便增進一分,劍上繚繞的劍氣便更加凜冽一分。她的右手握緊劍柄,劍尖斜指地面,從劍尖透出的劍芒將隔着足有半尺遠的距離,將地面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不多時,她來到了屍灘子邊。
她看見,她家的房子不見了,那裏被夷為平地,家裏的東西散得七零八落到處都是,沒有一件完好的,連鍋都碎成了碎片,裝五色米的罈子也碎在地上,大部分五色米都不見了,只剩下少量的烏黑殘渣。
龍池只覺得胸口有一團真氣在劇烈激蕩,撐得她的心臟和胸膛都似要炸裂了。
她仰聲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嘯,揮劍便朝着屍灘子上那些扛着沉船木頭的屍怪們殺了過去。
劍起頭顱飛!
龍池揮着劍殺進屍怪堆里,那些指到清理河道命令的屍怪們完全沒有防備,頓時像切瓜似的被龍池砍殺大片。
龍池一路殺着擋路的屍怪直奔七重樓。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高的船!
它停泊在距離岸邊還有好幾丈遠的地方,船舷距離水面至少有五六丈高,青銅鑄造的船身掛滿了鏈子,鏈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渾身佈滿青綠色鱗甲的屍怪。這些屍怪,每一隻都不比西崖的青銅棺上掛的屍怪差。它們像是發現了獵物般紛紛撲嗵跳下水,飛快地朝着岸上游來,待上了岸后,四肢着地,跑得如同飛猿,朝着殺向七重樓的龍池撲了過去。
它們鋒利的爪子與龍池手裏的劍碰在一起,發出金屬撞擊聲響。
龍池高聲喝道:“一劍寒川破秋水!”劍意似化作森冷的寒霜鋪灑開,那挽起的劍花又如一柄柄鋒利的冰刀削向那些屍怪。
她的劍術極為精妙,幾乎是貼着屍怪的爪子擦過去,精準地刺進它們喉咽下方的鬼門處。
一劍刺進去,再拔出,帶出一片鬼霧陰氣,伴隨着濃濃的腥臭味,屍怪瞬間無力地倒在地上,迅速地乾癟下去。
龍池出劍極快。她習劍十六年,從來沒有此刻這般揮灑劍意,殺得毫無顧忌。她的眼裏看到的只有這些撲過來的屍怪,哪怕它們像重重浪潮般把她裹卷在裏面,她亦無畏無懼。
一道翩然身影出現在甲板上,她站在船舷邊,托着下巴饒有味道地打量着江灘上與屍怪搏殺在一起的身影。
這劍法路數,與昨晚與她交手的那位劍修出自同源。瞧這年齡和劍術火候,當是他的徒弟。
縝隱莞爾一笑,出聲喊道:“小丫頭,你是給你師父報仇來了嗎?”慵懶的身姿,妖嬈的模樣,端的是嫵媚多姿。
龍池沒理她,繼續殺着屍怪,努力地朝着七重樓靠近。
縝隱的笑意更深,悠然地說道:“哎,我說小丫頭,傷心歸傷心,誰死了師父都傷心,可你傷心你師父也不會復活。你看你,年紀輕輕的居然就修出了劍氣,出手間還帶着幾分劍意,一身真氣也很是不弱,哎,我瞧瞧,你手腕上那鐲子是件法寶吧,品階還不低,嘖,隔太遠,看不清楚……哎,老了,老了,眼力不好使了……”
“哎,總之我看你年紀輕輕的,將來一定很有前途,何必想不開呢。”
“你師父都死了,你想不開他也不會復活,不如留得青山在,將來再砍柴燒啊……”
“就你這小身板小模樣,你要是衝上船來,你說我是收你好還是不收你好。”
龍池怒喝道:“你閉嘴!”
縝隱說:“你師父又不是我殺的。我還委屈呢!他非得跑去填陣眼,把自己搭進去。他不填陣眼,我進村佔了那口井,他出村離去留得命在,皆大歡喜。”
“哎,說起來我就煩這些自詡正道的男人,簡直腦子有病。女人稍微好一點,我喜歡女人,小丫頭,你喜歡女人嗎?”
龍池被這叨比叨的大鬼念得煩死了。這一分心,就被屍怪撓了一下。
好在她有真氣護身,沒受傷。
縝隱又用力地“嘖”了聲,說:“看看看,我就說是法寶,屍怪都撓不破這防禦。哎,你師父挺寶貝你的呀,就他那窮酸相,居然能拿得出這樣的寶貝給你護身,那是不是你爹呀?我看你們的長相也不像是兩父女啊。”
“哎,你別拚命了,都說了你師父不是我殺的,更不是我這些小嘍啰們殺的。累不累啊,我家小情兒出關了,還沒躺回棺材裏,很熱吧,很渴吧,歇歇,喝口水。”
龍池不理她,繼續殺屍怪。
縝隱又說:“我跟你說,你師父雖然死了,但魂魄還在,他以身填陣,那一身精血道行都封在了他的本命劍中,那把劍就在井裏,不信你去看。你如果把劍拔、出來,你就能見到你師父。”
龍池依然不理她,繼續殺屍怪。她發現了,這縝隱想騙她去拔劍。
縝隱揚聲喊道:“喂,那個叫什麼的劍修,你的徒弟在這拚命呢,這是你徒弟還是你女兒啊,你救不救呀?”
龍池的心念一動,忽然一醒,毫無預兆地突然抽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哧溜一下子就跑了。她的速度極快,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屍灘子,瞬間跑回了村子裏有陽光的地方。
縝隱叫了聲“我去!”伸手想抓都沒來得及。她輕輕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暗罵句:“叫你嘴碎,叫你逗她玩,早點動手先抓起來該多好。”她再又轉念一想,說:“即使抓起來,這劍修也不會來救他徒弟,不然就白死了。”她揚聲喊:“小丫頭,有空來玩啊,歡迎來報仇。”
龍池跑回師父的骨灰罈邊,她抱起師父的骨灰罈,站在石檯子上,沖縝隱大聲叫道:“你這個千年不死的老妖婆厲鬼,你跟我聽清楚,姑奶奶見過你的定水鮫珠。姑奶奶回頭就把定水鮫珠偷走扔到山裏去,你想找回定水鮫珠,你做夢去吧你。”
縝隱“呵呵呵呵”輕笑出聲,問:“就你?鬼太歲女兒的船,你劫得的了?”
龍池扔下句:“走着瞧。”,捧着她師父的骨灰回到葫蘆井邊,放好后,便去挖村子裏挖坑,等王二狗把骨灰罈拿來后,收殮了骨灰就可以埋了。
縝隱遠遠地打量着在村子裏埋坑的小丫頭。
這小丫頭五指刨坑,輕輕一動便將地氣引動,輕易地就把結實的土刨了出來。她伸出爪子刨幾下就挖出一個三尺深的坑。
縝隱的目光頓時變得幽沉起來,低喃句:“這小丫頭有古怪啊,這一手,像是某種地精的神通。”她忽然想到什麼,頓時欲哭無淚地又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叫道:“叫你嘴碎!”這真要是地精,都能滿地亂跑了,還能化成人形了,吃了該多補啊。就這麼哧溜一下子跑到她看得見抓不着的地方去了!
縝隱頓時傷心地悲喊聲:“小情兒”,轉身回船艙,說:“我放跑了一隻千年地精……會打架的……”
葫蘆井裏的三途劍微微顫了顫,掀起一圈漣漪,但轉瞬又歸於沉靜。
她雖然會給八麵坊的人收屍,八麵坊也會給他們師徒一點面子,彼此間留點餘地,但無論是師傅的教導還是她自己都和八麵坊不對盤。她看不習慣八麵坊行事,再加上她是和被八麵坊殺死的人一起衝到屍灘子上,被師父揀到收為徒弟的。她無數次地想,是不是自己的父母親就在當年的那些屍體中。八門寨勢大,他們師徒奈何不了,但不妨礙她給他們添堵。他們不是吃素的,她干過的事,一查便知,只不過事情並沒有鬧得太過分,還不到翻臉的地步。
八門坊今天格外冷清,街面上幾乎沒有行人,許多鋪子都關門了,只留下酒樓和客棧還開門做生意,但店裏一個人都沒有,只剩下兩個跑堂的夥計坐在那打瞌睡。
八門寨劫掠來的許多物資都是從八門坊賣出去,往來行商把八門坊稱作黑市,每天從各地來的行商絡繹不絕,許多八門寨的水匪也會到八門坊消遣,逛賭館和妓院,或喝酒猜拳。水匪、各路行商,以及往來行人,使得八門坊車水馬龍,日夜喧鬧不休。
然而,今天的八門坊卻冷清得宛若一座死城。
路上沒有人,龍池大搖大擺地翻牆進入八門寨經營的客棧。
客棧里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她把客棧的房間都翻了一遍,沒找到一個客人,房間裏也有沒行李。
那些常駐客棧買贓物做轉手買賣的人都不見了。她暗自奇怪:劫了七重樓不需要銷贓嗎?
既然劫七重樓的消傳已經傳開,照理說該有很多人奔着七重樓的贓物來才對。
忽然,她的腦海中靈光一閃,頓時明白過來,低罵聲:“笨,肯定是都趕到八門寨等着去買貨去了。”再加上八門寨劫七重樓死了那麼多人,損失慘重,肯定是需要援手的。
人都走完了,龍池沒必要再在八門坊逗留,她剛要折回去,一轉身就見到一個瘦竹竿似的老頭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身後。
這老頭的一隻眼窩深陷下去,另一隻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隱約泛着幽幽綠光。他的臉上溝壑密佈,大大小小的傷疤不計其數,使得臉都變了形。大概是上了年歲,又或者是身體不好,他的腰略微有些彎,背也有些駝,身上還有種很不好聞的腐朽味道。這味道,龍池非常熟悉,那就是屍臭味。
身後乍然出現一個人,着實把龍池嚇了一大跳,反應過來后,皮笑肉不笑地喊了聲:“九爺好。”
朱明龍,朱掌柜,八門寨十大高手,他排第九,於是又有人稱他為朱九爺。據說朱九爺年輕時長得非常俊,家境殷實,有一個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未婚妻。眼看就要成親,未婚妻被同城一戶更有權勢的人家搶走,未婚妻是個性子烈的,一頭撞死在那家人門前的石獅子上。朱明龍氣不過,打上門去,反被對方挖了一隻眼睛,打斷了腿。朱明龍拖着一身傷來到八門坊,在鎮子外的亂葬崗住下了。亂葬崗有個怪老頭,龍池小時候還見過他一回,至今印象深刻。她從那時候才知道,世上不僅有死後修鬼道的,還有生前就開始修鬼道的。她對那怪老頭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一具將死的身體裝着一隻可怕的鬼。朱明龍拜了怪老頭當師傅,本事越來越厲害,面貌越來越醜陋,身上的屍臭味也越來越重,據說他們是靠吃鬼修行,吃鬼吃成這樣的。修行鬼道的,什麼時候屍解,什麼時候修行大成。龍池的理解就是他們什麼時候死,什麼時候變得更厲害。
朱明龍只剩下左眼,他那隻眼睛的眼皮微抬,上下打量眼龍池,緩緩轉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龍池乖乖地跟在朱明龍的身後,似笑非笑似真似假地說:“九爺,大家都在傳灘涂村是塊風水寶地有龍脈,我聽說那也利於你們鬼道修行……”
朱明龍的眼皮又抬了抬,問:“怎麼?你師父找到真龍了?”
龍池笑着反問:“灘涂村有真龍?”
朱明龍的手背在身後,繼續慢慢悠悠地往外走。
龍池跟在朱明九的身後到了客棧的大門口,抬手說:“九爺,您留步。”大大方方地出了門,一溜煙跑了。
夥計在門口探頭看了眼,恭敬地說道:“九爺,咱們是不是該給她點教訓?”這丫頭,他們一個沒注意,她就鑽到八門坊來搗亂。她這次來了,他們兄弟幾個又得把里裡外外仔細搜尋檢查遍,以免她又搞出什麼事情來。
夥計說完,就見朱九爺幽幽地掃他一眼,當即低下了頭。
朱九爺臉上的肌肉抖了抖,拖着腐敗的身子,慢悠悠地朝客棧里走去。
龍池出了八門坊,趕回灘涂村,回家取了盛水的大葫蘆和煮茶的工具,到葫蘆井打滿一葫蘆水,一路飛奔地趕往小山峰。
她這一趟來回已到正午時分,頭頂的太陽正烈,林子裏的知了吵翻了天。
王二狗和鐵匠鋪的王鐵,躲在山峰下的樹蔭下,身旁堆了十幾個拳頭大小的土瓜,他倆邊嚼着土瓜邊聊天,王二狗正在吹牛:“一般人進到這山裡只有餓死的份,我在這山裡,到哪都能找到吃的。怎麼樣?這野土瓜甜吧……”
小山峰上沒有樹蔭,只有岩石和被大伙兒踩得不成樣子的狗尾巴草。
太平觀的那群年輕道士被曬得臉上都冒出了油,豆大的汗水順着臉頰脖子直往下淌。
她師父三途道長和太平觀的觀主玉璣道長並排站在山崖邊上,似在低聲討論什麼。兩人後背的道袍都被汗水濕透了,貼在皮膚上,露出結實的肌肉輪廓。
玉璇道長折了根枝葉茂盛的樹枝插在岩石旁,她斜靠在岩石上,坐在被樹枝撐起的那點樹蔭下,一塊絲質手帕蓋在臉上,右手正拿着片巴掌大的葉子當扇子扇風。
其他人聚在一起盯着江面,似在議論什麼,一個個的神情都非常凝重。他們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濕透,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黎唐先生更是熱得捲起了衣袖,手裏的羽毛扇不停地揮動着扇風。北堂未濟站在他旁邊,蹭點涼意,但從他那額前被汗水打濕的頭髮看出,這點涼意似乎並不管用。
龍池擠過去,朝江面上望去。
正午的陽光最盛,七重樓的陰氣也受到壓制,沒再覆蓋住整段江面。
七重樓自寶頂以下,仍被陰氣籠罩着。陽光下,寶頂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熠熠光芒,更有一圈圈彩虹般的七彩光暈不斷地朝着周圍散開,如透明的彩紗籠罩住七重樓。光暈內,是翻滾的陰霧,光暈外,則是灼熱的陽光,有陰霧從光暈里滲出來,當場被曬得一乾二淨。
七重樓離岸邊已經很近了,它的一側被許多纖繩掛住,纖繩綳得筆直,因為相隔太遠,她看不出是什麼材質製成的纖繩,但能把這麼大的船拉住,想必應該是金屬鏈子類的東西。那纖繩直通江岸,江岸上密密麻麻的擠滿了人,距離遠,人又多,使得他們看起來像小螞蟻。他們喊着整齊的拉縴號子,即使隔着一大段江面,都能聽到他們的號子聲。不用想也知道,八門寨的那幫水匪正在把七重樓往岸上拽。
此刻的八門寨幾乎看不出原來的形狀,江面上飄滿了爛船木板和殘核,船板間還夾雜有許多屍體。八面龍王那三層樓高的樓船不見了,龍池眼尖,一眼找到了樓船的桅杆。那桅杆從江里支出來,呈傾斜狀,正壓在江面上飄着的一大堆爛船木頭上。她不知道沉了多少船又被打壞了多少船,以至於從江岸到江面的這一段都堆滿了碎木頭,湍急的水流都沒能把這些沖走。這截江面往下,像放排似的,到處都是爛船木頭。
這麼多爛船木板和殘骸衝下去,最終都會匯聚到屍灘子上,很可能會把屍灘子那截江面堵上,她還得清理江面疏通水道。八門寨死了這麼多人,那麼多屍體衝下去,她要撈屍體埋屍體,還得去這些爛船木頭裏刨。
龍池想到自己要乾的活,頓時沒了看熱鬧的興緻,垂頭喪氣地去到玉璇道長身邊。
玉璇道長很是可憐的模樣,活像一條被扔上岸快渴死的魚。
她把背簍解下來,將裏面的東西給了玉璇道長,然後埋頭刨坑,給想喝茶的玉璇道長刨土灶升火煮茶。她剛刨好坑就見玉璇道長已經把大葫蘆里的水倒進茶盞中,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一口氣把滿滿一盞水喝個底朝天,看起來真像是快渴死了。仙風道骨什麼的,這會兒全餵了太陽。
龍池估計,她如果這會兒在玉璇道長身旁升堆火煮茶,玉璇道長能把她踹到江里去。她抬頭看看頭頂上空,萬里晴空,連點雲都沒有。
她從小住在江邊,頓時覺察出其中的異樣。太熱了!又干又熱,像要把人烤乾。守着大江,即使是在盛夏時節,也會有江風,吹來的江風中帶着水汽,稍微有點遮陰的地方,都不會感覺到熱,即使是在烈日下,最多是感覺到曬,而不是熱。
龍池驚訝地問:“燒了?”
玉璇道長說:“對,燒了。”
龍池不解,“為什麼要燒了?”燒屍體特別臭。這次八門寨死傷了那麼多人,撈上岸都能堆成屍山,先不說要耗費的柴火村裡夠不夠,那味道估計全村的人都受不了。況且,幾乎所有人都對自己死後的事看得無比重要,燒別人屍體就等於斷別人的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除非是天大的仇怨,否則不會輕易燒屍。她如果把八門寨的人屍體燒了,八門寨回頭能來找她拚命,說不定憤怒之下會牽怒到提供柴火的村民。屠村這種事,他們又不是沒幹過。
鄰村的陰陽先生說道:“看這日頭和暑氣,七重樓上當有旱魃無疑。”
龍池更加不解,說:“旱魃又不會下船,有旱魃和燒屍有什麼關係?”
陰陽先生拈着鬍鬚說道:“七重樓的傳言由來已久,鮮少有人知其來歷,不過,從船上的陰氣和鬼霧來看,當是艘鬼葬船。鬼葬船養屍護船並不罕見,但要養出旱魃……”他說到這裏,含笑朝玉璇道長看了眼,似想來個拋磚引玉請玉璇道長說上一二。
龍池更加糊塗了,問:“養旱魃怎麼了?”
陰陽先生很是感慨:“這七重樓居然能同時養出這麼厲害的鬼和旱魃,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玉璇道長沒理會陰陽先生,對龍池說:“七重樓能養旱魃,養出其它屍怪不在話下。這一次八門寨劫七重樓是兩敗俱傷,無論哪一方勝出都需要補給,那些屍體正好為他們所用。八門寨的人生前作惡多端,別指望他們死後能夠消停,一把火燒個乾淨,就當是為民除害了。”
龍池問:“如果八門寨報復,殺到灘涂村來怎麼辦?我能跑能逃,村民們可逃不了。”
黎唐先生用羽毛扇點點龍池,很是悠哉地拖長調子說:“老話說得好,趁他病,要他命。”
龍池看向她師父,喊了聲:“師父?”她聽師父的。
三途道長點頭輕輕“嗯”了聲,說:“去吧。”
龍池見連自家師父都發話了,只能照辦。
她下了山峰,叫上掀起衣服扇風的二狗子,帶着卦初回灘涂村。
王二狗一路小跑地跟在龍池的身後,說:“小池子,有鬼的地方陰氣重,陰冷陰冷的,怎麼這七重樓就這麼邪門,不僅不冷,還熱得要死。”
龍池回道:“師父他們說七重樓上有旱魃。”
王二狗跟得更緊,問:“旱魃?就是那引發旱災要用火燒掉的旱魃?我記得大前年下游的趙村才燒過旱魃。”
龍池頭也不回地說:“那不是旱魃。”
王二狗說:“誰說不是,燒完了就下雨了。”
龍池說:“那都是巧合。”
王二狗對龍池還很信服的,他說:“當時趙陰陽讓開的棺燒的屍,大家都說是旱魃,趙陰陽也沒反對,再加上燒完后就下雨了,大家都以為是真的鬧旱魃。”他不解地說:“不是旱魃,趙陰陽燒它做什麼?”
趙村燒旱魃,龍池忙着埋從上游衝下來的屍體,只有二狗子去了,她沒去。後來她師父回來,聽她說起這事,告訴她,那不是旱魃,只是因死者怨氣不散,又沒能被好生安葬,發生了屍變而已。
龍池說:“我後來遇到趙陰陽問過他,趙陰陽說那是蔭屍。老阿婆生前受到兒孫虐待,含怨而死,他兒子為了省錢沒給她好生安葬,葬的那塊荒地正好是在低洼處,山上的水滲進去把棺材泡了。”
她頓了下,繼續說:“水聚陰,再加上老阿婆怨氣不散屍骨不化,便引起了屍變。蔭屍張嘴吃子孫不可信,但屍變的地方,風水必然遭到破壞,成為凶煞之地。一旦老太太的道行夠了,就該破棺出來害人了。她泡在水裏,是濕屍,關節都還能靈活運動,可比那些四肢不能彎曲的乾屍難對付得多。”
王二狗恍然大悟地點頭,說:“原來如此。”
卦初豎起耳朵,全神貫注,聽得格外來勁。他打小就住在道觀里,那是塊風水寶地,不要說屍變,連只遊魂都見不到,他還小,師兄們出去抓鬼滅屍也不帶他去,他唯一長見識的地方就是灘涂村了。
他們三人到了灘涂村,先是直奔葫蘆井,三個人趴在井邊,伸手在井裏捧水喝。
卦初到井邊時,還想找打水的工具,待看到龍池和王二狗都趴在了井邊大口地喝水,他渴得嗓子都冒煙了,也就不管了,把道袍的下擺別在腰帶上,俯身就去喝水。
恰逢村長路過,他上了年歲,年神不太好使,遠遠地看到三個人趴在葫蘆井邊,從旁邊一戶農家屋檐下堆柴火堆抽出根柴火棍子,大罵著直奔過來:“小兔崽子,幹什麼呢!那可是我們村的寶井,救命的寶貝,你們這些小王八犢子……”罵到這,看清楚站起來的那人的背影,頓時罵得更凶了:“二狗子,你這個鬼煞星,老子……”趴在井邊的人又爬起來一個,是龍池。村長的罵聲頓時咽了回去,那臉色露出點尷尬,說:“小池子,你怎麼跟着二狗子胡來呢。”掄起棍子就要去打二狗子。
二狗子靈巧地一個閃身,把還趴在井邊喝水的卦初拉起來,擋住村長。
卦初的嘴角還掛着水珠子,道袍的袖子也濕透了。他那白白凈凈的臉臊得通紅,說:“村長,我……我們太渴了……”趕緊作個道揖,連連躬身致歉:“對不住,對不住。”
村長見到卦初,那態度頓時大變,和顏悅色格外熱情:“原來是小道長,沒關係,沒關係,儘管喝。”
龍池說:“村長,買柴。”
村長像有什麼稀奇似的看向龍池,問:“你買柴?”
全村上下最不缺柴燒的就是她。上游每年不知道沖多少木頭下來,她撈上來,扔在岸邊,晒乾后劈來當柴燒。屍灘子上橫死的人太多了,除了有道行的龍池和惡鬼投胎的王二狗,村裡沒誰敢去屍灘子揀東西。那些被水衝下來的船木頭堆成山,也沒誰敢去動。
龍池說要買柴,村長打心眼裏覺得她在說笑話。
龍池沒錢,伸手朝小道士卦初一指,說:“他買。”
卦初雖是個年齡比龍池還小的道士,但他每季都要來給龍池送五色米和衣物,村裏的人都認識他,有太平觀的招牌在,村長二話沒說,當場答應,說要多少有多少。
龍池對卦初說:“你就在曬穀場收柴火,收好后,讓二狗子幫你搬。村民們把柴賣給你,別的事就不管了。”她對村長說:“村長,你也別問卦初買柴做什麼。”說完,又趴在井邊喝了滿肚子水,這才往屍灘子去。
村長知道干他們那一行的避諱多,也不多問,熱情地幫着卦初買柴。
龍池來到屍灘子邊上,抬眼朝江里望去,那情形比發洪水還慘。有許多屍體已經衝到了屍灘子上,一起衝上來的還有碎散的爛船木頭。江面上也飄滿了木頭和船,死的人太多,陰氣太重,再加上屍灘子這段河本也就不是什麼太平地段,如今木頭把江面遮住了,又過了正午陽氣最濃的時候,江底下的那些游屍也不甘寂寞地出來了。大塊的爛船木頭在江面上打着轉,朝着飄在江面上的屍體靠過去,待爛船木頭靠近屍體后,那屍體就像是被大魚從水底咬住似的一下子就沉到了水底下去了。
當然,拉走屍體的不是魚,而是水底下的游屍。
龍池撩起袖子,捲起褲腿,去到岸邊,準備先把衝上岸的屍體拉上來。
她走到最靠岸的那具半泡在水裏的屍體,剛要伸手,就被那屍體的死狀嚇了一跳。
通常來說,她在江里撈上來的都是被水匪殺死的或者是掉進江里淹死的,只要不是運氣不好卡在上游某個地方泡了十天半月才被衝下來,基本上不會難看到哪裏去。可她面前這具水匪的屍體,那死狀真是……慘不忍睹。
醬板鴨的顏色,但醬板鴨比起這位還要豐滿幾分。這人呈黑褐色,渾身乾癟得如同柴和棍子,那臉如同一張皮裹在骷髏上,眼窩已經陷了下去,但眼珠子還在,只不過已經幹了。即使已經成了風乾的模樣,仍能看出他的表情,呈極度驚恐狀,五官扭曲,大張的嘴巴一直咧到耳根,手腳呈詭異的扭曲狀,顯然死得極其痛苦。
龍池看這死狀就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七重樓上的鬼一涌而上,從他的嘴裏鑽進去,把他整個人吃得只剩下一張皮,最後才從他的七竅中鑽出來。龍池拔出背在身後的劍,對着屍體輕輕一劃,便將他的肚子和胸膛一起劃開,它的肚子裏空蕩蕩的,內臟已經全部沒有了,只剩下骨頭撐着皮和乾枯的肌肉,那風乾般的屍體內部佈滿了尖利的牙齒印。
這人死得慘,七重樓上的鬼也是格外的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