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兄弟連(二)(1)
經過半個月的行軍,我們到了蒙山。蒙山是邊陲的土城,三面是寸草不長的沙丘,一面是薩拉日娜河。薩拉日娜河的夏季兩岸綠草如茵,河流像一條輸血的大動脈,撫育着蒙山城。冬天的北風把沙土揚起,蒙山縣城天昏地暗,被黃土瀰漫著。冬季的薩拉日娜河一凍到底,城裏的人們家家抬着冰塊,化冰飲水。我們住在一個破舊的戲園子裏,戲園子沒有人,也沒有火。天下着大雪,冰涼的土炕上鋪着厚厚的茅草。每天夜裏都把我凍醒。天冷不願起來小便,常常憋一夜,有時尿在炕上。分隊長為了取暖生了個火盆,滿屋煙霧繚繞,雖然嗆得我又流眼淚又咳嗽,但總比凍着好。有一天夜裏,煙把我嗆醒,我抬頭看火盆下的桌子着火了,我大喊:“着火啦!”人們起來披着衣服往外跑。團部命令今後不準生火盆。從此,這點熱量也沒有了。我們吃的是小米,小米里幾乎一半是沒去殼的穀子,含在嘴裏像沙子粒。菜是一盆湯,湯里除了幾片胡蘿蔔外,上面僅飄着幾滴油星。每頓飯都是用菜湯把三四碗飯送下去。我每頓飯都得吃三四大碗,到晚上卻還是餓得要命,餓也只好忍着。有時,我到炊事班找老班長要鍋巴放在口袋裏,等晚上餓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吃,吃起來雖然像牛筋,但特別香。現在想起來,任何糕點都沒有鍋巴好吃。白天排節目,我除了唱歌外還打“霸王鞭”,是為蒙山黨代會演出做準備的。在蒙山生活十分艱苦。團領導號召老同志要關心、幫助新同志。為了調動每個同志的積極性,每個分隊發個記功本,每天不管是分隊長還是團員,只要看見有人做了積極的或消極的事,包括發牢騷、講怪話,所謂的自由主義在內,都有責任記在本上,定期交給團部。團部根據本子的記載,進行表揚、批評。我受過表揚也受過批評。戲園子的觀眾席,都是土坯和磚壘起來的。有一次,我看見比我們年齡大、參軍比我早的張成給戲園子(排練場)觀眾席壘起了兩塊磚,我沒有給他往本子上記,因為張成這個人平時我看他就不順眼,擺老資格,歧視我們新參軍的。他讓我把他壘磚的事給他記在記功本上,我說:“我沒有看見,我不記。”“你看見了,為什麼不給我記?”他看我個小體弱,過來要打我,正遇上我們分隊的趙顯,趙顯批評了他,他不服氣和趙顯打起來了,把後台燒牛糞的爐子撞倒了,幾乎起火。張成打不過趙顯吃了虧,他拿起上刺刀的道具槍就追趙顯,趙顯嚇得往團部跑,一邊跑一邊喊團長。團長為這事召開了大會,把張成關了禁閉,批評了趙顯也批評了我。分隊長問我:“張成壘磚你看見沒有?”“我沒看見。”我心裏想:我才不願意給他記,壘兩塊磚也記在本上有什麼意義?同學們都在私下議論,對這個記功本非常反感,搞得人人心煩意亂,名義是記功本,實質上是掌握每個人的思想動態,尤其是對我們剛參軍的同學。這個記功本副作用太大,它起不到積極作用,因為記在本子上的,除了雞毛蒜皮的事沒有真實的東西,只能造成相互嫉妒,相互報復,互相攻擊。分隊長問我:“張成說你看見了。”“我沒有注意他壘磚。”記功本一直行使着它的使命。我第二次受到批評,是我們到蒙山後第一次演出,給過路部隊和機關演出《白毛女》。1945年深秋,軍區文工團剛到哈達,給我們學生演出《白毛女》。那是我第一次看歌劇,隨着劇情的進展我一直流淚,我激憤、我恨地主黃世仁,尤其是楊白勞喝滷水后,穆仁智拉喜兒去頂債,趙大叔說了一句:“……給你爹磕個頭。”我幾乎控制不住地大哭。我沒想到,現在我參加了演出《白毛女》,還管起了道具。當時,演出的團員沒有專業,是“萬金油”,什麼都干。誰都使喚我,除了向老百姓借演出所用的“道具”外,惟一的“重任”是在演出時,要把道具給上場的演員準備好。第一幕閉幕後,穆仁智上場要提燈籠,我在第一幕閉幕前,因為給演趙大叔的演員找煙袋,忘點燈籠了。穆仁智要上場,燈籠沒點着,我越着急燈籠越是點不着,樂隊前奏已經過去了,我的燈還沒有點着。田副團長演穆仁智,他靈機一動,在幕後唱開了:“討租,討租——快給我燈籠。要賬,要賬。還沒有點着——要了東庄要西庄。”過來兩個人幫助我點燈籠,人越多越亂。雖然把燈點着了,在匆忙中把蠟燭碰歪了,當“穆仁智”提着燈籠上場重新再唱那兩句時,燈籠着了,田副團長只好在台上吹滅燈籠,吹了幾口沒有吹滅,台下觀眾鼓掌、大笑。這場戲就“砸”在燈籠上了。演出結束后,團長批評我精神不集中,點了我的名。我在分隊會上低着頭,很難過地檢討說:“我很懊悔,由於自己沒有重視道具工作,沒有想到一件小道具影響了演出效果。我思想不集中,這場戲是‘砸’在我缺乏責任心上……”我哭了。分隊長認為我檢討還算深刻,他說:“從沒有點着燈籠,可以看出小蘇不重視道具工作,今後做什麼工作都要踏踏實實認真負責,把工作做好。”“我一定改正錯誤,一定認真負責做好工作。”受到批評的還有孫俊生。裝置組是演出時的業務組織,他是裝置組負責拉幕的。孫俊生所發生的事故是在第二場給部隊演出,也發生在穆仁智上場。楊白勞喝滷水后,二道幕拉上,因為舞台上的照明,是用3個大鐵勺裝滿油,鐵勺周圍是點燃的棉花捻,吊在舞台上。拉二道幕的繩子墜下來了,孫俊生想把繩子拉起來,滑輪卡住了繩子,他猛地用勁一拉繩子把鐵勺碰翻下來,正好扣在我們田副團長的頭上,把他燙得大叫一聲往後台跑。看戲的觀眾大笑,站起來鼓着掌大喊:“好啊,燙死穆仁智!”我也憋不住偷着大笑。田副團長到了後台又擦又洗,用豬胰子、用鹼沫,弄得滿頭滿臉粘乎乎的,他還喊疼。過了好久,我想起來還在笑。有一次,我們正在吃飯,我忽然想起來了,笑得我把飯噴出來了。孫俊生問我:“你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