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兄弟連(八十九)
1951年8月。廣西秋天的蚊子比夏天還厲害,晚上的悶熱比夏天還難受。宣傳部的張幹事和我坐在院裏乘涼,看我們部長徐韻走過來,我們站起來讓許部長坐,他沒有坐,對我說:“小蘇,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喬小雨負重傷了。”我一聽喬小雨負重傷了,頓時就僵在那裏。這時,彷彿世間什麼都靜止了,天昏地暗。我無法控制我的悲痛,是哭是喊?不知所措。小雨撞擊我心靈的那一刻,那些美好的,都出現我的眼前,我望着天空中的白雲,痛哭着在喊:“小雨——”“小蘇,你不要難過,要有思想準備,小雨可能終身殘疾。戰爭嘛,你也不是沒經過。”我急切地拉住部長,語無倫次地問:“傷哪啦?咋傷的?她現在在哪?”“飛機轟炸,她截肢了。”“什麼?截——肢!”我好像在朦朧狀態中,看到戰壕里的那些缺胳膊斷腿的傷兵,使我不寒而慄,又彷彿從天邊飄來了小雨的聲音:“這句話還算有點‘味’——小蘇,我很想你,找機會來看看我,我有說不完的話要向你說,可我見到你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我只有激動。”她對我的熱情、親切、體貼,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徐部長,我能去看看小雨嗎?”他安慰我說:“你現在不要去,小雨不讓告訴你。”“為什麼?”“為什麼?你應該知道。”“我知道,她不但不讓告訴我,而且她也不想再見我了。只要小雨還有一口氣,我就終身陪伴她,我要補償戰爭給她帶來的痛苦。”“好樣的!”張幹事把我抱住說,“好兄弟,別難過,戰爭嘛。”朝鮮停戰後,我和小雨見面是在療養院。那是個早春的清晨,我下了空氣混濁的火車,迎面吹來一陣和風。我輕鬆、愉快、興奮地深深地吸了口新鮮空氣,好像這空氣裏帶着小雨呼出來的氣息。我想見到小雨的急切心情,使我忘記了一切。車站離療養院有一里多的路程,我提着小雨愛吃的“黃皮果”,是在奔跑,是在“飛”,恨不得一步跨到她的面前。當我到了療養院門前時,汗水濕透了我的衣服,我心臟跳動加快了,是激動,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可我心靈的鐘擺亂套了。我走進大樓,護士問我:“你找誰?”“我找喬小雨。”“你等會兒,我看她在不在。”我跟着護士走了幾步,她回頭說:“你在這等會兒。”我站住了,時間不長,她走過來笑了笑對我說:“她不在,去治療啦。”“到哪兒治療啦?”她面帶難色,沒有回答我。“我在這等她!”護士把我拉到一邊說:“我告訴你,她不願意讓你看見她。”我幾乎是憤怒地問:“為什麼?”“她截肢了,不願讓你看見。”“她在哪兒?”我順着護士指的房間沖了進去。當我看見消瘦、蒼白的小雨,只剩一條腿坐在輪椅上時,眼淚奪眶而出:“小雨——”我伏下身要拉她的手,她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大哭,邊哭邊喊:“我不願意讓你看見我,誰讓你來看我!”“別哭小雨,我不但是來看你,我是來接你。”小雨的手扶着我的雙肩,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好像透過我的眼睛看清了我的心。她輕輕地說:“小蘇,我哪兒也不去。我會拖累你的。”“別這麼說。”我難過地站起來,剝了一個“黃皮果”放在她嘴裏,她笑眯眯地問我:“你還記得我愛吃黃皮果?”“那怎麼能忘了!”小雨笑着,深情地望着我。“我聽說,魏科長來看過你?”小雨搖搖頭:“他知道我截肢了,怎麼會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