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兄弟連(八十七)(1)
人的命運是無法預測的,而王西堯的命運隨着那顆子彈殼,離開了南下的部隊,背着被俘的政治包袱回到他姑姑家。本想把他妹妹接走,他姑姑搬到哪裏去了沒有人知道。那是1938年,遼河一場洪水淹沒了遼西平原,王西堯的父母被洪水奪去了生命。12歲的王西堯背着5歲的妹妹,沿着河堤走着,妹妹在他背上哭着,小手拍打着他:“我不讓你走,我不到姑姑家!”“我沒飯給你吃,等我有飯給你吃,我來接你。”“啥時候有飯給我吃?”“你等着,我給你白米飯吃,不吃那糠糰子。”“你快回來!”王西堯背着妹妹到一個低矮的貧民窟前:“姑姑。”一個中年婦女從低矮的房子裏走出來,看王西堯背着妹妹:“小永,你爸爸媽媽的屍體找到沒有?”“沒有。”王西堯放下妹妹,跪在中年婦女腳下:“姑姑,我沒有飯給妹妹吃。”中年婦女哭着擦了把淚,把王西堯拉起來,對小女孩說:“小英,跟着姑姑啊。”小英緊緊抱住哥哥的腿,哭着,喊着:“你別走,我不讓你走!”“姑姑有飯給你吃。”妹妹止住哭聲,抽泣地瞪着不安的眼睛,看着中年婦女。王西堯給妹妹捋捋頭髮,王西堯想安慰妹妹,可他用什麼來安慰妹妹?王西堯和妹妹這一分別,他想,可能是妹妹,也許是自己——可能誰也見不到誰了。想到這兒,王西堯哭了。他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摸出一個刻着“乾隆”字樣的小銅錢,放在妹妹手心裏。這是他惟一想安慰妹妹而安慰不了的東西。王西堯給姑姑磕了個頭,順着河堤走了。中年婦女一把沒有拉住小女孩,她哭着,喊着奔跑着,追她的哥哥。王西堯回頭看妹妹坐在河堤上大哭,他狠了狠心,再也沒回頭,流着淚走了。王西堯到了撫順煤礦當了童工。1946年他參軍,在戰鬥中表現勇敢,他在火線入了黨。在歷次戰鬥中給他身上留下三處傷痕,還有一處是日本人大皮靴踢的。現在他到了一個小煤窯當了工人。煤窯上共有40幾個工人,完全手工作業,三班倒。王西堯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掄鎬刨煤,把煤裝進驢背上的筐里,趕着驢從黑洞洞裏出來,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幹着。王西堯內心的負重超過體力的負重,這種無法言明的內心痛苦,把他囹囿在惡夢般的怪圈裏。工人們把王西堯看作是沉默寡言的人,看他忠厚老實,人們喜歡他。煤窯領導也喜歡他,因為他與事無爭,與人無爭,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有一次,煤窯坍塌,工人們慌亂地順着通道往外跑,王西堯站在水裏,用肩頭扛住了下塌的木樑,連長那種精神狀態又回來了。他大喊:“誰也不準跑!”工人們呆住了,誰也想不到這聲音是沉默寡言的王西堯喊出來的。“快,把圓木扛過來!”王西堯看工人們還在那愣着,他憤怒地大喊:“快扛過來!”他的兩聲喊把工人們懾服了。煤窯里這場人命關天的災難,在王西堯的指揮下挽救了,他腳被砸傷。煤窯主任把王西堯背回家,躺在炕上,給他沏了碗薑糖水,他睡著了。太陽下山了,屋子裏漸漸暗起來。王西堯躺在炕上不知睡了多久,就聽門“吱扭”一聲,進來個姑娘,她端着一碗熱乎乎的麵條湯,放在王西堯身邊的炕桌上,順手拉亮了燈。王西堯看清姑娘,他愣住了。姑娘一笑:“不認識我吧?我爹不讓我到窯上去,快趁熱吃吧。”她爽快地說完話,一轉身走出去了。王西堯望着姑娘的背影,他自語地說:“這是做夢吧?她怎麼到這裏來了?”煤窯主任的女兒展如確實和韓桂芝相似。多年來,他不願想的往事又回到他腦子裏。他想起了天津戰鬥中的韓桂芝,想起了那些犧牲的戰友,想起韓桂芝在大雪中和他告別的情形:“我等你。”韓桂芝的聲音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想起那些使他難過的往事,使他傷心,使他落淚。他委屈,心想:拼死拼活,落了這麼個下場。“哎呦,你怎麼沒吃?都涼啦。我給你熱熱去。”“不用不用。”王西堯匆忙端起碗。王西堯的傷好了,煤窯主任打報告提他為煤窯副主任,他主管煤窯的統計和勞力安排。他上午在辦公室做完統計,下午還是下窯。晚飯後,白班的工人圍着一盞高度數的燈打撲克,王西堯坐在一旁抽自卷的煙。伙房崔大爺進來把王西堯叫到他房間去,給他捧出一捧榛子,放在炕席上,崔大爺問:“你來煤窯快一年了吧?”“一年多了。”“不易呀,論幹活大家都看見了,煤窯坍塌要不是你,還不知出多少人命呢。今天大爺把你叫來,想和你商量個事,論年紀你也該成家了。”王西堯搖搖頭:“大爺,不說這個。”“怕啥?我給你說的這姑娘不是別人,是咱們孫主任的女兒展如。”“不行,這不是害了人家嘛!”“你咋說這話,我心裏要是沒個譜能和你說這話嗎?”“不,我歷史上有問題。不能牽連人家姑娘。”“啥問題?你是地富反壞右?”王西堯勉強地笑笑:“那倒不是。”“這是終身大事,沒啥不好意思的,你再好好想想,難得的好事呀!”王西堯從崔大爺屋裏出來,站在飛揚的大雪中。他揚起臉接着飄落的雪花,雪花在他臉上融化。他和韓桂芝告別時,也是在大雪中。韓桂芝、展如這都是怎麼回事?在他滿面雪水的臉上出現一絲苦笑。他想這是命運的安排,還是生活對他的捉弄。王西堯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把他的被俘問題說一遍,一次次交代問題。他無法解脫心裏的委屈,他感到政治上的桎梏,有時他又莫明其妙地得到自我解脫,從解脫中暫時得到一些快樂,萌生出對未來的嚮往。但這是短瞬的,是一閃而過的。初到煤窯時,還常常想韓桂芝,想3排長和那些戰友們,隨着時間的推移,心灰意冷在擴大,失去了對生活的嚮往,這些人在他腦子裏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