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25隻妖·妖海
傅小昨要是沒有記錯,通緝令上自己的畫像里,正是穿着紅色的衣服。
那是她剛到這個世界以後,這具身體本就穿有的衣物,看起來跟遊戲中座敷童子原始皮膚的那一身差不多。她還記得,那張畫像上,甚至把胸口衣襟處束着的紅色小蝴蝶結,都細緻入微地畫了出來。
——這個傢伙簡直在是明示了!
幾乎是瞬間裏就意識到,對方八成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通緝犯的身份,傅小昨頭腦空白了整整三秒鐘,然後逃也似的猛地把頭低下去,躲開對方的目光。
——不要怕,不要慫!按賣葯郎的說法,四捨五入對面這個傢伙已經死了!認出了又怎麼樣?他能奈我何!?
做了半天心理暗示,傅小昨默默下定了一個決心——要是對方下一秒鐘開口跟兩個王子告發她,自己絕對不可以腿軟、絕對不可以露怯,要本着高手風範,冷靜淡定優雅從容地站起身,以睥睨的目光、驕傲的神態,朝在場這些魚唇的凡人邪魅一笑:
“沒錯,正是在下。世上竟有如此真妖不露相的大妖怪,沒想到吧?”
一邊的賣葯郎擱下扶穩的茶盞,收回手時,順便不動聲色地、將她抖個不停的雙手拂到了案幾下。
這廂傅小昨正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對面,神經緊繃全神貫注地等着對方開口,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殿下……”
——來了!
緊跟着深吸一口氣,傅小昨眼裏含上一股壯士斷腕般的決心,抿緊嘴角,聽着那道笑意盈盈的柔和嗓音繼續道:
“殿下此番出遊,既然是為了尋找一位心儀的王妃,殿下自己心裏,是否有什麼偏好標準呢?”
——what?
突然毫無預兆地轉入了某種畫風奇怪的劇本片場,傅小昨連佑二王子的回答都沒聽到,整個人愣了好半晌,才勉強從全副武裝的狀態里解除出來。
她又悄摸摸抬眸瞥了對面一眼,便見那名叫黑羽昭戶的青年,正朝着主位席的方向言笑晏晏,一個眼神都沒再往自己這邊掃過來。
——什麼啊,怎麼好像沒有要告發她的意思?
原地莫名其妙地自我懷疑了一會兒,傅小昨耳朵邊上由於過度緊張而產生的轟轟耳鳴聲,才漸漸消減了下去。然後,她也便緊接着發現,主位席上兩位尊貴的王子殿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吵了起來。
“哦?原來雅一殿也想找新娘——虧你說得出口?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真正是生平僅見!”
“既然佑二想要成家,我又怎能甘於你后——呵呵,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前日父王所言,率先成家者即立為儲君?你這小智障倒是想得美。”
由於心裏還有幾分后怕,這時聽着兩方互不相讓的撕逼,傅小昨連吐槽的興趣都沒了,只不過她覺得很奇怪的一點是:
找新娘......為什麼要到“妖之海”去找啊?總不會是口味清奇,想要娶個妖怪吧……
——
上船第一天的聚宴過後,傅小昨又暗暗提心弔膽了幾日,但是,一切風平浪靜。
在席上狠狠嚇了她一番,黑羽昭戶便再沒有過什麼異常的言行舉止,甚至還如言送來幾套她合身的衣物——都是紅色的。
到後來,她甚至要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反應過度了——也許當初那句話真的只是善意的建議?
直到將近六七日後的一個夜晚,她被一陣沉沉的雄渾鐘聲毫無預兆地從熟睡中吵醒,這整艘船上,連日來平和寧靜到近乎異常的氛圍,才終於被打破。
那道鐘聲傅小昨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事實上,自打上船以來,每天早晨水手都會在甲板正中敲響那口厚鍾——大概是近似起床鈴的存在。
可是這一晚,在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就很快意識到,現在絕不是早晨起床的時間。
——發生什麼事了?
這些天來,她都一直暗暗地抱有某種莫名直覺性的緊張感,這時便毫不遲疑地翻身出了被窩,迅速穿好衣服出門。
他們幾個的房間都被安排鄰近挨着,這時得以很快聚在一起。傅小昨看看人數沒少,稍稍鬆了口氣,然後就跟着朝甲板正中的那處空間移動過去。
沿途四下的雜亂腳步,各種難以辨清內容的驚呼喊叫,俱說明這船上必定出了什麼意外。到了甲板正中,整一方的空氣里,更是滿滿充斥着某種難言的緊張氣息。
雅一和佑二兩位王子都已經早早到了場,聽完身邊人眾的報告,雙雙面色沉凝似水。
——有人故意在指向羅盤下面貼置了磁塊,擾亂了整艘船的行進方向。
“按照計劃,早該在三刻鐘前就可看見陸地,可是四周的濃霧卻像是毫無邊境,派人加急檢查了羅盤,這才發現事態有誤。”船長神色一派緊張惶恐,頂着一腦門的汗:“殿下!不出意料的話,我們現在所處之地,恐怕就是傳說中的-妖怪之海-!”
傅小昨聽及此,連忙朝甲板外的海面望過去,什麼也看不清,也不確定是夜色亦或是濃霧使然。
原來這裏就是“妖之海”啊。
唉?等等——
羅盤被擾亂以後,船才到了妖之海?
下意識地,傅小昨有些不確定地小聲開口:“這個船,呃、難道,本來不是要往這裏開的嗎?”
一眾水手都對這個地方敏感至極,聽到她的問話,有人便直接語聲激動地叫起來:“誰會想要來這種鬼地方啊喂!?”
——說得很有道理嘛。
傅小昨一邊在心裏默默認同,一邊覺得這個句式語氣似乎有些熟悉。
“可是......”
可是她分明記得,彼時賣葯郎說過,這艘船“會去”妖之海。莫非他是事先知道了,船上會有人對羅盤動手腳嗎?
那會是誰呢?
雅一沉思片刻道:“既然白日航行尚且無錯,說明肇事者是在夜前不久才採取行動——此前靠近過羅盤附近的,都有誰?”
“守夜的幾名水手始終守在這附近不曾離開過,飯前時分,最後一次例行檢查羅盤時,還並未發現過異常。在那之後,兩位殿下曾在這處......起過些許爭執;其後,葯郎大人在這片甲板邊緣待了一會兒,但沒有靠近過羅盤;以及,昭戶大人曾走經過這裏,他說要到甲板另一邊看看景色——其餘便再無人等,來過附近了。”
聽了這幾個名字,傅小昨首先懷疑的自然是黑羽昭戶。打從第一天見面開始,這個傢伙在她看來就可疑得很。而且她發現,那對黑羽氏兄弟,眼下雙雙仍未到場。
這麼一想,身後便傳來了一道溫潤如玉的熟悉聲線:“啊咧,已經到妖之海了嗎。比小生想得要快些嘛。”
轉身便見那一高一矮兩道銀髮身影,自行廊中緩緩走近過來,不同於眾人的陣腳大亂,他二人倒是甚為從容。
聽見剛剛的那句話音,雅一眉間頓時皺得死緊,佑二也瞬間沉下臉,口中頓喝道:“昭戶!你在說什麼鬼話!?”
“嘛,殿下不用這樣看着我,雖然我的確是很想搗亂......”停在廊道盡頭處沒有再繼續走近,身着書生服的青年微微歪了歪腦袋,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勾起絲意味不明的弧度,“但是,在小生行動之前,已經有別人先下了手。非常遺憾。”
——這個傢伙果然有問題!
傅小昨暗暗在心裏提了口氣,他當初那句話也不會僅僅只是偶然。
——可是,居然不是他擾亂的羅盤?
都到這個份上,應該沒有必要撒謊,傅小昨個人傾向於相信黑羽昭戶的說辭——可既然不是他的話,又還能是誰呢?其他的人里,這些驚慌失措的面孔,有一張是假裝的?
兩個王子在這裏吵過架......既然這次出行是佑二的計劃,他應該不至於自己作死吧?那是雅一下的手?故意想坑弟弟——可如果是那樣,他自個兒也在船上,害人害己總歸太過牽強。
船長跟水手們......這些人對所謂的海域怪談向來最為忌憚,哪怕要陰謀算計,多半不會採取這種方式的吧?
——那不就剩個賣葯郎了嘛。
傅小昨一路排查下來,差點被最後的結論給逗樂了,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身邊的賣葯郎一眼——還好只是想想,說出來肯定得接受到成噸的嘲諷。
然而,這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的目光注意壓根不在甲板上的眾人,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頭的濃霧,眸光里有種莫名的專註意味,彷彿在守望抑或等候着什麼。
觸及那種微妙的神情,傅小昨愣了愣,然後覺得心裏倏地咯噔了下,一個念頭就那麼毫無預兆地浮起來。
要是——
要是真的是賣葯郎做的——
那他在想什麼,他是想做什麼?
——對了,他說過,他想去薔薇島。
傅小昨整個人獃獃地仰着頭看他,一時間被心裏下意識咕嚕嚕冒出來的一大串想法給震傻了——
有沒有可能,從一開始,她就把所有的邏輯因果順序,都給完全搞反了。
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因為這艘船會去妖之海,所以他要去薔薇島”,而是——正因為他想去薔薇島,所以要故意把這艘船引向妖之海。
有沒有可能,在他的計劃里,甚至還要故意不去通過琴師的考驗——或者至少讓別人無法通過考驗——然後才能藉此到薔薇島去。
“去到薔薇島的人,再也無法回歸人世。”
傅小昨記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所以——船上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
有沒有可能,這句話里的意思是,他已經安排好讓這些人送死的計劃。
她這麼傻愣愣地盯着他,都不確定自己盯了多久,對方才終於似是有所察覺,目光從外面的濃霧中收回,垂眸對上她的視線——
那種分明熟悉的冷淡底色,居然第一次讓她打心裏也生出了幾分涼意。
看着那雙與往日無殊的沉靜眼眸,傅小昨心裏莫名產生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這個賣葯郎......這個賣葯郎是不是有哪裏壞掉了?
受到過度衝擊之下,她甚至開始覺得腦袋神經都突突地跳得脹痛。
下一秒,她就看着對方勾勒有淡紫弧度的嘴角緩緩微啟,沉涼的音色靜靜地飄在夜風裏:“來了。”
什麼?
好像是回應她的疑惑,身後眾人里也乍然響起一陣驚呼:“霧裏有東西!有東西過來了!肯定是那個!傳說中幫忙引路的琴師!”
——真的有妖琴師?
傅小昨反應無能地努力朝外面看過去,果真看見一道隱約的人形身影正朝這邊而來——雖然很奇怪妖琴師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但她還是從先前獃滯的精神狀態里稍稍振奮了些,抱着點期待地看着那道身影靠近。
然而,隨着對方的身形輪廓逐漸清晰,傅小昨卻開始越漸止不住地感到怪異。不確定是否是她的錯覺,這個“妖琴師”,怎麼好像,看起來稍微“圓”了點......
隨着甲板上的驚呼,那個身影終於徹底展現了全貌:垂在衣袍下方的長長魚尾,矮胖敦實的軀幹,手裏抱着把琵琶,再往上——兩隻瞪得渾圓的死魚眼,兩根漂移的“魚須”,兩片肥厚外翻的魚唇——好一個貨真價實的魚頭。
傅小昨:“……”
一時間裏,她簡直要分不清楚,自己的腦袋跟眼睛,到底哪裏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