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山神
葉謹白剛剛洗完澡,聽到敲門聲匆匆穿好衣服,“誰?”
門外傳來一把清雅的嗓子,“是我,裴夙。”
聽到熟悉的聲音,葉謹白鬆了口氣,拉開門,外面果然站着一襲黑衣的裴夙,見他頭髮還濕着,
裴夙蹙了眉,道:“晚風涼,快去把頭髮擦了。”
九月下旬了,晚上確實沒那麼熱了,更何況人類的身體孱弱,吹點風就可能生病。
葉謹白請他進來,又匆忙擦了頭髮,這才坐在裴夙面前。
裴夙道:“深夜到訪,失禮了。”
葉謹白搖頭。
“黃鶯受傷的事情調查清楚了,本來已經快要解決了,但在最後關頭出了點問題,我考慮了一下,覺得可能需要你的幫助。”裴夙緩緩說了情況。
黃鶯是郊外香梅山上的小妖,隨着香梅山的過度開發,山神漸漸虛弱,直到半年前,山神徹底消失了。而就在山神消失的那個晚上,香梅山的深處開始出現瘴氣,前段時間瘴氣里更是生出了惡疫。
本以為只是尋常惡疫,按照以往的方法祛除了,然而不但沒有任何作用,惡疫甚至更加強大。裴夙只得親自去了,查看過後才發現這惡疫就是山神所化。
“被自己守護的生靈背叛所以生出怨恨的神靈,最後都會變成惡疫。”裴夙末了微微嘆了口氣。
神靈其實沒有實體,少部分會有身體,大部分連靈智都沒有,卻懷抱着一腔溫柔守護着身下的土地、河流還有生靈。神靈也並非都是強大的,相反她們中的大多數非常孱弱,隨着環境的衰敗而衰敗,甚至會在環境人為改變之前死亡。
而香梅山的神靈並沒有死亡,而是轉變成了惡疫,為禍她曾經守護的土地。
葉謹白聽完之後沉默了許久,香梅山他也知道,前年去過一次,山上光禿禿一片,多年的老樹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些枝幹細得一折就斷的小樹。土地沙化,到處飄着膠袋等生活垃圾,早些年香梅山環境還好的時候就有人來野餐,垃圾亂丟。
裴夙柔聲道:“本來可以直接祛除了的,但是香梅山的山神福澤一方,如今雖落得這個模樣,我也不願將她打散。”
葉謹白道:“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裴夙道:“你先隨我去看看吧。”
葉謹白關好門窗,臨走之前,裴夙往院子裏看了一眼,院中一株病怏怏的牡丹晃晃僅有的一片綠葉,向他致意。
裴夙收回目光。
兩人很快進了香梅山,香梅山的邊緣地區一片荒涼,明亮的月光直接照射下來,地上的各種包裝袋看得一清二楚。
葉謹白唇角一收,裴夙皺眉,“前幾天才吩咐人打掃過,這才幾天……”
葉謹白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拍了拍手,深秋的風將垃圾卷至一處堆放起來。
裴夙有些驚訝——葉謹白對靈力的控制可以說非常精確了,完全不像一個不怎麼接觸妖怪的普通人類。想起那晚葉謹白破開樹妖結界時爆炸般的靈力,裴夙忍不住多看了葉謹白幾眼。
雖然沒有任何人和葉謹白說過,但葉謹白也隱約從斜陽街其他店主的態度中感覺到,裴夙的身份似乎很特別,地位高到超脫。
所以在裴夙面前賣弄這種小技巧,葉謹白臉上慢慢紅了,局促道:“雕蟲小技,見笑了。”
裴夙失笑,“哪裏見笑,控制得很好。”
兩人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已經到了香梅山深處,到處都瀰漫著瘴氣,周圍的樹木比外面的更加萎靡,失去水分的葉子半死不活地掛在樹枝上。
兩人走了這麼久,越是深入越是看不見生機,到了深處,周圍的瘴氣漆黑如墨。葉謹白已經開始不舒服,他用力晃晃頭,再次看向前方的時候,發現面前的景象變了,似乎是平山!
平山……
葉謹白想起那個陷入永眠的山神,蒼白得像是久病的孩童,就在他面前身魂分離,溘然長逝。他陡然抿起唇,神色露出幾分冷然。
裴夙一把握住他的手,葉謹白回過神的瞬間背後一涼——他剛剛竟然陷入了幻境!這瘴氣能致幻!
裴夙鬆開他的手,右手扯下左腕上的帕子,走到葉謹白身後,道:“閉眼。”
葉謹白下意識閉上眼睛。
還帶着裴夙體溫的帕子覆在葉謹白眼睛上,隔絕了破敗的環境,帕子上裴夙獨有的熏香似乎也遮掩了山中的瘴氣,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裴夙牽住他的手,道:“跟我來吧。”
葉謹白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當年在平山的時候,傾塌的山脈里到處橫陳着動物的屍體,這個人也是如今這樣,取下了腕上的帕子,覆在他的眼睛上,牽着他的手,穿過衰敗的樹林,斷流的小溪,身後就是轟然倒塌的山脈。
眼前的黑暗反而讓人安心了,葉謹白感覺着手掌傳來裴夙的溫度,睫毛顫了顫。
周圍令人不適的感覺越來越重,裴夙停下的時候,葉謹白知道他們到地方了。
解開帕子之前,裴夙道:“固守本心。”
葉謹白點了點頭,帕子被取走後,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神廟。
一座非常小的,但纖塵不染的神廟。
這樣的森林深處居然會有一座神廟?!
裴夙看出了葉謹白的驚訝,解釋道:“香梅山的山神恪盡職守,非常受山間剛開靈智的小妖愛戴
,它們建造了這座廟,常常來這裏供奉,山神轉化為惡疫后,神廟會排斥污穢的惡疫,但即便如此,她也願意承受痛苦來到這裏。”
即便不是當初的神靈了,也依舊本能地懷念。
裴夙推開神廟的小門,裏面的瘴氣已經濃郁到快要化為實質,漆黑如深淵裏流動的水,一波一波湧出來。
而神廟的角落裏,藏着瘴氣的源頭——轉化為惡疫的山神。
她蜷縮在供桌下,身形是年輕女子,巴掌大的瓜子臉上卻沒有五官,轉向他們的時候,葉謹白在她臉上只看見了一片空白。
這位被怨恨侵蝕的神靈身上卻沒有那麼重的怨毒,她沒有五官自然沒有表情,可那張空白的臉上透着明顯的空洞。
她供桌下飄了出來,雖然沒有眼睛,但葉謹白知道她在看他們。
神靈在兩種情況下會變成惡疫,一是在怨恨中迷失自我,二是環境污染太過,神靈無法凈化。
香梅山的神靈兩者都有,但明顯是後者直接導致了她的轉化。但她心中仍舊有恨意,所以才會在失去理智的時候發狂傷害她愛護的子民。
她飄到葉謹白面前,葉謹白能感受到自己在被她注視。
葉謹白吞食過鍾靈,氣息有別於人,以不同於妖,反而和神靈更接近。
大概是從他身上找回了過去自己的氣息,山神伸出手想要觸碰葉謹白的臉龐,纏繞着不祥的冰冷
指尖在離他的臉頰幾厘米的時候,停住了。
山神收回手,捂住臉,瘦弱的肩膀細微地抖動,然而這樣的痛哭卻是無聲的。
因為再怎麼哭泣,也不會有眼淚,山神放下手,彷彿釋然了。
裴夙和葉謹白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趁我還清醒,請封印我吧。”
她轉化為惡疫后一直躲在神廟裏,就是害怕自己失去理智的時候為禍生靈。現在裴先生肯親自封印她,她也滿足了。
“不要!”
“請不要這樣!”
……
突然竄出十幾道聲音,神廟的門被一群小獸擠開,毛茸茸的一堆,急切地擋在山神身前,領頭的
一隻小狐狸不斷向他們行禮,“請兩位大人放過山神!”
它一磕頭,後面的小獸呼啦啦跪了一排跟着磕頭。
葉謹白手足無措,自覺受不起這樣的大禮,突然靈光一閃,躲到了裴夙後面,好歹不受它們的大禮了。
裴夙:“……”一時哭笑不得。
這些都是山裏的小妖,平常也是它們來這裏供奉打掃。
雖然山神已經轉化為惡疫,但對它們來說依舊是當初那個神靈。
山神突然捂住心口,趴在地上劇烈的抖動,死氣聚集在她身邊,瘴氣源源不斷地從她身上湧出。
她的理智已經難以壓制身體的變化,就要轉化為完全的惡疫了。
裴夙道:“都退到後面去。”
小狐狸拚命搖頭,不顧翻湧的瘴氣,伏在山神身上哀哀哭泣,“求求你們不要。”瘴氣污染了它的皮毛,甚至開始侵蝕小狐狸的修為。
葉謹白看向裴夙,裴夙無奈道:“我並非要封印她,你們先讓開。”
山神一把推開小狐狸,原本清越的聲音沙啞到兇狠:“滾開,別碰我!”
小狐狸重重摔在地上,山神抓着裴夙的衣角,苦苦哀求,“求你,把我封印在山的核心,不用救我,在我身上壓上功德印,讓我回到我來的地方。”
裴夙眼波微動:“你確定?”
本打算借葉謹白的鐘靈之力強行拔除她身上的瘴氣,再將她帶回覆舟修養,等修養好了就送去轉生,而現在,她說要回她來的地方……
山神點頭。
裴夙垂眸,沉默半晌,喚道:“謹白。”
葉謹白連忙應了一聲。
“借你的印一用。”
葉謹白毫不猶豫取出印章遞給他,裴夙接過印章,翻腕拋出,印章傾斜下一片柔光,盡數照在山神身上。
“啊——啊!”
山神抱住頭,因為疼痛在地上翻滾起來,撞倒了供桌之後開始撕扯自己的頭髮。
裴夙無動於衷,一指印章,道:“質本潔來還潔去!”
山神半透明的靈體在柔光地照耀下竟然開始分崩離析!
葉謹白很想衝上去攔住裴夙——不是說只是封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