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塑像(2)
幾乎每個月,在這個家裏都會上演同樣的一幕。十幾分鐘后,才民半逃跑半被攆地出了家門,用雨傘遮着臉,獨自蹣跚在漢城邊緣中谷洞的街上,一瘸一拐的,一隻手捂着上腹。剛才他在衛生間洗掉了臉上的鼻血,現在臉顯得很乾凈,但仔細看能看出來,他下巴左邊有點兒腫,眼睛下面有一塊淤痕。雖然頭頂上的傘並沒有破,但他的心還是濕透了。他感覺陣陣寒意從心底升起,肩膀不停地抖動,牙齒也格格作響,眼淚和着雨水在臉上漫流,眼前一片迷茫。才民當然清楚大哥為什麼那麼生氣。他來漢城上學已經三年了。在故鄉上小學的幾年裏,他總是考第一,一直當班長,後來還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在家鄉,才民因頭腦聰明和學習優異而小有名氣。才民的大哥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最小的弟弟,為小弟在家鄉的名氣而感到自豪。大哥畢業於漢城的一所普通大學,工作一直不稱心,吃盡了被排擠被冷落的苦頭,因而一心一意要把聰明好學的才民培養成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便於婚後第二年把升入小學五年級的才民接到漢城,讓他在離自己家不遠處的一所著名小學讀書。誰知事與願違,進了漢城的才民學習成績每況愈下,小學畢業時,成績僅排班級第14名,而升入初一后,竟有一次考了個班級第52名,緊趕慢趕,升級考總算提高到第21名。面對弟弟出人意料的變化,大哥心急如焚,而恰在這段時間,他妻子的兩個弟弟先後考進了全國最高學府國立漢城大學和著名的陸軍士官學校,相形之下,不免更加怨恨自己的弟弟不爭氣,情不自禁對才民採取了拳腳相加的斯巴達式教育方法。大哥的良苦用心才民不是不明白,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大哥為什麼比父親還凶,為什麼非要用這種暴力的方式對待自己。他怎麼也想不通: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兄弟,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大哥,就能隨心所欲地打自己,自己是小弟,就一句話也不能說,只有挨打的份兒?但挨打的次數多了,他漸漸習以為常,有些麻木了。才民剛到漢城來的時候,也有很多玫瑰色的夢。漢城,高樓鱗次櫛比,人山人海,車水馬龍,還有很多閃爍的霓虹燈,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很多棒球場,很多玩滑板的人,似乎是一個充滿神奇的世界,置身其間,彷彿飄進了一個童話王國。才民願意在這個王國里延續昔日的輝煌,實現父親和大哥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但漢城與家鄉畢竟有天壤之別,漢城的孩子不必去打豬草,不必早晚上山摟草,他們從上小學就請了家庭教師或參加課外輔導班,放學一回家就被媽媽逼到書桌旁做課外練習,整天被學習壓得氣都透不過來,學習成績普遍都好。考試時一道題做錯了,就會一下子落後10名,錯了兩道,就會落到20名以後。才民漸漸變得害怕考試了,拿成績單回家的日子簡直變成了世界末日。從怒斥到拳打腳踢,大哥對才民的懲罰越來越變本加厲。但越是這樣,才民對學習的興趣越淡漠,而對父母的思念和鄉愁卻越發強烈起來。他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非要上漢城大學或陸軍士官學校才算有出息,大嫂的那兩個兄弟他也見過,並不覺得他們值得羨慕。儘管大哥一直強調,像他們這樣沒有背景的人家出來的孩子,要想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必須考上那樣的學校,但才民依然不為所動。這也難怪,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將來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要做什麼事,怎樣才能成為那樣的人,做那樣的事,他還沒有想過,至少是還沒有認真想過。到漢城后,每當感到悲傷和痛苦的時候,才民總是獨自去一個對他有特別意義的地方——中谷三洞國立精神病院對面的小教堂。才民第一次看到精神病院的大樓時,以為那是個生產藥品或電視機之類的家電產品的工廠,後來注意到了高高的圍牆、圍牆上的鐵絲網和窗戶上的鐵欄杆,就明白不是那麼簡單,直到看見大門口掛的木牌,他才知道那裏是國立精神病院。但他一點兒也沒害怕,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覺有點兒傷感。才民之所以喜歡精神病院對面的小教堂,是因為跟城市裏的其他地方不同,那個地方總是敞開着大門;除了做彌撒的時候,那裏幾乎沒有什麼人,總是很安靜;教堂院子裏有開着美麗花朵的紫藤和各種花草樹木;最重要的一點是,教堂院子的一角站着一個石膏做成的、高矮跟他差不多、正在做祈禱的白衣少女。白衣少女穿着輕拂腳面的白色長裙,雙手優雅、自然地疊放在胸前,臉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嘴裏彷彿含着一片花瓣,微微低着頭,像在用眼睛向人們致意。第一次見到白衣少女,才民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在農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少女塑像,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心跳猛地加快,心裏忽悠忽悠的,臉上泛起紅暈。少女雖然只是座塑像,但看上去栩栩如生,又純潔又美麗。在才民的主要注意力轉移到茵寧身上之前,他幾乎每天都來教堂看白衣少女,每次至少待一個小時。坐在垂着一串一串葡萄似的花朵的紫藤樹下,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女,他的心就像是被加熱了,慢慢變得溫暖。看到少女疊放在微微凸起的胸前的雙手,他就會不知不覺地流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