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隻妖·守護

10.第10隻妖·守護

“犬妖,是極其容易走入歧途的妖怪。”

身着一襲冰藍衣袍的美麗青年端端跪坐在席上,淡茶色的長發自鬢間靜靜散落於胸前,雪白腕間在抬臂時微微露出袖外——明明只是簡單的斟茶動作,由他做來卻是無以言表的悅目從容。幾乎讓人覺得,此地身處仿若高雅山水間,而非煙花風流場。

低沉的音色浸着淺悠的茶香,隨着升騰的白霧緩緩氤氳開來。

“在它們尚為獸態時,大腦被無理性的忠誠本能佔據,墮妖之後,這份不再被滿足的本能也變本加厲,兼之殘忍暴戾的天性——一旦被有心利用,即會化成為禍作亂的兇險存在。”

傅小昨趴在案幾對面巴巴瞧着他動作:“你的意思是,它們天生有着某種......呃,該說是服務意識嗎?或者奉獻精神?”

“更準確的說是,守護需求。”清色的茶水在杯盞內緩緩積聚,執柄間手指纖長如玉,動作行雲流水毫無抖動停頓。

待及石色杯盞內被斟及八分滿盈,擱置下造工別緻的砂壺,低垂的眼睫終於靜靜掀起朝對面看過去,話聲輕緩,幾乎顯出一種錯覺的溫柔來:

“所以,你的小鳥計劃是失敗了嗎。”

傅小昨頓時覺得臉上一熱。也不確定是否是她自己心虛沒底,才會從對方這明明沒啥毛病的語氣里,愣是生生品出了幾分嘲諷。

見人紅着臉趴在手臂上囁喏不語,賣葯郎也沒有追問,只執起茶盞淺酌了一口,便繼續道:“越被逼至死亡邊緣,犬類的意願便越是純粹唯一,乃至可有為之赴死的決心。若按你的說法,它現在是為了主人而不肯墮妖,那它就更不可能會願意將這份意志分到其餘事物身上。”

傅小昨聽得扁了扁嘴,有些悻悻:“所以,你其實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辦法沒用了吧?”

“不知道。”透過淺淺的水霧,賣葯郎冷靜的目光淡淡看着她:“我的目的在於斬除物怪,並沒有興趣去考慮,一隻狗是為了什麼而不肯墮妖。”

傅小昨見他神色不似作偽,的確不是故意要看自己白做無用功,便小大人樣地嘆了聲氣:“行吧。不過說到物怪,昨天碰到你時倒是忘了講,我已經打聽到,那個柜子裏的執怨是怎麼來的了。”

“......哦?”

——

“......竟是夭折胎兒的怨念么。”賣葯郎垂眸看着茶盞中淡清的水色,秀麗眉眼間有幾分深思。

“唉,這麼一想的話,這裏可是妓館,還未出生就被強制夭折的孩子,數量怕是大得可怕。”傅小昨想起昨天聽及的那幾個窯姐所言,一時有些唏噓:“所以,這份執念才會這麼強烈吧。”

半晌,見對面始終沒再發聲,傅小昨便逕自問他:“吶,現在已經知道它的本源跟因果,那除了讓它附上犬神的身體以外,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讓它現出-形-來了嗎?”

賣葯郎聞言搖了搖頭:“胎死腹中的嬰兒還未來得及接觸外界,產生的怨念也最為純粹。如果有人願意將它們生下,相應的那份執怨,即可隨着胎兒的出生而自然消除。哪怕最後成了物怪,仍然可以用同理,簡單解決它們。”

然而,明明口中說著“簡單”,他的眉間卻是微微蹙起,有幾分難疑。

傅小昨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出生”這一最簡單的條件,在這個地方偏偏卻是難上加難。

如此看來,那些執怨不僅僅是數量龐大,甚至可能裏面每一個,都已經被“拋棄”了不止一次——每次選中的想讓她當自己母親的女人,最後總會或主動或被迫地放棄它們,日復一日,終成一個惡性的死循環......

“那、那怎麼辦?”她有些苦惱地皺着一張臉:“要麼......我們把那個柜子偷到外邊去怎麼樣?出了這裏,總多的是想要懷孕生子不會墮胎的女人吧?而且它們只是想被生下來,不會傷害母體的不是嗎?”

說到這裏,她卻又沒等對方回答,很快自顧自搖頭否決了這個辦法:“......不對,這樣只是治標不治本,只要這個妓館還在,就還是會不斷地有夭折的嬰兒出現......而且那樣一來,沒有了執怨的壓迫,犬神更加不可能有墮妖的機會......以它目前這年邁衰老的身體狀態,哪怕不死在斗場上,遲早也會被塚田活活打死......”

嘴裏不斷碎碎念着,突然她想到什麼,一張秀白小臉上浮起了几絲恍惚——這樣說的話,天底下的妓館何止一間攬幸樓,半途死於腹中的嬰兒又有多少呢?

整一片空氣都靜滯了一會兒。

再出聲時,原本稚嫩脆生生的音色都透出了幾分悶意:“葯郎先生,長此以往下去,如果一直沒有人願意把它們生下來,附近也總是沒有能讓它們附身的妖怪,會怎麼樣呢?畢竟它們只能糾纏妖怪,而對人類沒有絲毫影響,難道就只能放任這份執怨越來越多嗎?”

賣葯郎沉默良久,指間杯盞中的茶溫都已轉涼,他才終於開了口:“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接觸到了足夠多的因果,它們可以自身墮為妖怪,或者說——物怪。”

——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人類了。

傅小昨聽懂他話里未言及的潛台詞,一時間好像覺得,這片空間似乎變得滯悶了許多,幾乎都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兩兩沉默許久,傅小昨深吸一口氣,探身過去,一把搶過他指間的杯盞,掄起來就是一口悶。從喉嚨里流過的涼透茶水,灌得她腦子都頓時輕了幾分,胸口那份難言的壓抑煩悶也才消減許多。

砰一聲放下茶杯,一抹嘴,便見對面被搶了茶水的賣葯郎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不知怎麼,她突然感到心情好了幾分,出口語調都揚起了些,強行從先前的話題轉移開:“話說,葯郎先生你知道嗎,其實吧,我還沒有真正用那隻小麻雀在犬神那裏試過呢。”

昨天她雖然把鳥籠提過去了,但犬神一直處於意識不清的昏睡狀態,壓根沒給她實驗機會。就是這麼空等了一個白天,她也才從原先的衝動勁里冷靜下來——畢竟這個犬神連她說話都聽不懂,真的能指望它會跟一隻麻雀交好嗎?

賣葯郎沒有應聲,繼續面無波動地看着她。

傅小昨的發言熱情沒有被打擊,繼續給人講起雞湯小故事:“我以前也認識一隻犬妖......他本來脾氣很壞,總喜歡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可是後來他碰到一隻小黃雀,跟它成了交心相伴的好友。通過這份友誼,他從此就改過自新,發誓不再用力量去破壞,而是要守護自己珍惜的東西。”

賣葯郎仍舊默不作聲,堅持面無表情。

......就沒什麼感想嗎?會不會聊天啊?拯救氣氛這種事,光靠一個人努力有什麼用?

半晌,在她忍不住開始默默吐槽的時候,對面才終於緩緩開了尊口:

“所以,你是覺得,天底下所有的惡犬,身邊都缺少一隻可以瞬間感化它們的小鳥......不錯,真是個相當有創造力的想法。”

“......喂!”傅小昨有些無語地瞪着他。

——這回肯定不是她想多了,這個人絕對有在亂開嘲諷!

無視對面投來的控訴神色,賣葯郎微微低頭,密長眼睫隨之無聲垂下:“這個。”

“什麼?”

她跟着那道目光的方向,也垂下眼去,卻見他看的是自己剛剛喝完茶放下的那盞茶杯。

“我,喝過,了。”

......

較之前更為長久徹底的沉默。

再出聲時,傅小昨的語氣依舊輕鬆飛揚,玉致纖巧的五官上也是一派天真乖巧,她微微點了點頭,好像聽到的是什麼再尋常不過的話。

“哦,那真是便宜你了。”

按照這幾天來及川媽媽桑親自監督她學的舉止禮儀,傅小昨端莊地從席上站起小身子,從容地轉身,輕盈地邁步,不急不緩地從這個小隔間裏走了出去。

出門,回身,目不斜視地拉上門,然後撒丫子狂奔!

——他什麼時候喝過啊!?她明明記得一直看他端着!完全沒往嘴邊抬過!對了,她剛才溜出來前說了什麼來着?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她該不會朝人罵髒話了吧!?

——

房內的賣葯郎靜靜看着對方頂着雙紅得要滴血的耳朵出了門,耳邊聽着關門后瞬間慌亂奔走的凌雜腳步聲,半晌,神色淡淡地、冷靜地、微微搖了搖頭。

仿如跟這場談話的開場一般,他再度伸手執過砂壺,腕間優雅地傾過一個角度,清淡茶水便不急不緩地自壺嘴傾落至杯盞中。依舊是八分滿盈,輕放下茶壺,修長纖秀的指間執過杯盞,抬至唇邊輕酌了一口。

——壺裏的茶水倒是還留着點餘溫,潤嗓上佳。

這麼淡淡想了一句,他抬手的動作忽地頓了頓,靜靜垂下眸,頗有幾分嚴肅地盯住了自己拿着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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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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